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也是成千上万的蝼蚁支撑着你的王座和山河,”贺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一刻他不笑了,他看着城主,仿佛在看一个劣质的残次品,“你的喜怒就高于众生的喜怒,你的力量就高于众生的力量吗?或许之前我真的有一丝顾虑,或许你真的是神,或许你真的是伊邪那美,可现在我已经能断定,你和以前来搅局的人没有丝毫分别——就是贺叡的一条狗!”
城主瞳仁骤缩,贺钦手中的双刀劈如天神的雷霆,朝他挥洒了无匹的死亡!
他仓皇格挡,然而挡住刀锋的手臂折如枯木,后撤的身体也被刀光一分为二,他大叫一声,破碎的躯壳在空中漂浮。
“经历和眼界决定了你的狭隘程度,”贺钦看着他,那目光竟可以说是怜悯的,“凭借一个人的思想和意志,妄图去偏执地领导所有人的思想和意志,这是绝无可能实现的幻想,不管你是恶魔,是英雄,是皇帝,还是高高在上的神。总会有人质疑你的偏执,总会有人反抗你的偏执,总会有人像火种那样点燃你用来桎梏时代的枷锁,随后火种代代相传,直到将你的尸骨和王座都烧成灰烬。而这样的人,往往出自你口中的乌合之众,蝼蚁之群。”
“贺叡就是这样的偏执者,而作为他忠实的拥趸,你也继承了和他一样的理想。”贺钦提刀向前,城主看着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毁灭世界多么容易……如果你们的志向不是构建一个合乎你们所想的时代,你们早就成功了,甚至轮不到我来阻挡你们,可你们的志向不在毁灭,你们只想让所有人承认你们的超前和伟大,看见你们是引领时代的天才。圣体计划,人类永生……哈!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耶梦加得,现在,我再来问你——”
城主怨毒地瞪着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和刀光一样锋利清晰:“——你成神,你凭何成神?”
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了,紫青和雪白的电光在压低的沉厚黑云间轰鸣,街道和黄泉的大地开裂,其下冒着岩浆的灼热火光。无数涉江薙刀骑乘着风雷,破开岩浆,飞出地面的沟壑,犹如致命的蜂群,朝高天原飞过去。
“不是说黄泉只镇守了五百个这玩意儿吗!”华赢大惊失色,对着通讯器狂吼,“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这他妈得成千上万了,跟军团有什么区别!”
“圣子!”闻折柳大喊,“他们是冲着圣子去的,现在就准备接应!”
“我已经到了!”谢源源回喊,“放心,我一定比他们快!”
杜子君仰头望着遮天蔽日的鬼骑兵,脸色很不好看:“居然隐藏实力……还藏得这么深。”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在黄泉经营了很长时间,”闻折柳道,“以不变应万变吧,大家可以上了!”
池青流和华赢都一言不发,且不约而同地按下了手中的开关。
——几乎令整个黄泉都为之战栗的火光轰天而起!
每一条街道都在颤颤发抖,每一座建筑都在哀嚎中爆裂燃烧,不夜城的房屋统统是古典的木制结构,因此火势甫一起来,便以无法熄灭的势头吞噬着房檐和大梁,沿街悬挂的风铃在火中一一粉碎,炸出最后垂死的清响。
这是从一开始就埋伏在全城的偃偶和机械斥候,除了刺探监视之外,它们还携带了足量的炸药,这些小东西遍布不夜城的每一个微小的角落,即便城主知道它们,也不会猜到它们还附带了这样的功能——从玩家汇合开始,他们就在策划这样一场彻底的暴动,来摆脱城主无处不在的铁腕统治。
圣子已经甩掉了沉重的三枚歯下駄,被谢源源拉着赤足在地上狂奔,她惊骇地看着爆炸的巨响,看见熊熊的火海吞噬目力所及的一切:“你们……”
“很漂亮吧,”谢源源转头看着天空驾驭风雷,朝他们扑下来的涉江薙刀骑,面容居然是无比平静的,“它不过是囚禁你的牢笼,再怎么金碧辉煌,那也是牢笼,只有它烧起来了,你才能完全摆脱它的控制……去见你爱的,爱你的人。”
——这是真正的倾城之恋,狂徒们燃烧了一整座黄金红玉的城池,只为他们能够在约定好的时间与彼此相会。
圣子凝视少年的侧脸,听到他接着说:“接力赛开始了,第一棒……就由我来保护你!”
他回手在圣子身上贴了一张符纸,符纸发亮,与狂奔而来的杜子君遥遥呼应,圣子伸出手臂,大喊道:“枫!”
但她抓空了,一股无形的巨力抓住了她的四肢,仿佛一对不受控制的翅膀,带着她往地面疾速飞翔,谢源源袖剑出鞘,他跳上高天原的宫墙,在悬空的宫阙群落之间左右突进,迎面是漫天风雷赫赫的涉江薙刀骑。
“找死!”第一剑从鬼骑兵的眼眶破出,砉然击碎了他作为头盔的星兜!
