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开口劝耿征明不要逞强私自追凶,话一出口,讲不几句就被挡回来。耿征明不听这些,直叫陈进把手机拿回去,很快挂了。
“老头脾气真拧,不让干什么非干什么。”陈进感慨道,“这以后老了,脾气上来还不得拿拐棍抽我们啊。”
裴序唇角很浅地弯了弯,“他女儿的案子不一样,以后我再去劝他。”
“是得说说。”陈进对耿征明这次腿伤的经过也略有耳闻,挥挥手道,“下次我休班叫你,一块儿去呗。你现在去哪儿?”
“回家,几天没见我妹了。”
“行,改天见。”
他们下了医院附近那道天桥,在能打车的路口道别。穿着挺括黑色外套的裴序招招手,坐进车里,报上了裴曼那间老房子的地址。
陈进看着那辆车汇入城市傍晚的杂色车流,成为灰色城市建筑群脚下一颗逐渐消失不见的深绿,无来由地想起许绵秋男友那句“羡慕”和裴序整个下午心事重重的脸,咂咂嘴,觉得日子还是囿于口腹之欲来得简单,便转头找起了常吃的小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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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渝修原定安排是返回A市的当天,去公司处理一些必须亲自应付的手续和事务。但被突然出现的裴序一搅,就什么都没做成。
打发走闻讯赶来的蒋尧和独自吃掉小半个蛋糕的Arvin,沈渝修泡在浴缸里,想了很久。
虽然下午的交谈不乏冲动成分,但沈渝修的确也有搬家的打算。
不是为了逃避,纯粹是一项提前的计划。一两年前,他还头疼过如何跟沈耀辉夫妇交代搬去B市的理由,现在倒是免去了这个烦恼。
沈渝修想,他应该是很需要一个家的那类人,不太接受无所归的自己,真也好,假也罢,至少要有一个确切的、可供回归的落脚点。所以他选择B市,曾在那儿生活的时光里,至少有一年多,拥有踏实而稳定的爱。
可能裴序恰好属于容易让人为他停留,并为他建构一些东西的人。沈渝修往下沉了沉身体,被热水没过口鼻前,想到上一次分别的前夜,短暂地生长出一簇束手无策的感觉。
因为他在A市眷恋的东西很多,但如果要选,全部的行李都可以清空,只用来携带一个裴序。
水汽氤氲,裴序说过的零星字句若有若无地浮在空气里,像他这个人一样,无孔不入地侵入四周。整间公寓仿佛就在沈渝修跌宕的记忆中频频更替着香氛,有时是放松的、柔和的暖调,有时是过分有距离的冷淡气味,温度骤升骤降,愉悦煎熬。
第二天上午,沈渝修去了公司,把能了结的事务都做了安排。
公司的管理层多少听到些风声,几个熟悉的下属欲言又止数次,像是认为沈渝修这样离开有点败退的意味。沈渝修一笑了之,没过多解释,安抚他们一番,就带着需要沈耀辉本人签字确认的文件,坐上了回别墅的车。
他这会儿倒庆幸起裴序不住在那里,免去再见面的很多困扰。
可惜生活好像硬要让他事与愿违似的,一踏进别墅大门,沈渝修便看见裴序颀长的背影立在客厅中央,佣人正殷勤地要带他上楼。
“小沈先生,回来啦。”
沈渝修转身想走,冷不防端着茶水出来的厨娘招呼了一声,裴序便猛地一回头,直直看向门口。
沈渝修没迈出的脚步顿了一下,只能硬扯出一个笑容,对厨娘笑笑,交代她一句“告诉爸我在楼下等他”,便拎着公事包飞快地钻进一楼书房。
然而,他刚背过身想锁上门,门外的人就很灵活地闪进了半个身体。那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扣着门锁,险些被夹住,业已擦得指节微微发红。
沈渝修一愣,不得不率先松开,低声骂道,“裴序!”
第64章 冬日黄昏(1)
松开一道稍宽的夹缝,裴序便轻松挤了进来。他长腿向前一跨,沈渝修不得不倒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裴序随手拨了一把,反锁会客室的门,背贴着木门,微微抬了抬头,盯着沈渝修问,“你辞职了?”
沈渝修瞟见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做了什么动作,有些烦躁地将公事包往岩石灰的沙发上一丢,扯扯领带道,“是。”
“爸告诉你的吧。”
裴序没否认,只是逼近几米。
透过风琴帘的日光不太强烈,令长长的人影顺着脚步节奏缓慢投在地上,传递出的压迫感也混进了少许热意。他快走到身前时,沈渝修半侧过身,绷着脸道,“这是在爸妈家里,有话改天再说。”
裴序对这个地点提醒并不在意,但说话的口吻还是有克制后的痕迹,“为什么要辞职?”
