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他被吹得头昏眼花,在天地剧烈旋转的眩晕感中飘飞如一片孤叶,女武神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她们的目标不是他!
谢源源的瞳孔倒映着灿烂的光芒——此世再无这样热烈的毁灭。有秦樱和关智羽邱博艺的支援,又有近乎于无的存在感做倚仗,鬼骑兵只会感觉到悄无声息的死亡迅猛降临,却不知道是谁担当了侩子手的职责。但振袖新造没有这样的支援和倚仗,她们只是以倾世之姿态凌驾于数以万计的鬼骑军团,然后悍然碾压过去!
绝高的速度令她们变成了冲击钻乃至绞肉机,火焰如精灵舞蹈,风暴如巨兽嘶吼,宏大的云层像是她们身后铺开苍穹的披风,涉江薙刀骑最为之骄傲的防护具足在这样的尖锐和疯狂下无可躲避,刹那碎裂似秋日的枯薄黄叶。
还在不断有鬼骑兵从大地的缝隙中飞上天空,仿佛被那四道明光吸引的飞蛾,奋不顾身地前来寻求一场灼热的灭亡。
谢源源呆呆地看着,他摇着头,喃喃地说:“不……不。”
这不是决战的模样……这是求死的模样!有滔天星辰般璀璨的碎芒从她们途径的轨迹上扬起,好似不计其数的发光蒲公英,自积云和闪电的山谷随风吹拂,可那不是蒲公英,谢源源在高处看得分明,振袖新造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冲锋陷阵的尖刀,她们的攻势看上去所向披靡,但在撕裂鬼骑兵的同时,她们的生命也在急剧地燃烧损耗,那星河一样的光点不会是蒲公英,只会是振袖新造身体迸裂的碎片!
“快住手!”他不由自主地大喊,“你们会死的……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快住手!大家从长计议,不用做到这样!”
振袖新造带起的风暴仍然在肆虐,犹如几千头疯龙在此狂暴地厮杀。谢源源完全没办法在这样的漩涡中保持身体中心,能勉强护着自己不被迎头打过来的什么东西击中就已经不错了,此时此刻哪怕仅是一片小纸屑都是危险的,地面上的小纸屑他动动鼻子就可以吹出去,但在乱流里,小纸屑就变成了足以钉穿人体的钢片。谢源源尽力想往外挣扎,脱离振袖新造创造出来的领域,他逃得很艰难,同时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像是个小袋子。
他是刺客,身上每一样东西都为了杀人而存在,不会有丝毫多余,他必须对自己携带的装备保有绝对的控制力,因此那样东西一动,谢源源就立刻伸手到怀中,捏住了它即将下坠的趋势。
他握着那样东西,是个小小的锦囊,里面的手感沙沙的,像是某种干草在相互摩挲……谢源源沉默了,他把锦囊按在掌心,按在紧贴心脏的位置。鏖战让他昏头,以至于忘记自己身上还有一件物品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草编的蝴蝶于他的心口振翅欲飞,圣子望着他的目光清澈透明。
“不要受伤啊,”他听见她说,“如果遇到危险,我希望枫能像这只蝴蝶一样飞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好不好?”
他忽然明白了,或许爱就是这样危险的东西,让人先于理智之前选择了那条绚烂的绝路。她对你说不要受伤啊,你心里已经想到了为她去死,她对你说不要死,于是你心里已经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冻结的江面下暗流涌动,任何走过去的人害怕一切细微的声响,只有爱着的人重重坠向那冰层,只为了求得一种绝端确定的结局,不管它是悲惨还是烈痛。
那四个女孩,掌心里肯定也握着属于自己的蝴蝶吧?
天空完全亮了,旋转的风暴中飘飞着极光般梦幻的霞色,一如人间每个星河灿烂的平凡深夜。从大地中飞出的涉江薙刀骑零零星星,已经数目锐减,搅动的流云清空了成千上万的鬼骑兵,铠甲和鬼尸的碎片降似豪奢的雨。所有玩家都在旁观这场绝世的战役,甚至找不到方法插手帮忙。城主目眦欲裂,咆哮也像是哀嚎:“下贱的娼妓!是谁一手提拔她们,赋予她们力量?!居然背叛我……居然敢背叛我!”
“她们效忠的从来就不是你!”贺钦眼神狠戾,一刀斩下,与城主扭曲的脸孔架在一处,“认清现实吧……你给她们的力量不过是她们用来保护太夫的跳板,那种心底里的憎恨和鄙夷,莫非你对此一无所知?”
星尘飘扬,风暴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天空扫荡一新,黑云和密密麻麻的鬼骑已然看不到了,只有残留的尸块不住往地面坠落。四个身影上下错落,宽大的羽翼在她们身后展开,托举着她们悬停在极光和涡轮状云彩的中心,威严赫赫,恍若女皇。
“还活着!”谢源源心中一松,几乎要跳起来,“还活……!”
