荀谌注意到袁绍有些难看的脸色,心中讥诮。
可他面上仍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理逢纪的诋毁。
荀谌不甚在意,郭图却对逢纪这番言论十分的不满。
他反唇相讥道:“胡言乱语。方才我向主公提议直攻曹操大本营,釜底抽薪,被你出言阻挠;如今荀军师与我意见相左,恳请主公以乌巢为重,你又以荀军师叔侄在曹营供职为由,出言讥讽,暗指他居心不良。你既反对我出兵攻打曹军主营的主张,又不赞同荀军师的守粮之策,那你准备如何?坐以待毙吗?”
之前为了排挤政敌,一味地否定对方之言、有失考虑的逢纪顿时失语。但能在英才济济的袁营中脱颖而出,被委以军务重任,逢纪绝非蠢人。他立即道:
“非也。依我之见,宜折中行事,各派半数军马,一面袭击曹操大本营,一面援助乌巢,顺势牵制住曹操的主力。”
沮授、郭图、逢纪的提议,各有优劣。
但凡袁绍选择其中任一,曹军那方都会危机重重。
沮授见袁绍迟迟不答,知道他“见事迟”的毛病又犯了,急切道:
“曹操随时可能攻下乌巢,刻不容缓,还请主公速速决定!”
袁绍犹豫再三,最终道:“通知全军!全力进攻曹操大营!”
郭图还来不及眉飞色舞,又听袁绍补充了一句:“让蒋奇率领五万人去乌巢援助。”
郭图一愣。
五万人虽不算太多,但他提出的“釜底抽薪”之计贵在神速,少了这五万人,极有可能对攻城所需的时间造成影响。万一就差那一点时间差,曹军袭破乌巢回军救援,他们岂非两头皆失?
郭图张张嘴想要说话,可一想到因为坦然直言而被疏离的沮授,因为刚勇谏言而被关起来的田丰,他把满肚子的话吞了回去。
而早已与袁绍闹僵的沮授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内心的不认同:
“若主公欲采用逢军师之计,这五万人怕是远远不足。曹军英勇善战,又有强于我军的军械相辅,这五万兵马恐怕并不能成功阻拦曹军。倒不如多派些人马,一来可助乌巢守粮,二来亦能阻拦曹军,防止他们撤回大营,对我方攻城之军进行两端夹击。”
袁绍一听沮授又开始“忠言进谏”,心里烦得很。
若按照沮授的计策行事,纵使此战大胜,他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会进一步提高沮授的声望,与他压制沮授的愿望相悖。
可这场战役,本就是他袁绍占了主导优势。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在己方军队实力远胜于敌方军队的前提下,计谋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左右都是得胜,何必拿来给沮授作嫁衣?
“我意已决,诸君休要多言。”
袁绍拍板而定,众谋臣默然无言,各自退下。
前线的张郃、高览接到命令,虽心有疑虑,却深知军令如山,由不得他们迟疑,立即对曹营发动攻击。
留守曹营的乃是为曹操立下无数功劳的曹洪与谋士荀攸、郭嘉二人。配合司空部丞崔颂改良的军械,张郃、高览的攻城战竟打得十分辛苦,无法撼动曹军大营半分。
大约过了半日,传来乌巢被曹昂、张辽率领的奇兵攻破,粮草尽毁的消息。
听闻破城之初,蒋奇的援军刚巧抵达,正要御敌、抢救粮草,冷不防冲进曹军的陷阱,集体惊马,踩踏了半数士兵。好不容易等蒋奇带着剩下的人手冲进乌巢,却无奈地发现,曹军带了许多个奇形怪状的机械,这些机械能助长火势,早在他们进城之前,这些古怪的东西已扬起大火,将所有粮仓吞没。
随后,早就拍拍屁股走人的这支曹军回返大营,打退了还未顺利攻下曹营的张郃之军。
袁绍得到消息,气得一病不起,被送回阳武。
郭图怕袁绍迁怒最先提出“攻击曹操大本营”这一策谋的自己,向袁绍哭诉道:
“以我军的兵力,怎么可能大半日还不能攻下空虚的曹营?难道是张郃、高览因为主公未曾采纳他们的提议,心怀怨意,故意放水不成?”
袁绍不太信张郃、高览放水的猜测,可他如今急需一个宣泄口,张郃与高览便成了那最好的人选。
与郭图不合的逢纪这次并没有出声讥讽对方。他也和郭图一样,怕袁绍迁怒怪罪自己,便从容地拉了张郃与高览当替罪羊。
他们并不知道,帐外守门的亲兵与张郃有旧,听到帐内的谈话,顿时冷汗涔涔,连夜找到张郃留在后营的亲信,让他去给张郃传讯。
得到这一消息的张郃面不改色,想也不想地烧掉了所有的攻城器械,率众军投降。
听到消息的郭图忙对袁绍道:“主公!这张郃与高览果然早有异心!”
