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渝修找了一通手机,发现落在不远的桌上。那张桌上还有新倒的一杯水,让人喝掉一半。沈渝修渴得要命,直接端起来把剩下半杯灌了下去。
他喝完水,拿起手机开机翻了一遍,发现裴序挂了几个沈耀辉秘书打来的电话。他的心思都放在犹豫要不要回电话上,没留意那只玻璃杯放回桌面时,玻璃底座轻轻磕了一下什么东西,险些打翻。
沈渝修皱眉看过去,望见那圈玻璃杯原有的水渍后,静静躺着一枚颜色很深的树脂戒指。
那个位置正挨着堆叠的几本书的阴影,离桌沿很近。它就那样放在那儿,有点像是丢的,有点像忘记取走的,因为做它的人没把它套到沈渝修手上。
沈渝修看了一会儿,用指尖碰了碰,心口随之泛起些许疼,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裴序。
他记得他前一晚昏睡过去前说了一些话,无非是劝裴序,捎带手劝解他自己,不必再在彼此身上浪费时间。与其耗费力气在一个死局里谋求生路,不如清醒一点,拨云见日,从局外人的角度看看,换一个会来得更轻松。
但现在沈渝修捏着戒指,又想到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他们还是局内人,看清醒了就会痛苦。
他站了片刻,左手拿着的手机无声地亮了,一闪一闪的,来电显示是邱扬。沈渝修吞咽一下,感觉声音没显得太过异常,才划开接听。
邱扬是来和他交代凑钱的事。所幸沈耀辉并未从中作梗,沈渝修和几个朋友拆借一番,加上邱扬从公司里挤出来的,勉强能填平那笔帐。
“你借这么多,以后怎么还?”邱扬问,“还有,你家里现在怎么样?”
“我找了中介,打算把A市的两套房子卖了。”沈渝修说。他名下多少有点财产,要不是转手需要时间,短期不易套现,也不至于闹到找人借钱的地步。
“好。”邱扬对好友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你家那个样子……以后不如常住这边。”
沈渝修把那枚戒指抓到手心,就像握着谁的手似的。他走回床边坐下,回答说大概吧。
邱扬听出他的消沉,忍不住隔着电话发表起对沈耀辉夫妇的委婉批判。沈渝修上半身陷在大而蓬松的靠枕里,莫名回想起裴序那句“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你也不是”。
无父无母的事实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宣告成立的,沈渝修此刻正在温吞地接受这个现实,“我跟几个朋友打声招呼,整理完搬家的东西,就过去。”
“买了机票告诉我一声。”邱扬说,“搬家啊……重要东西你自己带着吧,反正我开车。”
“谢了。”
“谢什么。”邱扬很爽朗地笑笑,“乔迁之喜,先说定,去我妈那儿吃饭啊。她问过你好几回了。”
沈渝修知道他在刻意缓和自己的心情,也跟着笑了,“行啊。”
邱扬碎嘴的劲儿犯了,絮絮叨叨地数起沈渝修搬过来之后得分管的公司业务。听他盘算不一会儿,手机又亮了,这次是沈耀辉的秘书。
沈渝修拿开手机一看,面无表情地放回耳边,继续等邱扬说完。
偏偏沈耀辉的秘书像铁了心一般,坚持拨了很多个。等邱扬切出去,沈渝修才皱眉按了接听键,对那头的人道,“是公司的事情就去联系我助理,他还没离岗。”
“……沈总。”他语气不善,对方态度立刻放得谦和,平声道,“沈董住院了,情况不好。”
沈渝修呼吸一顿,眉头拧得更深了一些。他正想开口,对方却抢先道,“裴序是在您那儿?他不接电话。”
沈渝修停了几秒,忽然明白自己那句未说出口的“哪家医院”有些好笑,便嗤笑着反问道,“他们让你来问我?”