如释重负的笑容停滞在脸上,云雾慢慢散开,极光亦慢慢消逝了,谢源源呆呆地看着振袖新造的背影……那不是羽翼,不是那种张开就能让人飞上青空,即便飞向太阳也毫不畏惧的东西啊……她们屠杀了数以万计的鬼骑兵,不计性命,也不在乎防守和躲避,所以还是有几千把巨大的薙刀穿越风暴的防线,洞穿了她们的身体,交错狰狞,怒张着插在女孩纤弱的脊梁和腰腹上……就像缭乱的羽翼。
他张了张嘴,唇舌哆嗦,忽然失去了声音。
女孩们琉璃一样剔透的脸庞同时碎如琉璃,她们美丽的眼睛死寂一片,眼睫低垂,遥遥望着黄泉大河的方向,只有嘴角仍然带着恬淡而满足的笑。
“弥生——若叶——”圣子想要回头,她听见震耳欲聋的动静逐渐平息了,然而有另一股尖锐的疼痛席卷了她的心神,她胡乱呼喊着振袖新造的名字,想要得到一点回应,但杜子君决然捂住了她的眼睛,继续带着她向前狂奔。
“走吧……走吧!”他厉声道,“别回头了,你早就没办法回头了!”
闻折柳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天空,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颤抖得仿佛在哭,他按开通讯仪,声音沙哑地道:“……全体成员,现在听我说。”
“就在刚才,我猜出了振袖新造想要告诉我的情报,黄泉的鬼无法伤害圣子,因为圣子不是所谓的天照,她是伊邪那美……是圣修女瑟蕾莎抛弃的爱人之心,是死国的主宰,你们可以称呼她为红修女。”
“因此,之所以她们要用命去挡住城主派遣来的涉江薙刀骑……是因为涉江薙刀骑根本就不是黄泉的原生物种,不是鬼,他们只听命于城主,完全能对圣子造成生命威胁。反推一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涉江薙刀骑属于道具的范畴,属于玩家。”
“城主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玩家……是穆斯贝尔海姆的成员!”闻折柳嘶声说,“保护亚伯,带着圣子远离战场!随便一个听从城主的命令,对圣子发起进攻的鬼骑兵,以及拥有城主刺青的天神都能伤害到她,伊邪那美的身份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城主笑了,那笑容血腥且暴虐,他的身体早就被贺钦劈成了无数飞溅的血肉,没有哪一个人在受了这样的伤之后还能活下来,可他居然还有余力反抗,他在风中狂笑:“不错,不错!就算参透了我的身份又能怎么样?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们绝无逃出去的可能性!”
一轮大的可怕的月亮缓缓从黄泉的地平线上升起,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辉,照耀着所有的战争和死亡——三十年一次的月读命,终于来了。
“清光了一波杂碎,就以为万事无忧了吗?”城主的笑容愈发诡谲,“还没完!还没完!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想要你的命也已经很久了!贺钦!”
伴随他疯狂的大笑,膏壤再度开裂,岩浆的热柱自地心深处喷上来,狂暴的吼叫同时响彻黄泉,仿佛马上就要有一头龙从地下冲出,像破开世界的蛋壳!
贺钦终于露出了那种有些意外的神色,他后退些许,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还真是你啊……法夫尼尔。”
闻折柳一愣,法夫尼尔?
“被砍了这么多下还不死,原来早就把真身藏在地下了,确实煞费苦心。”贺钦微微一笑,“还有什么底牌,一块亮出来看看?”
看守着受诅咒的财宝,不仅杀害父亲赫瑞德玛,还驱赶了兄长雷金的巨龙法夫尼尔,就是他?
城主——法夫尼尔的声音从通讯仪里传来,有些失了真:“对付你们,用这个就够了!”
“你的身份被一步步揭露,其实你也很着急吧?”贺钦好整以暇地看他,“一开始,你确实对这里掌有绝对的控制权,甚至能弹回我的刀,现在呢?怎么不反弹了?”
法夫尼尔的神情阴晴不定,他不说话,大地却在急剧开裂,一只龙的利爪已经按上了地面,犹如一座天降的岛屿,将火海中燃烧的建筑群落践踏成了碎屑。
“真相的钥匙,一样对你发挥着作用,”贺钦笑了起来,“你自比神,可神是什么样的存在,怎么会被‘命运’钳制住力量?”
他神情桀骜,淡淡地说:“唯一没变的,只有你的爱好,从头到尾都是一样下贱。”
法夫尼尔也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越是下贱的爱好,越能发挥它的作用啊执行官。何况那叫下贱么?那明明是伟大的艺术,每个人的肌肤都是空白的画纸,空白的画纸不就是用来作画的么?我填补了他们同样空白的生命!”
他咯咯直笑:“哪怕过了那么久,我还记得我第一个用来练手的作品……那是个很美的女孩,只不过那些蠢货毁了她的美,好在她还有一身好皮肤,白得耀眼白得发光,总算能让我做出一些补救,所以我在她后背纹了整整一卷九相世……啊!”
