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就不满足,我就是哭我那个一岁多就走了的儿子还不行吗……”门内的女人哀哀哭起来,“咱们这是什么命啊。”
病房内安静了。
好一会儿,沈渝修才听见沈耀辉透出几分苍老无奈的声音说,“你当我不想吗?但孩子跟咱们没缘啊,没办法。”
拐角隐隐传来护士的脚步声,沈渝修动了一下,赶紧退开,装作刚上楼,跟在敲门送药的护士身后进了病房。
沈耀辉见他是一个人,有少许不满,“就你一个人?庞筠呢?”
“她是要来,我听她有点感冒,就让她在家休息。”沈渝修目光在一地的水渍和玻璃碎片上转了一圈,说道,“我和她约好了,等两天再来看看妈。”
“哦,好。”沈耀辉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苏渝一直别着脸,似乎在擦拭脸上的泪痕,弄得差不多了,才转过脸对沈渝修道,“嗯,你们下次一块儿来。”
沈渝修看她哭得眼睛泛肿,平整的床单都抓出一大片褶皱,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叫人送了补品,您记得吃。”
苏渝点点头,“你有心。”
沈渝修挤出一个笑,两分钟没呆到就离开了。
他出了医院大门,望见候在车边的助理,心里一动,忽然不想再回空荡荡的公寓,招手说,“车留下,你自己走吧。”
“您要去哪儿?我开车送您。”助理见他脸色不好,坚持道。
“不用。”沈渝修说完,仰头看了看阳光。
夏季尾声的天空湛蓝如洗,轻盈,柔和,令烦恼灰飞烟灭,爱散碎矗立于黄昏傍晚的高楼间。*他上车拨了电话,在悠长规律的等待忙音中疾驰而去,驶向城市的另一边。
第31章 琥珀
黄昏日落前,裴序离开了催收公司所在的那栋龙蛇混杂的办公楼,而后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与他已然十分熟稔的司机边开车边道,“裴序啊,孙秘书要见你。你现在方便吗?去W酒店。”
裴序打了车,赶去那间酒店,在大堂高悬的、错落有致的金色棕榈状装饰物下,看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等着他。
见他来了,那男人迎上来拍拍他的肩,“孙秘让你上楼,哦,大少今天也在。”
他送裴序上楼到那间谢驰常年包下的酒店套房外,敲门之后恭恭敬敬地问了好,就带上门出去了。
套房的主人似乎正在洗漱,会客的客厅沙发上只坐了孙秘书一个人。他戴着金边眼镜,冲裴序很凌厉地一笑,示意他坐下来等。
“谢董叫你来问点事情。”孙秘书推着眼镜说,“好好答。”
他说话办事都有种分毫必争的精明,数月前第一次正式打交道的时侯裴序就领教过了。
裴荔出院一段时间后,裴序通过姜哥,联系上一位媒体人,提供了一份大费周章收集来的录音文件。内容大致是几个打手和何六本人喝酒时的自述,间接承认伤人案是征得谢骏同意才动手的。
但到了约定时间,前来一家小快餐店和裴序见面的人并不是那位记者,而是眼前的这位孙秘书。
“裴先生可能不太熟悉法律。”孙秘书啪地将U盘扔到裴序面前,“光靠这种证据,就想整垮谢骏,未免太小看他了。”
“喝酒时说的证词能采信吗,有人证吗,有物证吗。况且那位方小姐已经承认自己是主谋。”孙秘书抛出一连串反问,坐下点了支烟,扬起下巴,吹散喷出的袅袅烟雾徐徐道,“当然,我非常认可你们受害者家属这种寻求正义的行为。”
他锃亮的镜片一闪,“不过打蛇打七寸,踩人要向最痛处踩。即便这件事闹到媒体上,充其量也就给谢骏添点不痛不痒的小麻烦——很容易解决的小麻烦。”
对方的态度居高临下,训诫似的,裴序无意听人说教,阴沉着脸,“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还是替谢骏警告我?”