袁绍几欲吐血,正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北方又传来了曹军打败韩猛,烧毁所有粮草、辎重的坏消息。
袁绍那一口压抑了许久的血终是吐了出来。
“率军者……何人?”
根据时间差,打败韩猛的曹军绝非攻破乌巢的那一支兵马,可曹操哪来那么多的骁将,不但坚守阵营,还同时击破两边的守粮人马……要知道他派去运输、守备粮草的人手虽然只有两万余人,但以粮草的战略重要性,他派去的个个是精锐,如何会如此轻易地败北?
“回主公,根据情报,主将是……徐晃和史涣。”
“徐晃和史涣?何许人也,闻所未闻!”袁绍心中悒郁,失声喊道,“那于禁与乐进呢?此二人为曹操手下得力干将,竟未参与进攻?”
那个士兵还来不及回答,帐外又有一个士兵匆忙奔入,颤声汇报:
“报——曹军将领于禁、乐进率军来袭,已将外城包围!”
第150章 事定
官渡之战, 袁绍败了个彻底。
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实力,最终惨败而归, 袁绍等人再怎么不敢置信,在曹军压境之际也得认清现实,仓促而狼狈地渡河逃跑。
袁绍损失惨重、兵败而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地。
举国哗然。
各地诸侯纷纷派人打探这场战役的详细过程, 内心想法不一。
刘璋据益州,性仁弱。益州正值内乱, 刘璋无暇他顾, 收到袁绍兵败的消息, 不过是过了耳, 就把它抛到了脑后。
刘表守荆州,观天下之变,居中自保,不肯轻易涉足纷争。官渡之战,他冷眼旁观,多次应下袁绍的请援, 却迟迟不肯发兵。
袁绍兵败的消息传来, 刘表看似为袁绍惋惜长叹,实则无动于衷,甚至暗中松了口气。
他与袁绍结盟多年, 关系良好,但这不代表他对袁绍没有忌惮。
袁氏乃高门贵胄,门生故吏广布。袁绍本人又颇为优秀,不但吸引了许多世家子弟投效, 还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将实力发展得极为强大。
若今日曹操被灭,袁绍占领豫州等地,那么继续壮大的袁绍,将会成为无人能敌的巨大威胁。
下一个成为袁绍目标的,就是他的荆州。
刘表将他对袁绍败北的喜闻乐见压在心底,往袁绍处去信一封,假意慰藉。
……
吴郡的孙权,尚未从长兄亡故的悲痛中走出,就不得不以未及弱冠之龄继承江东。面对动荡不安的局势,他重用旧部、广纳贤才,迅速平灭叛乱。
当接到北方传来的战讯,年仅十九岁的孙权面上凝重,心中狂喜。
——此天赐良机也。
连忙派人去许都上表颂德。
不久后,朝廷册封孙权为讨虏将军,并会稽太守。
孙权上表拜谢,安心处理东吴之事。
……
以求援为由离开袁绍、独自在汝南徘徊的刘备,听到消息亦是一惊。
他带着斩杀颜良后就逃离曹营回归到他身边的关羽一路南下,投奔刘表。
刘表因为刘备同为汉室宗亲,又有贤名,对其礼遇厚待。
刘表身旁一位谋士向他耳语进言:
“听闻刘使君命硬,熬死了父母叔伯与几任正妻;投效谁,谁就要倒霉……主公且看袁本初,实力如此之强,竟也败得一塌糊涂,被曹操捡了便宜……”
刘表为人温厚,听不得此等之语。
他狠狠皱眉,斥止道:“休要胡言乱语。生逢乱世,人命如芥,世事无常,与刘备何干?你不懂相面之术,勿要随意相人。”
虽是如此,刘表心中终究多了一层疙瘩。
又见刘备在荆州暗中收拢了许多人才,刘表日渐猜忌,把刘备扔在新野,当作自己的防御屏障。
视角回到曹操这方。
曹操以少胜多打败了袁绍,他一面狂喜不已,一面又有些忧愁。
他把袁绍打跑了,但袁绍的物资没有跑。曹操喜滋滋地让亲兵清点战利品,没过多久竟得到汇报:袁绍帐中有许多密信,其中有一大半来自曹营与许都,全是请求投效或暗中勾结的信件……
好不容易惊险地打了胜战,满腔的喜悦就被这些信件凉了半截。
他拆了几封信件,第一封就看到了孔融的大名,顿时火冒三丈:
“此人先是劝我向袁绍投降,现在又背着我与袁绍暗通私信,简直可恶!”