他的手撑在离沈渝修十几公分的地方,身体靠得近了,下巴却稍稍扬起,“你不是说你是他们的儿子吗,那你跑什么?”
“你不继续在这儿当你的……”
他逼问的话像一片薄而锋利的刀,徐徐擦过沈渝修的脸侧皮肤,没有痛楚,但更精于折磨。沈渝修心口发闷,压抑再三,沉声打断道,“我想换个地方不行吗?裴序,你能不能别冷嘲热讽弄得像我多对不起你似的,这他妈是我能决定的吗?!”
“不是你决定是谁决定,少自欺欺人。”裴序抬腿压住沈渝修的小腿,那只刚刚差点擦伤的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语气轻柔安静,像刀刃不疾不徐地向下压了一厘,“沈耀辉要你辞职了吗?”
“要是不想走你辞职干什么。”裴序问,“换个地方——是要带你那个送花的前男友去B市,还是打算边换地方边换人?”
他越说,表情越是难看。裴序很少愿意表露这类情绪,更不甘心陷于失控,下手便没注意轻重,攥得沈渝修手腕附近的皮肤泛起一阵白。
“换……”沈渝修疼得心里麻木,张口就想骂回去,提了一个字,反倒自己先顿住,望着裴序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珠,觉得喉咙发干,什么也没法说。
他和裴序绕了一大圈,有时错位,有时费力辨别,绕过一些,渡过一些,才勉勉强强碰到指尖,能够牵手。世间艰难的事太多,失去一个爱人稀松平常,好像每个人命里都该得的一份不幸。沈渝修运气很差,好不容易抓紧一只手,又遇到绕不过的山与渡不了的河。
“裴序。”沈渝修停了小半分钟,对他说,“你说对了,我他妈是想走。”
裴序一脸阴沉,很尖锐地用了一下力,仿佛不认可刚刚说话的人是沈渝修,而决意拧断对方的脖颈。
“你是爸妈的儿子。”沈渝修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不管你想还是不想,你跟这个家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关系。可我从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那天开始,我就明白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
不,说是“离开”也不对。沈渝修想,同时认为这么说并不错。所有人都有离开家的那一天,他的情况更复杂,更纠缠不清,可这个延迟了快十年的离开和其余人一样,也充斥着相仿的阵痛、挣扎和怪异的不舍。
沈渝修生生抽出自己折腾起一圈深红的手,垂下眼道,“裴序,我承认我是挺自私的。我喜欢你,所以这么久以来拉着你不放。可现在我他妈再拉着你,我就永远都别想在爸妈面前抬起头来,更不可能和他们保持就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两句的轻松关系。”
沈渝修抬起头,泛红的眼眶里有些被强压着的湿润,“我自欺欺人……你他妈不是自欺欺人?你以为血缘是你们家门口被债主泼的油漆吗,你装看不见,不去想,就能躲过去的吗?!”
裴序深深皱着眉,像是在迟疑如何反驳,“不是躲。”
他保持着和沈渝修的僵持姿势,作势要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手机,正要解锁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下咔哒动静,紧接着,会客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门外果不其然是沈家夫妇,苏渝扶着捏着钥匙的沈耀辉,满面愁容地看着他们。
沈耀辉听了几句两人方才在室内的对话,脸色发青,连连咳嗽,一面大踏步走进来,一面对身旁搀扶自己的苏渝喝斥一声,“赶紧关门,还想让佣人看笑话吗。”
返回A市后,沈耀辉做过更系统的检查,情况不好不坏,医生建议留在家中休养。他此刻穿着家居常服,坐在墨绿色的那张单人沙发里,只觉血压直升,连忙叫苏渝倒水给他吞了颗药。
父母一出现,沈渝修再汹涌的情绪都被从天而降的冰水给浇灭了,浑身发冷,只剩难堪和尴尬。他闭了闭眼睛,推开挡在身前的裴序,伸手去拿那只扔在沙发上的公事包,匆忙找出需要给沈耀辉过目签字的文件,说了句“我先回去”就想离开。
他一转身,裴序也似毫无留恋般抬脚往外走了一步。沈耀辉忍无可忍,提高音量吼了一句,“都站住。”
裴序恍若未闻,但看见沈渝修脊背一僵,便还是停下了。
沈渝修握着铜质把手,呼吸微窒,动作缓慢地回过身,半低着头面向沈耀辉。
会客室内气氛冰冷,如同没有打开地暖。苏渝食指别起一绺头发,看看沉默不语的三人,自己悄悄走到角落的落地窗边,望着庭院喷泉旁的常青松树。
片刻前阳光还好,这会儿却被一些浮动的云遮得严密。玻璃窗反射的棱棱光芒逐渐消失,房间闷在一片冬日黄昏黯淡的灰雾中,模糊了深红地板上的几片人影。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少时,沈耀辉先对沈渝修开了口。说话间,他手里的杯盖掉回瓷质茶杯上,发出叮当清脆的声响,“还在搅合什么?”