他踢开身旁挡了半条走道的凳子,拔腿要走。
“别急啊。”孙秘书抬手一拦,仿佛看出面前人骨头不软,极快地换成了一副和善的笑脸,“我是来帮你的。”
他一掸烟灰,用一种提点后辈似的口吻道,“你跟辉耀集团沈总的关系,我和我的老板都很清楚。我看你也知道他跟二少的关系匪浅,合作很多吧?在他身边呆着,有的是机会找出二少的把柄。”
“好好考虑。”孙秘书看着停下脚的人,藏起颇具狡黠意味的笑容,“你要是对怎么找准痛处有兴趣,不妨以后和我多联系。”
“啪——”酒店套房内响起一声重物移动的动静。
灼目的日光终于显现出渐弱的模样,穿过拉紧的白色窗纱,落在那扇自动开启的深棕色木门上。
卧室内的主人穿着酒店浴袍,一副不耐烦的架势,往那张正背对着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一坐,翘着脚看了看裴序。
“听说你前几天差点把我弟弟撞死了?”谢驰微微一笑,颧骨附近的皮肤便绷出几道稍显狰狞的纹路,“胆子挺大嘛。”
孙秘书也跟着笑了,裴序端坐在他们对面,冷眼看着两人,没有开口。
“真撞死就省事了,啧。”谢驰按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没睡好,半闭着眼道,“裴什么……哦,裴序,你最近弄来的那些材料可不怎么样。”
“我就好奇了,沈渝修替谢骏扫过那么多烂摊子,你找几个把柄,还不是容易的很?”
孙秘书看看不耐烦的老板,又瞧了眼没半点低头样子的裴序,罕见地说了句好话,“沈总不好应付,而且这两年和二……那边走得远了点。我们的人打听到的和裴先生送来的窃听材料差不多,都是税务检查上的漏洞。”
“税务的那点事,做不平也能散财免灾。”谢驰和自己的秘书唱起红脸白脸,“用处不大。”
裴序唇角讽刺一提,出声问道,“你们想让我怎么样?”
谢驰欲言又止,顿了两秒,一挥手,让旁边的孙秘书接过话茬。
“沈总最近会经手一些谢骏主持的北城区土地招标案的资料,那块地总值十几个亿。”孙秘书拿出一枚小小的U盘,交代一番后,末了道,“你要特别留意。”
裴序眼珠朝右下方的茶几转了转,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我偷资料?”
孙秘书似乎认为偷这个形容很不体面,表情轻蔑一瞬,坚持顶着笑脸道,“如果你还记着你妹妹的事的话。”
“以卵击石总要豁得出去一点。”他向谢驰点了下头,起身送裴序出门,凑近些许后笑容可掬地说,“再说你应该明白,你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对吧?”
-
酒店离裴家所在的筒子楼稍远,裴序下了公交,走了十分钟转到那条曲折的巷口时,发现那辆熟悉的车和人停在不远的行道香樟树附近,抱着胳膊咧嘴冲他笑。
他没上班,穿得很休闲,上半身还是裴序那件地摊买来的廉价T恤。明明是衣服质量不好掉色脱线,在他身上倒像是刻意做旧的效果。人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嵌在日落余晖中,像一颗纯净的、还有生气的琥珀。
裴序和他隔着一个巷口的距离,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不住拿捏着那枚刚才取得的U盘,语调很平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沈渝修笑得下半片红红的牙肉都露出少许,“随便看看。”
风吹得香樟树叶轻轻摇曳,沈渝修肩上落下一片泛着莹润光泽的叶子。裴序走过去,抬手拨落那片绿色,“你知道我会回家?”
“说了是路过。”沈渝修耸肩,别开脸看着车窗映出的倒影,发现裴序的视线也跟着他转移过来,就很轻松地朝两人的倒影笑,“不打电话也能找着人的感觉还挺新鲜。”
裴序对他这套歪理不予置评,“碰巧。”
“遇见谁都是碰巧,遇见你就不是。”沈渝修伸手弹了一下那块倒映裴序的玻璃,“你妹妹怎么样?”
“回学校住了。”裴序说,“不在家。”
沈渝修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侧过脸对他道,“那我今天来就没饭吃了?”
裴序斜睨他一眼,“你缺饭吃?”
“缺啊,缺个姓裴的厨子做的。”沈渝修靠着车,手从玻璃移到了裴序领口下裸露的一小块锁骨上,微微歪头道,“回去做饭。”
“我回家拿件东西。”裴序随他怎么折腾,淡声道,“你在这儿等。”
“我跟你上去。”沈渝修好像无聊得要命,执意道。
裴序出现前,他随波逐流地一个人等待,但裴序一来,就不想再寡不敌众地面对那些庞杂纷乱的情绪。两个人,两个人,沈渝修觉得自己快要习惯了。
裴序没有表示异议,因为裴曼并不在家。
一小时前她还支支吾吾地打电话来要过钱,环境音响亮得无法忽视,显然是某家麻将馆。
三楼的这间小屋子保持着和沈渝修上次过来时差不多的模样,尤其在这个时间,戴着种泛黄发旧的滤镜。
裴序要拿的东西放在裴荔房间,进门就直直推开了裴荔房间的门。
出于礼貌和尊重女孩隐私,沈渝修等在门外,没进去。
裴荔的房间也并不大,小而温馨,虽然不少东西有摔打过的痕迹,但大部分都还是小心用着。沈渝修靠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瞟见那个被放在角落里的书架,很感兴趣地笑了,指指道,“那是个橱柜吧。”
裴序嗯了一声,少时,又说:“小时候邻居不要,我拿回来改的。”
边角有磕碰,用心刷了墨绿色的漆,反而很美观。架上摆着些小零碎,还有一只做工粗糙、勉强像模像样的旋转木马摆件。薄薄的黄铜片制成,沈渝修玩心很重地吹了一口气,顶上的伞状黄铜片便摇摇晃晃的转动起来,不够精致的四只木马徐徐旋转,分割夕阳的日光,在墙上投下一片规律变换的光带。
沈渝修兴致勃勃地看着金色木马,余光瞟见那排顶部的小饰品,随口道,“那也是你做的?”
