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折柳紧紧盯着弥生和风花的一举一动,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奇异而熟悉的响声,像是某种有节奏的拍击,穿破了火焰和爆炸的屏障,响起在他的耳边。
“是……是响板?”他一怔,旋即猛地想了起来,这种乐器通常用于能剧的开场,在第三世界,在珑姬的宫殿,她便披上演员的戏服,为玩家亲自演绎了一场《海女情死》的能剧,当响板响起,人类男子与人鱼公主的情孽纠缠从此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重新回魂于每一个爱恨难言的深夜。
现在,弥生和风花脱去了外罩的繁复华衣,其下全都穿着素白的长裙,她们没有戴能面,只有辉煌的命冕戴在头顶。黑夜是舞台的幕布,热烈的火光是照亮幕布的明灯,不知是法术,还是似梦还真的幻觉,闻折柳看见黄金的大地在黑夜中升起,碧蓝的大海紧随其后,繁盛的桃树生长,男男女女于天中撒网,捕猎美丽的鱼龙……
他反应过来了,这是阿波岐原中浮世绘所描述的场景!只是那天行走匆忙,他和贺钦没有看完浮世绘上的内容。
所以她们……是要亲手上演浮世绘的情节和内容吗?
弥生抱着风花,后者依偎在前者怀中,那姿态像是情侣,却比情侣贴得更近;像是血亲,却比血亲更加密不可分。她们的身影从幕布上浮现出来,宛如顶天立地的神明,风花从弥生的怀中脱落出去,鲜艳的黑发披在白裙上,眉心点着不谙世事的朱红。
弥生于是摘下头上的日月命冕,将月的一半戴在风花头上。
“这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闻折柳好像看懂了,只是不了解这些代表了什么,当天地初开时,世间唯有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人,他们便绕着天之玉柱缔结了神婚,诞下漫天神明……可眼下的扮演者明明是两个女子啊?
弥生——伊邪那岐开口清唱:“纵使此世无常,命轨难寻,我依然与你共同享有暮暮朝朝,直到天柱陷落,时光也化作掌中再难挽回的沙。”
风花——伊邪那美也回应道:“虽世虚幻,但情不虚幻,那河中水便如我和你的情谊,抽刀不断,涛涛奔流。”
乐声恢宏,上古的神明对彼此许下永不分离,永不背叛的誓言,于夜空中且歌且行。这一幕真是诡异到了极点,她们背后就是咆哮作战的涉江薙刀骑,到处是奔逃的鬼灵,满城陷落在火海之中,而有一个角落,居然还在演绎着晦涩的古老传说。
在神话本作中,伊邪那美在诞生火神的过程中因烧伤而死,死后去到了黄泉之国,伊邪那岐痛不欲生,拔出十拳剑杀了尚是婴孩的火神,随后苦苦追赶到黄泉之国,要求妻子与他回到地面。伊邪那美答应了他,但是她要与黄泉的神明商议,再行梳妆,才能见伊邪那岐。等待妻子梳洗打扮的时候,伊邪那岐抑制不住对伊邪那美的思念之情,于是从发髻上取下多齿木梳,折下一枚梳齿点燃,燃烧的火光中,他惊恐地看见,往昔和自己一同统治天空、大地、海洋的女神,此时已是一具浑身腐坏,爬满蛆虫的尸体。
伊邪那岐无法忍受自己所见的一切,于是逃出黄泉,跨越黄泉比良坂,将妻子和自己隔绝在两个世界,伊邪那美绝望愤怒于他的背信弃义,发誓每天杀死一千人,伊邪那岐便在人间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他们从此没有再见过面。
所以,这究竟是……
闻折柳尚在费解之中,天空中的场景出现了变化,一名浑身如火焰燃烧般温暖,但是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出现在了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面前,伊邪那美的唇边泛出欢喜的微笑,她围着那男子,白裙如花盘旋,歌声和舞姿都是那么美,仿佛被男子的温暖吸引,从而心悦于他。
伊邪那岐望着她,忧虑地唱道:“啊也,身陷幽情乱,难掩心不堪,为何身为神明,还是逃不了此番情海辗转,难分难断?”
伊邪那美笑着回答:“啊也,你看他英武堂堂,周身燃放火光,便知是无双良人,绝世情郎,又怎能躲得过此番情海辗转,难分难断?”
伊邪那岐说:“神明又如何身陷私情,不能自拔?我与你自有天下的大事要做决判。”
伊邪那美说:“神明如何不能身陷私情,尝遍爱果?天下的大事与心头之欢愉,莫非是只能取其一的难题?”