海拉的鲜血依旧残留在他的武器上,并且会作为刺杀死亡的荣耀永久保留,吃了一记即死判定,鬼骑沉重如山的身躯顿时塌陷下去,连同梦魇马一起坠落大地,在空中化作炽热发红的流星。
“枫——”圣子的呼喊逐渐遥远了,大量滚烫的白色蒸汽被热风和爆炸的余波轰上天空,杜子君自发红扭曲的空气中接住了太夫的身体,淡漠道:“别喊了,让那小子干点男人该干的事。”
“江雪!”圣子挣掉了华贵的腰带,第一重沉甸甸的朱衣如蝶蜕飞落出去,逶迤在烈火中,“为什么,他很危险,你们……”
“我们没死,”杜子君简短道,“但是你必须出城,那里有人在等你。”
圣子一边被他拉着狂奔,一边回头看天空中如电来去的闪光,那是谢源源的袖剑折射的光芒,“可是他挡不住那么多薙刀骑,他会死的!”
“死了就死了,难道因为会死这种理由,就能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吗?”杜子君一枪炸开前方摇摇欲坠的屋脊,斯卡布罗集市仍然被封印,好在他还有其它的备用,“更何况,谁死了他都不会死,还是趁他能挡住一会的功夫快跑吧。”
“薙刀骑也是黄泉的鬼,他们伤害不了我!”圣子焦急地说,“我是天照,让我去——”
“让你去战斗?”杜子君反问,“月读马上就会来了,三十年一次的机会,是救人要紧,还是赴约重要?”
“支援谢源源!”闻折柳在塌陷的火场中奔跑,“在圣子经过的路上设置防线,务必拖住涉江薙刀骑,尽量削减他们的数量!”
“知道了!”
“行。”
“已经来啦!”
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声响,足以烧干海水的高温,闻折柳接着问:“还有,之前离开的振袖新造和天神,你们有没有……”
急促的问话断在唇齿间,闻折柳慢慢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
四处都是滔天的大火,他面前却有冰冷刺骨的气息蔓延而来,仿佛极地和赤道的交界,被极端的温度对比激出了大量白雾。在这里,火焰也没有熄灭,而是以冻结的妖娆姿态包裹于冰霜之中。
一道纤细的影子就立在雾中,影影绰绰,身形曼妙。
“不用问了。”杜子君拉着圣子站定,一片枫叶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溢血的痕,“早就在路上等着了。”
十二个闭目养神的姽婳将军睁开双眼,甲一直起身体,望着火中走出的天神军团,为首的红天神和紫天神瞳孔纯黑,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们。
“啊……全都失去神智了啊……”丙三活动着手腕,“这就是城主的底牌?一群失了智的天神?”
“刺青!是刺青在起效果啦!”丁四嘻嘻笑道,“不过,这样就看不见她们平常那种羡慕又嫉妒的眼神了,还是有点遗憾的说!”
“上吧,”闻折柳抽出手杖,“速战速决,不用留手了。”
第260章 诸神黄昏(三十三)
“啊……真是的,”丑十二松开了自己的衣领, 即便来到了决胜生死的战场, 她们依旧穿着迤逦拖尾的华衣, 在挽起的黑发上簪满樱花和孔雀的尾羽,浑身摇曳着诱惑的芬芳, “每次打架的时候都会好痛好痛啊。”
“说了速战速决啦,”子十一抽掉腰带,虽说还是少女的年龄, 然而她们的发髻都是妇人的成熟样式, 露出的脖颈光洁无一丝碎发, “早早完成任务,就能早早回去, 难道不好吗?”
丑十二咕哝了几句, 少女的衣摆宛如随风舞动的花, 花朵绽开了, 包裹在里面的美妙身躯也随之显露出来,绝世的盛景, 可惜并没有人来欣赏这妖娆美艳的一幕, 只有噼里啪啦的火焰, 和上百个强大的傀儡天神包围着她们。
姽婳将军垂下头颅, 姿态羞涩如花照水, 但她们光裸的肌肤下纷纷涌动着刺目的金光,甲一清叱道:“第一剑,起!”