他尚还完好的手指陶醉地在空中摸来摸去,仿佛仍在回味当时的美妙触感:“她就是我心目中的檀林皇后啊!那被摧残、被毁灭的美,更为九相世增添了十分的奥妙!你能想象吗?能理解吗?假如她没有改变容貌,假如那些人没有破坏她富有灵气的美,赐予她俗气鄙陋的新容,那九相世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只是单纯的画而已!但是她……但是她!”
他绞尽脑汁,想要为眼前的敌人阐释那玄而又玄的意境,可贺钦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在像看一个死人。
“原来……”贺钦喃喃道,“真是你啊。”
杜子君不再带着圣子往前奔逃了。
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只有手还继续捂着圣子的眼睛。
他的手忽然好凉,刺骨的凉,圣子心中微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262章 诸神黄昏(三十五)
“……走。”下一秒,杜子君哑声说, 他的脚步只停滞了短短片刻, 便接着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圣子看不见他的神色,无从猜测他到底是愤怒还是悲伤。
他的眼睛倒映着焚尽天下的烈焰, 可他的表情是那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地步。
每一丝屋脊烧着的噼啪声,每一缕热风吹过的呜咽声,地面传来的震颤, 月光照耀的冰冷……杜子君的感知从未像今天这样张开到极致, 事实上他确实很冷静, 队友全在胆战心惊地等候他的爆发,不过他仍然坚守自己的职责, 带着圣子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连嘴角都不曾颤抖一下。
要问他为何这么漠然, 原因很简单, 他早已等得太久了。
等待复仇的第一天,人是暴徒, 那毒火不可遏止, 以一种要把骨髓和皮肉都焦碎溃烂的势头燃烧, 如果不能撕下仇敌的肉, 痛饮仇敌的血, 人便不算活着;等待复仇的第一年,人是饥狂低贱的鬣狗,执念淬进他每一分每一秒运转的思绪, 让他只要闭上眼睛就无法安宁,他会用尽一切手段找寻可能的蛛丝马迹,无论那有多么卑劣,人不是在狩猎,就是在准备狩猎的路上;等待复仇的第五年,人是雪地里的饿狼,他已经知道多余的动作会带来不必要的损耗,他磨利獠牙,磨利趾爪,将全部的心神和力量凝聚在随时可能发生的扑杀中,人隐忍地蛰伏。
到了等待复仇的第八年、第十年,人坚若磐石、心如钢铁,狂风暴雨里只有平坦的海面徐徐起伏,无人能够知道海面下涌动着何等的怒潮与雷霆。
他已经等了十年。
身后传来穿云裂石的龙啸,法夫尼尔的真身破开地壳,长角峥嵘,猩红的瞳孔宛如照彻万古长夜的灯,灼热金红的岩浆流不住从青铜般的鳞片上倾泄下来。巨龙张开遮天蔽日的双翼,城池在它身下都仿佛微缩的模型玩具,它居高临下地盘踞于阿波岐原,一眼便锁定了圣子的方向!
杜子君终于看见了赶来接应的池青流,他猛地一推圣子,厉喝道:“跟着他离开,快!”
一直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放开了,圣子仓皇回望,看见他的眼神,她愣住了。
那居然是因亢奋而狂喜的眼神,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在火焰的红光里微微颤栗。
“别想逃!”巨龙口吐人言,一飞冲天,它的肚腹饱胀滚圆,对比它的体型,简直就像怀胎十月的孕妇,闻折柳看着,脸色大变:“不好!”
——法夫尼尔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林立。如果按照一般的影视游戏小说的套路,它这时喷出来的应该是温度足以熔化黄金的龙炎,但没有龙炎……它喷出来的竟是一支军队!
没错,军队,黑烟一样的涉江薙刀骑被它涛涛洒洒地喷吐向黄泉,裹挟着风雷吐向圣子。池青流脸色铁青,翻身骑上偃马就带着圣子往前逃,纠缠中圣子的第二重朱衣也翻卷着飞逝在半空。抢在数人身后,贺钦横刀应战,刀光纵横俾阖,一击便将过半新增的鬼骑兵拦下!
法夫尼尔既然现出了真身,便不再与他对抗,而是用大量涉江薙刀骑拖住了贺钦的脚步,它一边追赶圣子,一边不停从腹部喷出淤积的兵力,闻折柳大喝道:“沿路拦截!不要让它得逞!”
法夫尼尔在苍穹飞翔,它癫狂地长笑,声如灭世的洪钟,北欧神话里它是后来一切龙类的始祖和原型,看守着尼伯龙根的财宝,贪婪残忍。此刻当它变回龙的身躯时,它才久违地感受到了自由和威严,肆无忌惮的自由和威严。
“我才是最强的神!”它在天际翱翔,带起锐利的气流,“伊邪那美算什么,红修女算什么,还不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抑或者我是更高于神的存在,而你们都是我脚下的蝼蚁!”
它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迎面而来的陨石重重砸来,于空中摩擦出炽热的红。
法夫尼尔恼怒地张开双翼,轰然击碎了袭向自己的一击,翼翅的骨膜传来雷电打中的酥麻,它硕大无朋的瞳仁微微一转,这才看见,那不是什么陨石,而是众多鬼骑兵和梦魇马扭曲交错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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