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迟早要取代那个女人,站在不夜城的顶点……迟早要的。到那时我也能身穿高贵的正红,在整个黄泉的天空一步三叹,让所有人都仰望我的容光!她咬着牙想。
本来她的行为不会有人发现,因为太夫的首饰珠宝实在太多了,撒上天际说不定可以流淌成一条银河,可那天的事情偏偏出了纰漏,两个贪睡的见习侍女没来得及更换香炉中的香料,黄泉的鬼火又极难熄灭,于是它从香灰中复燃,又顺着香炉的间隙舔舐上那件精细的常服,等到发现的时候,火势早已救不回来了。
遣手女官因此大怒,她亲自来到最底层清点太夫被烧毁的财物,最后发现,灰烬中少了一支金藤花的簪子。
红天神的偷窃行为很快被发现了。
遣手女官居高临下,阴鸷地望着她,金藤花的簪子摔在红天神面前,上面沾满了她从口鼻中喷出来的血。
“多么下贱的婢子,还不认罪么?”遣手女官嘴唇磨动,用古奥的语言斥骂她的无耻,“居然敢将你的脏手伸到太夫的东西上!”
红天神伏在地上,浑身的骨骼犹如碾碎般剧痛。
她快要死了,因为一时的贪念,一时的野心,她就要被面前的鬼处死了,她费力地吐出一口血,只是瞪着遣手女官。
“可是那又如何?”红天神的喉头滚动着血痰,令她原本妩媚的声音犹如兽咆,“我是鬼……鬼的欲望永不熄灭,也不消减!我想这样做,于是就这样做了……我不后悔,也不认罪!”
遣手女官震惊地看着她,太过大逆不道,反而令她一下失去了言语。
“你……想叫我认罪……”红天神的牙缝里都是血,她的笑也如血一样灿烂,“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你居然叫一个鬼认罪……鬼的原罪就是我们身为鬼!我们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罪!活着就是冤孽的东西,你居然想……居然想叫我因为一支簪子,认罪……”
遣手女官勃然狂怒,厉声道:“畜牲!”
“住手。”
风雷大作,一个声音悄然响起。
遣手女官身形一顿,她回头,红天神也抬头,她的瞳孔反射着太阳的万丈波光,从屏风后升起。
她终于看见了,不夜城的太夫,黄泉的天照。
她的面容出乎意料的年轻,并不是红天神想象中艳绝天下的妖姬,但她白金色的长发宛如星河,眼眸是清澈如水的纯蓝,她看着她……那是神明的姿态和容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旁若无人地走过来,遣手女官这才回神,她急忙道:“太夫,您不可以……”
“你受伤了。”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
于是遣手女官也闭上了嘴唇。
红天神看着她,无从想象有那么多的温暖……温暖得让她笑容僵硬,眼神里的狂妄和狠戾也向后退缩,一直向后退缩。
“你想要这个?”太夫蹲在她身边,拾起地上的簪子。
红天神不说话,也许她想错了……在死人的世界里,还有且仅有一个人,是来熔化鬼刻在脊梁上的原罪的。
太夫笑了笑,她和她讲话的声音很小,私密得如同耳语,是只有她们两个知道的秘密。
“你喜欢红色?”
等到第三个问题,红天神才心烦意乱地回答:“……是,但红色是你的颜色,别人都无权使用。”
“那么,就来代替我啊,”太夫笑着,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等你当上太夫,就可以穿很红很红的裙子,住在阿波岐原里啦。”
红天神身体一震,她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什么讥讽或者嘲笑的情绪,但是什么都没有,太夫的眼神明亮如初,倒映着她诧异的表情。
“有前进的目标,总比浑浑噩噩地活着好多了,”太夫抚摸她的额头,把干净的金簪放进她的手中,“太夫的位置就很了不起吗?可它既然是你心里渴望的,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红天神哑口无言,太夫看穿了她心中试图取代天照的贪婪和野望,却对她说,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她喃喃地道:“这太可笑了……”
……这委实太可笑了,不夜城里她总算拥有了唯一一个能够诉说自己妄念的对象,然而那个对象,居然就是太夫本人。
“你拿了这个,就不能在阿波岐原中待了,”太夫望着她,“这是规矩,偷东西到底是不好的。不过,除了这里,你可以随意用你的方法来追赶我。等到我站在阿波岐原的顶点,也能看见你的那天,我就让你戴你喜欢颜色的首饰,怎么样?”