十二柄巨大的利剑破体而出, 仿佛女孩们的身躯就是包裹剑刃的绝色剑鞘!刹那的光影,剑光甚至超越了满城燃烧的火焰,如莲花绽放在天幕下,金色的血不住从姽婳将军破碎的脊梁中汩汩喷出,濡湿了衣物,在高温中腾起血腥的蒸汽,她们也恍若未觉。她们拿着长剑,像是拿住了天罚的权能。
——诛仙剑阵,刀剑如梦的王牌绝杀。和廖冰露一样,姽婳将军也是将高阶武器和自身数据融为一体的玩家,只要还有命在,就能无视所在世界的规则制约,无拘无束地召唤出体内埋藏的底牌。
剑气肆无忌惮,像狂风猛吹,把方圆百米内燃烧的废墟都扫出了一片真空地带。姽婳将军的腰肢旋转,裙摆飞扬,恍若在烈火中翩翩起舞。这支舞蹈倾城又致命,火星纷扬如炽热的雨雪,于是她们盛大的舞姿也透出颓艳迷离的凄凉,一点都不像它凛冽清正的名字,反倒像被男子辜负的游女,在烧死自己,也烧死爱人的大火中婉转起舞,吟唱定情的哀歌,直至火舌舔舐上满面的泪光。
红天神和紫天神没有后退,她们背后的低阶天神却齐齐退避了这慑人的锋芒,这无关操纵她们的刺青,只是最本能的趋利避害。
如此美,同时如此致命的剑阵,足以令任何一个诗人或是画家创作出传世的名篇,但这里没有懂得鉴赏美的艺术家,这里只有数百失去神智的天神,她们后背的刺青在烈火里弥漫出种种奇幻的异象,猛虎扑着牡丹,夜叉与佛陀在流云中交战,看上去就像携带了千军万马。
“借助他人力量的人,最终都会被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吞噬啊。”己六叹息。
“那我们呢?”庚七问,“我们算不算借助了游戏的力量?”
“谁知道呢。”壬九轻轻地笑,“这种问题——还是等打败了敌人再闲下来思考吧!”
剑光与恢宏的幻象对撞,女孩们同时发出凄厉的狂笑!那哀艳的假象已经被彻底撕裂了,和身为鬼女的天神比起来,现在的姽婳将军更像是疯狂的厉鬼,她们的笑声像是黑夜中撕裂尸首的群鸦,亦或者是吞吐硫磺的魔龙,倘若天神还有一线神智残存,就会明白她们躲错了,她们该避让的不是诛仙剑,而是手持诛仙剑的姽婳将军。剑锋如同某种封印,此刻封印拔除,留在原地的便不再是姣花软玉般的倾城美人,而是终于脱困的天下至恶!
血与火的辉光中,天神混沌的双目倒映着死亡。
不断坠落的火团纷落如雨,闻折柳站在原地,手杖折射钻石的流光。
他的武器还被封锁着,珍妮也无法召唤,可他的神情没有丝毫踌躇的慌乱,仍旧平静如昔。
他面前站着两个女孩,左边的女孩容光如雪,凤眼清冽,右边的女孩面若桃花,朱唇似樱,她们全部穿着层叠繁复的十二单衣,花色样式与扬屋中游女所穿的都不一样。为了吸引客人的驻足,扬屋里的衣着每天都在推陈出新,几乎只保留了和服大致的形制,然而闻折柳面前的两位振袖新造,所穿皆为正统,那古雅的花纹和矜贵的仪态,仿佛她们不是以色侍人的游女,而是身份高贵的王室成员。
“你们……”闻折柳眉头微皱,眼前的两名少女目光透亮,不像是被城主操纵的样子,他决定先用言语尝试沟通,“是来拦住我的?”
“我是弥生。”面若桃花的女孩说。
“我是风花。”容光如雪的女孩说。
闻折柳警惕地看着她们,弥生是春天的季语,风花是冬天的季语,四位振袖新造,同样是以季节为名字的。
“若叶和穗波已经去面见太夫了,”弥生轻声说,“所以,我们来拦住你。”
闻折柳沉吟,他并不觉得眼前两位强大的振袖新造是不能交流的,他只是对她们的动机感到费解:“为什么?圣子想要离开阿波岐原,脱离城主的控制,如果你们尊敬她,那应该理解她的意图和愿望,就算不在行动上支持,也不用听从城主的命令,赶着去阻止她吧?”
弥生望着他,她的瞳色带着隐隐的绿,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在大火纷飞的战场,她的美应当如生机勃勃的春天那般照亮黑夜才对,她没有回答闻折柳的问题,而是另起话题,说:“你知道吗,外来者,所有值得疑惑的问题,都因为你站得不够高,等你站到了俯瞰人间的高度,一切尽收眼底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有困惑迷茫了。”
闻折柳皱起眉头,她说:“于是我们站在高处,看见以你为中心的蛛网,连结了整座不夜城,你是反叛计划的中心,是叛军的头脑,是大火的始作俑者。”
“你是智者,而那个皇帝一样的男人,是你的后盾。”风花接着道,“他现在正在和城主交手吧?城主害怕他,你们说不定真的可以赢。”
闻折柳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直觉振袖新造在给他传递某种讯息,但她们的意图太模糊了,他分辨不出来。
“振袖新造,是为太夫而活的臣属。”
她们在大火中飞上了夜空,披带如天女在身后飘飞。
“在成为天照之前,她先是黄泉万鬼的统领之主、心爱之人,如母如神,如父如天。”
她们张开双臂,从身上滑落的十二单衣仿佛生长的活物,在苍穹中无限地蔓延出去,像一面逶迤的绮丽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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