真是奇怪,在这里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不像夫妻了,更像是一个人心中来回犹豫的矛盾,伊邪那岐要天下,伊邪那美要爱恋……闻折柳看到这里,心底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伊邪那岐似乎被说服了,男子身上如火焰般的明光温暖着她们,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选择与他日夜欢畅,大地却紧接着干涸开裂,桃树枯死,鱼龙化作白骨,举目所见,全是生灵涂炭的景象。
伊邪那岐站在风中,她似乎才从短暂的快乐中惊醒,遥望遍地焦土的人间,她对伊邪那美低低地唱:“悲哉,人心情恋不掩,相思按抑更难,尘寰凄惨,我心怎安——”
“——我已将他当做此世的爱侣,难舍的心肝,”伊邪那美双目垂泪,“要我就此回头,无异身首分离,骨肉灼断!”
“那你的眼便不能看他,你的手不能碰他,你的唇齿不能念他,”伊邪那岐下定决心,毫不留情,“你若看他,他身消散;你若碰他,他血流干;你若念他,他神魂溃烂,永受苦痛磨难!”
伊邪那美大声悲哭:“悲哉!何以至此!”
伊邪那岐挥袖,大地顿时开裂,她和她下降到永恒的黑暗里,那里只有一条滔滔不绝的大河,围绕着这片充斥死亡的领土。
“只因你我共有朝朝暮暮,永世不断的情谊。”伊邪那岐回答,“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们双目相接,我也受了喜悦的煎熬;你们双手相握,我也看见眩晕的明光;你们的唇齿相互念着彼此的姓名,我也感到幸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因此你们绝不能再见!”
黄泉的大河分开,伊邪那岐从中走过去,上升到大地和天空,大河复又合拢,徒留伊邪那美伏在地上。白裙被河水浸染,她的泪昼夜不息,滴落进黄泉的土壤。
闻折柳震惊地看着天空,这悲伤的、凄艳的、匪夷所思的戏剧。他终于明白了,弥生和风花为他揭露了所有的一切——圣子不是什么天照,她就是伊邪那美,就是掌管黄泉的神明本身!
圣修女在偷盗珑姬的心脏之后历经磨难,她于极端的痛苦之后遇到了极端的救赎,然而那救赎随后也被命运以极端的方式碾碎。成神的野心,绝望的煎熬,使她终于放弃了爱人的心灵,她将自己对亚伯的爱完全劈开了,黄泉就是她创造出来,用以放逐这颗爱着人的,同时也渴望被爱的心灵的监牢。岁月漫长,这颗心又化作名为圣子的少女,一直孤寂地照耀着黄泉的万鬼。
所以圣子能够控制阿波岐原,从几百米的高空落到地上也不会受伤,鬼们虔诚地爱戴她,无法伤害她……因为她是伊邪那美,死国之神,是圣修女瑟蕾莎千方百计要摆脱的那颗爱人之心!
也正是这样,她才忘记了亚伯的相貌,迟迟无法与他相见,亚伯也不能和她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接触……可是为什么呢?倘若再一次让爱人的心灵与他相见相恋,圣修女也会心软,会为他的爱流泪吗?
而且,亚伯又是怎么知道这个规则的?他还活着,怎么能未卜先知地知道自己不能和圣子接触,否则就要粉身碎骨?
闻折柳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高速运转,甚至令他出现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终曲散场,他看见弥生和风花伫立在半空中,身穿白裙,头顶日和月的冕。
“这就是……”弥生说。
“……所有的真相了。”风花说。
“看来,你已经完全接收到了我们要传达的信息。”
“这样,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闻折柳望着她们,不知为何,一种悲哀的苦楚从他的心头泛起,他下意识问道:“你们要去哪?”
“振袖新造……是为太夫而活的臣属。”弥生再次重复了一遍。
“她要走了,可这三十年的时光,能见她一面,便足以照亮我们的一生啦。”风花低下头,她冰雪般素净的脸庞居然在笑,那笑浅淡而满足,将她的眼睛点得很亮。
闻折柳忽然若有所感,他急忙回头看去,只见杜子君的方向遥遥升起两道绚烂的光带,裹挟着所有盛夏的繁花和秋日的赤枫,朝天空中的涉江薙刀骑撞去。
“再见。”弥生说,“若叶和穗波替我们告过别了,这就……很好了。”
……她们是要去赴死的!闻折柳睁大眼睛,在传递了最后的讯息,确认他们有能力保护圣子之后,她们就要去赴死了!因为圣子即将抱着对未来和新生的希望奔向远方,而她们生来就是黄泉的鬼,无法离开死人的国。
玩家得到的情报是对的,但猜测完全错了,振袖新造确实是依附着太夫的藤蔓,离开圣子就不能存活,可她们的最后一击,不是冲着带走太夫的人去的……她们是冲着城主,冲着玉碎己身去的!
“等等,回来!回来啊!”闻折柳喉咙干涩,拼命地喊,“不要死,和她一起活下去……和她一起离开黄泉,不要死!”