红天神望着她,慢慢从她手里接过了簪子。
“好。”她说。
从那天起,她离开阿波岐原,用尽一切手段进入扬屋,从最底层的游女,一直做到万鬼之上的天神,而后又从天神,做到统领阵营,冠绝黄泉的红天神。
“最尊贵的红色,”她轻声说,“绝不能和血浸染在一起。”
一声遥遥的巨响,广场上登时一片哗然,好像有谁突破了涉江薙刀骑的封锁,闯入了正在进行中的庆典。
城主狂喜的笑脸僵硬,圣子一愣,四下鬼怪大声议论,所有在场的来客都伸长了身子,想要探知具体的情况。
“怎么了?”紫天神目力凝聚,牢牢盯着遥远的入口处,那里烟尘四起,伴随刚才的动静,像是发生了一场爆炸。
捉对厮杀的鬼女也不由分开远离,盯着来人的身影。
冲天而起的烟雾中,缓缓走出一个高挑的……女人。
她的身量非常高,漆黑的长发在脑后束起,随白色发带一同在风中飞扬,凛然宛若古来的刀客,但她身上却披了一件异样华美绚烂的衣袍,紫金百蝶翩跹飞舞,藤花似霞似雾。
她一边朝广场中央款款走去,一边按着腰侧的刀柄,步伐不快也不慢。不夜城亮如白昼,于是她的容貌也自烟尘内逐渐清晰,眼眸熔金,眼尾飞着风流邪气的薄红。
所有鬼都看着她。
她的容颜极美,同时也极为森严,缓步而来的模样,仿佛在巡视自己的国土。相传东方古国有座万山之君的巨峰,名为昆仑,顶上冰雪百世不消,千年难化,上古的君王们便以学习它的孤傲尊荣为毕生目标,无论是驭下还是治国,都要强硬如这座永恒的雪山。
方才还在死战不休的鬼女们,此刻纷纷朝后退去,膝盖亦在隐隐发软。
有什么山和海一样恢宏的东西来了……有什么皇帝一样的人物来了!
女人已经站在了广场中央。
她悠长地吐息,漫不经心地顾盼,于是片刻之前还是万鬼围观取乐的屠杀场,忽然就变成了万民瞻仰畏惧的天子祭台。
“花魁大典?”她问,声音低哑多情,带着隐隐的笑意,“真是热闹。”
第258章 诸神黄昏(三十一)
举城沸腾,鬼女们宛如望见了狮子的羔羊, 步步朝后退却。圣子浑身一震, 发髻上繁琐的金铃流苏也跟着泠泠地颤, 震惊过后就是掩盖不住的喜悦,她盯着地面的女子, 像是要马上欢欣雀跃地跳起来。
活着……他们还没死,还活着!
城主瞬间睁大吊诡的三角眼,圣子眼珠一偏, 看见他不自觉后退的动作, 仿佛同时被那恢宏的威压逼迫得乱了阵脚。
她眉头蹙紧, 但城主忌惮的失态只有一息,他很快便调整了姿态, 厉声喝道:“卑贱宵小, 胆敢擅闯大典!骑兵, 给我杀了他!”
圣子心头紧缩, 随着城主的喝令,几十名名围在外侧的涉江薙刀骑纵马跃出, 便如分海拨林, 轰然落在广场中央, 朝来人包围过去。
“十五、二十五、三十五……四十四个涉江薙刀骑……”红天神死死盯着下方, 头也不回地问:“那究竟是谁, 竟值得出动四十四个涉江薙刀骑!”
每一名鬼骑兵都象征着黄泉最精锐强大的战斗单位,每一名都是力可屠城的魔兽。鬼马的鞍甲、薙刀的刀鞘,连同身上骑兵的具足都是牢牢浇铸在一起的, 鬼骑兵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终其一生与坐骑和武器融为一体。一个涉江薙刀骑,就是一座陆上行动的钢铁岛屿和堡垒,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能让城主派遣如此之多的薙刀骑兵?
“那是……”身边的天神不由道,“那似乎是三季鬼女中的一个!”
“三季鬼女?”紫天神的长甲抓着柔滑的紫缎,密切注视着下方的情况,“一开始我就觉得她们来头可疑,突然出现在扬屋里不说,有关她们的情报也少得可怜……她就是五岛明日夏吧?莫非是反叛力量,所以才需要城主这么兴师动众的……”
“擅闯?”流过变声器的声音透出笑意,贺钦举起手里的牌子,“我符合参加大典的要求,用三千金兑换了通行证,这也叫擅闯吗?”
城主扭曲的脸孔呆滞了刹那。
是啊!圣子也恍然想起,大典是有这个规矩,只要在前一个月内赚到三千枚小判金,便有资格入场参加,她转头看向哑口无言的城主,命令道:“既然他拥有入场资格,也拿到了通行证,那就不存在擅闯的罪名,叫涉江薙刀骑退下!”
城主阴森森地冷笑:“太夫啊,以您的慧眼,真的看不出那是个男扮女装的人类吗?还是说,为了和我作对,您连这种狂徒也要庇护了?”
圣子毫不畏惧地回敬:“所以,你是要在毫无根据,众目睽睽之下,杀掉一个合乎规矩的参赛者么?”
城主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啊,既然我和您各执己见,那就找一个折中的办法好了。黄泉之国以强者为尊,只要他在涉江薙刀骑的围堵下仍然没有露出破绽,那我就默许他的参赛资格,怎么样?”