又看了其他的几封,差点没抚着心口坐下。
正逢此时,帐外传来通禀:部丞崔颂欲与主公商讨战后城建之事。
曹操忙叫人将他请进来,把信的事跟他说了,问他有何想法。
崔颂不记得历史上的曹操是如何处理这事的,但他看着堆积成山的“密信”,心中有了计较:
“今日之前,主公是否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袁绍?”
曹操闻弦歌而知雅意:“确实是这个道理。子琮可有提议?”
“昔日光武帝(刘秀)诛王郎,在王朗处缴获了许多书信。这些书信乃光武帝部属与王朗的勾结密件。”
当年的汉光武帝刘秀与如今的曹操经历相似:同样的以弱胜强,同样在战胜后发现为数众多的下属与敌人密信勾结。
“光武帝的选择是:‘不省,会诸将军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1]’。”
光武帝没有追究,当着众兵将的面烧掉了密信,跟他们说,你们今后可以安心地跟在我身边了。
曹操会意,大笑道:“正中吾意也。”
遂效仿光武帝,当着众兵将的面,将所有书信“尽烧之”,不予追究。
曹操班师回朝,得皇帝亲迎。
曹操心知皇帝此举代表“衣带诏”一事已然揭过,与皇帝表演了一番“君仁臣忠”,各取所需。
朝廷对有功之臣予以嘉奖,普通百姓见司空得胜而归,令他们免于战乱之苦,感激而放心地回归了日常生活。
城中喜气萦绕,唯独少数几人,沉溺于噬人的焦灼中无法自拔。
孔融与曹操的关系在这两年急转而下,经过官渡一战,更是直达谷底。
众人皆传曹操效仿光武帝的贤明之举,不计前嫌,将通敌的书信烧毁。可孔融深知曹操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眼中的曹操,既宽宏,又记仇。
说他宽宏,他可以因为惜才和大局而原谅属下的背叛;说他记仇,他可以因为狂人的冒犯而借机杀之,并说出“宁我负人,休人负我”这番话来。
孔融笃定地认为,以曹操的掌控之心,他必然已经看过所有的信——表面上说“一笔勾销”,实则暗自记着帐,奸诈而狡猾。
这让写过信的孔融有些坐立不安。
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郭瀚。
他在曹营不受重用,得知曹袁开战时,很不看好曹操,于是见朝中有人密信向袁绍投诚,他想也未想地加入其中。哪知曹操不但大胜而归,还发现了所有通敌的信。
郭瀚一方面安慰自己,曹操已经烧掉了信,明说不会追究,不可能打自己的脸,何况通敌者众多,他官职低危,不会引起曹操的注意;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担心,以他的名气,万一被曹操当成典型记恨,这可如何是好。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许都的各个角落。
磊落者会被曹操烧信的行为打动,愈加忠诚;而心思难定者会怀疑曹操的用心,时刻难安,最终铤而走险,一错再错。
崔颂在官渡之战结束后不久,被郭嘉拦住。
“可是嘉有哪处做得不妥,惹恼了子琮?”
对上郭嘉专注认真,仿佛蕴含千言万语的凝视,崔颂勉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叹了口气:
“并无不妥。”
“那为何子琮这几日避着我?”
崔颂很想说“我不是,我没有”,可他在郭嘉面前无法任意扯谎。
“是我的问题。这几日不知为何,见着奉孝,竟有些心慌无措,不敢与奉孝对视,还想转头就跑……”
崔颂道出实情,越说越觉得苦恼,“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症,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郭嘉怔在原地。
崔颂见郭嘉呆住,心想,自己莫名其妙的“不能对视综合征”果然对郭嘉造成了伤害,一般人听到这种情况,肯定会认为对方讨厌自己,不想与自己接触。
他不想让郭嘉误会,便扯住郭嘉的袖子,解释自己并无讨厌疏远之意。
刚扯住袖子,就察觉对方不易察觉地僵了僵。
莫非,是因为他莫名其妙的“疏离症”,让郭嘉恼怨失望,对自己的碰触生了几分抵制?
崔颂一边解释,一边觉得心口莫名发疼,低下头掩饰眼中的纷乱。
却没想到,他还未及说完,就被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拉入怀中。
崔颂的话语骤然而止,清楚地听到耳边压抑而笃定的呢喃。
“我亦心悦于你。”
……
?
???
崔颂脑海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断裂。
不是。
刚才他家老铁在说什么?
崔颂努力回忆前一刻听到的话,下一秒,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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