第261章 诸神黄昏(三十四)
“这么多年,蒙承您的关照。”
“请宽恕我们——”
“——最后一程路, 不能继续侍奉您走下去了。”
“不要依附别人而活, 我们谨记着您的教诲, 所以这次的告别出自真心,我们的行为, 同样是自发的决定。”
“再见,太夫,我们满怀喜悦, 对您说再见。因为您终于找到了黑暗里前行的方向, 并一往无前地朝那里奔走。”
“——您的意志, 是万军也无法阻挡的荣光。”
泪水模糊了圣子的眼眶,她已经扯下了价值连城的沉重簪环, 雪色长发飘舞, 鬓边的花朵残瓣翻飞, 化作高热中的点点星火, 她一边被杜子君拉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一边拼命回头, 去看空中的四道光带。
“不……不!回来, 我要你们回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要带她们回来……放开我!”
“别天真了!”杜子君咆哮起来, 他无数次在生死关头锻炼出来的直觉此刻正疯狂弹动着他的神经, 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四位振袖新造用命去开路的?黄泉中仅次于太夫和城主的武力都为之赴死,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她们只是为爱的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哪怕这事要她们付出性命,那也是她们自愿的决定!你唯一要做的事只有不辜负她们的决心,明白吗?!”杜子君拽着她奔跑如飞,“去见你要见的男人,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任性一回!”
他的声音逐渐喑哑下去:“……既然已经有一个城池为你陷落了,那就索性大步向前跑吧,反正,也再没有什么损失,能比这个更大了。”
圣子失声痛哭,每跑一步,黄泉的大地都为之震颤,像是在承受某种苦不堪言的酷刑。她想起她和四个女孩的初见,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因为那天城主也在场,而她对祭典上的血腥厮杀已经很厌倦了,四个女孩见到她的时候,尽管神情中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向往和期冀,但她们身上还残留着鲜血的腥气,甚至将身下的地毯染得更红。
她无法对这样的振袖新造露出笑容,她只有怜悯和愤恨,她知道得到这个位置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而这代价全由城主一手造成,所有鬼皆是他手中肆意玩弄的棋子。
身为天照命,却不能让她的鬼摆脱这种可悲的命运……她皱紧了眉头,听见城主愉快的轻笑:“怎么了,太夫?啊……您好像不是很喜欢这四个孩子啊?”
她回过神,看见女孩们瑟瑟颤抖,不再敢看她的神情。
“哎呀,不是说过了吗?振袖新造是您的直接臣属,她们依附于您生存,您的喜怒能将她们捧上天堂,或是打下地狱……”
她不想再听城主阴阳怪气,喋喋不休,于是上前几步,用少有的威严声音说:“不要依附别人而活!”
城主的话语被她打断了,他恼怒地皱起额头,而女孩们都怯怯地抬眼看她。
“不要依附别人而活,”她再次重复,“如果你们听从于我,那我便对你们下达最后一个命令:去遵照自己的心意,为了自己的爱恨行事!因为依附于人是危险的行为,失去自我,无异于将生命拱手让出。”
几十年的光阴涛涛如水,只有初见清晰得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是了……她确实说了这话,而她们也确实忠实地履行了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命令,带着满心欢喜的泪水和笑容,为她头也不回地扑向死亡。
天空猝然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谢源源叼着红药,浑身是血,有他自己的血,更多的则是鬼骑兵的血,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仓皇回头,看见四道光带飞上天空,最后化为四个美丽的少女,孤独地面对遮蔽了天空的涉江薙刀骑。
“怎么……”他愣怔,飘落的十二单衣如垂死的天鹅坠下大地,视线中的女孩像是在发光。
不……不是光,他将袖剑从鬼骑兵的尸体中抽出来,那是女孩的肌肤在折射天上地下的烈火!她们仿佛变成了人形的利刃,连一根飞扬的发丝都锋利如传世的神兵,女孩——不,现在不能叫女孩了,她们是四尊武神,从天而降,只为取走千军万马的性命!
谢源源目瞪口呆,不是吧,底下的人没拦住振袖新造?!等一下等一下,不过杀他这么个小角色,还用得着四个一块上吗,你们喊一声我就跪下来大叫好汉……不,美女饶命了啊!
他已经很累了,满头满脸都是厚重的淤血,全身的肌肉因为过度的杀戮而发烫打抖,虎口处溃烂崩断,但这种白烂话也就是在心底想想,那一瞬间谢源源早已做好了再和振袖新造作战的准备,他已经杀掉一个神了,无所谓再杀四个鬼。
可是还没等他深吸一口气,四尊武神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俯冲过来,音速,或者比音速更快!扭曲的空气爆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嚎,锐利得能捅破人的耳膜,流云和狂风在她们经过时寂静无声,过去足足三秒钟,整个天空的黑云和雷霆才狂暴地扭曲吼叫起来,谢源源同时被这股无法抵御的气流高高弹射上天空,撞破了数层厚重的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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