圣子一噎,她回头望着底下气定神闲的身影,心中不知道他们策划了什么营救的方案,也不知道这个男人能不能从鬼骑兵的围剿下脱身……但他毕竟是击退过自己,击退过天照之光的人类,能信任他吗?
她回头凝视城主,许多年了,他一直用这样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眼神看着她,看着黄泉的万鬼,仿佛一切都无法逃脱他的控制和操纵……她垂下眼睛,低声说:“好,我就跟你打这个赌。”
涉江薙刀骑在缓缓逼近广场中央,将大地震撼得来回摇晃。这些缄默的恶鬼狞烈如太古的妖魔,连同坐骑一起,高度可达四米,甚至能够遮蔽天照之光,来不及逃离的鬼女们同样在这些鬼骑兵的包围圈里,她们仓皇四顾,听见那陌生女人以充满威严的声音道:“退下。”
这不是对薙刀骑说的,而是对她们说的,鬼女们纷纷一愣。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那件蝶与藤花的外袍的下摆猎猎飞扬,但这应当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纯金切织而成的衣袍同时拥有金子般的份量,除非来了一场台风,否则这件外衣会始终保有它庄重的肃穆,不肯为外力轻浮分毫。然而这一幕确确实实在她们眼前发生了,女人的长发飞舞,束带飞舞,厚重庄严的衣袍也如绚烂蝶翼般飞舞……不对,那不是风!
她们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样的力量,没有风,只有凛冽霸道的刀剑之气,从女人身上冲天而起,直向九霄!
鬼骑兵齐齐拔出后背背负的足有两米长的大薙刀,电光轰然,霎时将大地爆破出一片焦黑的圆形。他们的薙刀上流淌着咆哮奔腾的雷霆,梦魇马亦从鼻孔中喷出暴虐的黑火,前蹄刨地,做出冲刺的姿态。鬼女们不得不飞上天空,冒着头发和肌肤被雷光灼烧的痛苦逃出薙刀骑的包围圈,这里已经不能待了,稍微跑慢一点,都有可能被两方对峙的气势撕成碎片。
饶是如此酷烈似海的杀气中,她们依然听见女人在轻轻地笑,沙哑邪气,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畏惧。
她到底是谁?
“如果现在转身就走,说不定还能留下一线生机。”贺钦站在原地,脊梁笔挺,“不用浪费我的时间,也不用浪费你们的命,怎么样?”
四十四名涉江薙刀骑沉默如山,眼中燃烧熊熊的鬼火,手中薙刀下压,用刀尖对准了贺钦的身体。
“也就是说,谈判破裂了?”笑意从贺钦金色的眼瞳里一闪而过,“算了……既然已经做好了砸场子的准备,当然不能辜负我来这一趟了。”
尾音落地,他动了。
那件夸张绚丽的外袍被吹得鼓如风帆,大袖和衣摆皆狂乱舞动,仿佛有人在底下使劲拍了它一掌,贺钦扬起双臂,犹如振翅的雄鹰,将宽大的衣袍猛然甩上天空,朝云端高高飞去!
衣衫振动的声音沉厚,这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直掩在华服下的东西,贺钦纯黑的小袖和羽织裤都一尘不染,皮革的剑带从双肩绕着脊背交叉,又缠绕于腰腹,他带来的武器不止一把,腰侧分别悬挂的漆黑长刀,宛如一对锋利的獠牙,此刻方从狮子华美的皮毛下伸出。
“她……”红天神蹙起眉头,紫天神忖度不语。鬼女们都迷惑了,脱掉飘扬于半空的华美衣饰,她们视线中的女人反倒不太像个女人了,那宽肩窄腰,有力的肌肉线条,令她从背后看上去简直像个英气勃发的男子,然而她的面容还是妖孽般的美,似乎无上的力量和权能同时赋予了她雌雄莫辨的魅力。
底下的梦魇马暴虐长嘶,已经朝目标发起了第一次冲击!
地动山摇的巨响,辽阔的广场塌陷出蛛网般遍布的裂纹,梦魇马蹄下粉碎的砖石都迸溅成了一场破天豪雨,但贺钦没有避让,他双手交错,缓缓按在左右的刀柄上,笑叹着说:“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
双刀猝然出鞘,强大的刀压更甚于滔天的雷霆的高温,八百万神佛暴怒狂吼,在流云火焰与爀爀风雷中凌驾人间!
“……一声响。”
刀剑的清光犹如覆盖尘寰的大雪,亦将那件飘飞的蝶衣高高吹上云霄。贺钦左手太刀湛青,乱刃之纹涤荡似海潮;右手太刀牙白,弦月之纹古雅如诗文,太刀的长度和重量决定了它们不是能够双手分持的武器,但贺钦以双手令双刀交错,于是刀鸣也如高傲的鹤唳,刹那冲垮了鬼骑兵组成的威势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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