沈渝修嘴唇动了动,又觉得这种情况下的争辩,无论是什么内容都有些苍白,便自嘲地抿抿嘴唇,道,“爸,只是今天意外在家遇见而已。”
他顿了顿,像是很知趣地补充道,“文件您直接拿去公司吧,有问题再找我。没事我不会再来了。”
沈耀辉听了这两句话,脸色略微转晴,视线移到一旁站着的裴序身上,“你……”
裴序没正眼看他,目光都落在沈渝修身上。
沈耀辉一看他那个模样,咳嗽几下,厉声道,“你就不能学学你哥哥好的地方吗?!公司的事交给你,你不愿意学,非要学他那些不三不……”
不三不四的评价还未说完,他自己降了音调,连喘好几口气。苏渝见状,慢步走过来替他顺顺胸口,抬脸看着裴序小声帮腔道,“是呀,儿子。听你爸爸的话,别再和渝修这样下去……渝修在咱们家生活这么多年,是一家人,以后你们兄弟两个还要在家见面……”
话音未落,苏渝便被裴序刺来的眼神惊得心下猛跳,不由得捏紧沙发扶手,朝后缩了小半个身位。
“你妈说得对。”沈耀辉缓过气,声音有些沙哑,“你们俩——!”
“兄弟?”
裴序终于侧过脸,看着几米之外的夫妇,点开手机的一支录音,随手扔到那张沙发上,冷冷地挑眉道,“你们说我跟谁是兄弟?”
第65章 冬日黄昏(2)
远处的云雾似有浮动,漏进一束光线,站在亮处的苏渝和沈渝修被镀上一层浅淡的、转瞬即逝的金红色。然而只是几秒,那些光就如同抽丝般徐徐撤离房间。天空彻底暗下去了。
同一时刻,在沙发上骨碌一滚的手机,屏幕自然一亮,像是加载完毕,一支十几分钟的录音开始缓缓播放。
那只通体纯黑的手机先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摆弄东西的杂音,而后,某个陌生中年男人的骂声突兀地传出来,“我上次说过,你要问的事我都不知道!”
“还有你老魏,你,你诈我多少了,还想找个年轻人来敲一笔?你问我要那个名单时候怎么说的?以后一定会当从来没见过我!”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找我,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混个……”
“干什么干什么,这么激动。”魏哥醉醺醺的声音冒出来,飘在会客室内,“哪是我敲你,我这是替客户办事——这位裴序,裴先生……哦,改叫沈先生吧……以后有得是钱,他要问的事儿从哪儿问不出来,这钱你不挣我还想挣啊,再说老子买不到粉吸。”他态度拿捏得好,发发狠就套起近乎,“来来来,老王,抽根烟……”
人声低了,像是交谈的两人与裴序离得远了一些,片刻,话声才重新变得清晰。
“有什么好问的。”那名医生大约抽上了烟,听得出很烦躁,“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
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沈渝修看了一眼房间内神情各异的人。沈耀辉面孔铁青,嘴唇颤动,低声念着一些辱骂对方不守信用的话,苏渝脸色卡白得像张纸,紧攥着丝绒质感的铁锈色裙摆,微微瞪着眼睛。沈渝修忽然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太好的预感。他以为今天来别墅是给这场家庭纠纷画上句号的,但此刻,望向近在咫尺的裴序,沈渝修隐约有种直觉,这不是结束,一切好像正要开始。
“二十多年前,沈耀辉跟你们做的交易。”裴序的声线在录音里显得更为冷硬,“全部经过。”
不待王主任开口,打着酒嗝的魏哥抢先道,“有什么经过啊。孩子嘛……偷的骗的都管不过来了,我们搞搞代孕中介,帮人生咯,积福积德。况且又在境外,能怎么的。”
录音就此安静一小节,只余轻微嘈杂的环境音。
“造孽的事,别说得那么好听。”那位王主任的口气不好,直言不讳道,“帮别人?你拿八分,那些女人才拿两分……连你自己亲戚都宰,还积善积德?”
“姓王的你别不地道,老子拿八分?老子拿的钱都跟你四六开了吧,你少得了便宜卖乖,当初不是我好心没把你卖了,你能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当你的大主任?”魏哥呸了一口唾沫,悠哉游哉道,“来买的哪个不是因为男的不行啊,我这是给他们撑份儿,不够积善的?再说,我拉亲戚来做事咋了,一群农村打工的,二十年前啊,我让她们天天躺着养胎就能赚钱,这还不叫积德?”
不知是谁踢了一下桌椅,金属在水泥地上挪动的噪音格外尖锐。沈渝修听得很焦躁,又很心惊,直直盯着那只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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