裴序已经找到东西,收好桌子,起身向外走时一扫那排花花绿绿的树脂耳饰,说:“有几个。”
他站在书架前把那排小东西调整得整齐一些,“我妹去年经常晚上在学校摆摊卖这些,帮她做的。”
沈渝修支着腿,后脑抵着灰白墙壁,想象了一下,觉得无论是改装橱柜的十几岁的裴序,还是会蜷在狭小书桌前为妹妹、为生计做手工的裴序,都是光彩熠熠又毫无保留的裴序。
于是他勾勾手,说:“哎。”
整理完东西的人转过身,看着他,走近了两步。
余晖隐没,入夜宁静。
裴序好像知道他潜在的需要,低头吻了他,然后问:“什么事?”
沈渝修心想,没什么大事,却又想,跟男人恋爱,不是件小事。
第32章 不缺
接过吻后,裴序拿了一只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把一些做好的小饰品和一叠钱放了进去,说:“走吧。”
沈渝修看那些东西都是女孩子常用的,猜到他要带给裴荔,“你要去学校?”
裴序摇摇头,“明天。”他微躬着背锁门下楼,接着道,“你不是要吃饭。”
倒还挺体贴人。沈渝修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手里拖着那只背包垂下来的肩带,“也没那么饿,她要是着急,你就先去送。”
裴序等他解锁车,把背包搁到后座,“你的车太显眼。”
这辆车贵是贵,但并不属于什么限量版豪车。沈渝修听他这么一说还怔了怔,觉得裴序有点反应过度,像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一扇门。裴序仅仅是个不得不进门的闯入者,走过一圈,总是要退出去,不用与门内的人事物发生任何特别的联系。
“那你明天开上次那辆车。”沈渝修偏要勉强,大剌剌地坐上副驾,冲还停在后座门外的男人一扔钥匙,懒洋洋道,“车再显眼,多开两次就习惯了。”
裴序顿了顿,像把他的举动当成在正常不过的心血来潮,没多纠缠这个话题,一甩车门,上车开了出去。
晚餐时间,城区内的道路得以有短暂的清净,没高峰时段堵得那么厉害,直至开进一段中心城区附近的高架桥,车辆增多,车速才逐渐放慢。
路边是个繁华商圈,广告大屏的蓝白光影在沈渝修脸上蒙了一层很浅的灰调纱雾,他半闭着眼睛,靠着头枕,整张脸颜色最亮丽的那颗小小唇珠忽然一动,冒出一句,“最近没人找你妈赌债的麻烦了?”
裴序将视线向左上方平移少许,看着挡风玻璃上那几块年检标签,答说没有。他察觉沈渝修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随便问问。”沈渝修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唇角略扬了一下,“看你妹妹上次被吓成那样还哭着打你电话,怪可怜的……对了,你爸呢?”
他右手支着头说:“都闹成这样了,也该管管你妈吧。”
他说罢,空气一滞,鸣笛的声音在车内回荡片刻。裴序放下手刹,点着油门边往前开边说,“不在。”
他的口吻很平淡,用词又模糊,让人分辨不清含义。沈渝修睁开眼睛看看他,自觉不好接着追问这个“不在”是指去世还是指别的什么,一时没有接话。
好在裴序并不是完全不懂得体谅旁人,在他自己默许的剖露范围内,补充道,“没见过,有没有都一样。”
前方的车又不动了,他说完便伸手按着手刹提了起来。
沈渝修就在这个空隙里沉默地、飞快地碰了碰他的手,似握非握,指腹轻轻擦过他手掌蜷起时突出的骨节,令两人都取得一种柔软而温度适宜的潮湿触感。
被他搭着手的人皱了一下眉,说不清是很少做这样的举动还是纯粹意外。匆匆几秒,裴序看了一眼,流露出一点少见的松动,没有同沈渝修十指交握,而是捏了捏那几根软绵绵的手指,像在把玩一只动物主动伸出的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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