秘书一愣,不知怎么沈渝修态度变得有些奇怪,讪讪道,“沈董想见一见他。”
“他找他儿子,找我干什么。”沈渝修低头凝视着手心的那枚深蓝色,说罢直接挂断了。
第68章 无常
挂完电话,沈渝修不得不承认关机是个好选择。他按着微微发烫的额头,发了条短信给常来打扫公寓的阿姨,要她来时带点食物,便倒头重新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发着烧,沈渝修翻来覆去地睡不好,睡到一半出了满身的汗,不住发冷,像躺在遍布湿冷青苔的地上。
中途他醒了片刻,像个游魂似的挣扎下床,吃了几口东西,吞了两片药。
药物带来新的困意,前一晚和裴序一些画面又变成了一个跳脱的梦。整个房间幽暗,裴序的脸却异乎寻常地清晰。他用惯常的姿势挟制,和沈渝修贴得很紧,自相矛盾地说“你能走到哪儿去”与“你想走就走”。
他们相拥着,门外却有人像悍匪一般,捶鼓似的砸门。裴序恍若未闻,嘴里叼着半支烟,一呼一吸间火星闪烁,燃烧的余烬掉到沈渝修的胸口。他偶然笑了一下,烟雾流散于肉体之间的方寸之地,轻盈,缭绕,然后沈渝修听见,一声很轻的“你走不了”。
但那句话被越来越激烈的敲门声冲散了。沈渝修猛地睁开眼,发现确实是有人在砰砰砸门。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卧室,眯眼适应客厅过分明亮的光线。原来又是上午了。
沈渝修瞟了眼玄关的监控,门外的人是蒋尧。他打开门,蒋尧见人好端端的,松了口气,“在家啊,怎么关机?你不知道多少人都快把你电话打爆了。”
“睡觉呢,关机清净。”沈渝修转身往沙发上躺,抿抿干燥的嘴唇,平淡道,“再说我都辞职了,还有谁会找我。”
“你不知道?”蒋尧拿杯子自己倒水,边看他边说,“你爸进医院了,情况特别不好。我家老头,庞家那位……平常跟你爸熟的都去看了。”
沈渝修闷不吭声,搭在沙发边缘的手略微一动,示意他递杯水过来。
“你怎么回事,跟家里闹翻了?”蒋尧转头道,“别管你爸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你可得抓紧,省得让人抢先。我刚问过我爸,你们家老爷子八成是——渝修,说句过分的,这是个机会。现在你们家除了你还有谁能管事?你好歹在公司干过几年,你接手,起码比那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小子能服众吧。”
沈渝修拿开玻璃杯,“你确定有那么严重?”
“我为什么要骗你。”蒋尧摊手,“对了,你不露面,你妈怎么没找到这儿来。”
沈渝修没回答他的问题,低头开机,在弹出来的一堆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里找到沈耀辉秘书发的几条。秘书措辞谨慎,只说苏渝精神状态很差,没办法主持事务,沈耀辉病情又不乐观,所以请他务必来医院看看。
沈渝修低头看着手机,没拿定主意,偏偏沈耀辉秘书像是一刻不停地打他手机,就这个空隙,电话又拨了进来。蒋尧伸头一看,催促他道,“赶紧接啊。”
沈渝修有些厌烦地撑着额头,慢吞吞地划开接听,“喂?”
“沈总!您总算接电话了。医院这边……”听得出秘书十分焦躁,刻意压低声音说,“沈董中风了,消息瞒不了几天,您赶紧来一趟吧。”
短短两天,沈渝修没想到再见到所谓的父亲,会是这种场面。
天气不佳,高级病房里暗沉沉的。内间外的沙发附近摆了几捧花和堆山码海的补品,花团锦簇,显得床上行将就木的沈耀辉,是房间内最为灰败的事物。
沈渝修站在床尾,不太仔细地扫了一眼。
他既不忍心,也不想看了。
秘书陪在沈渝修身边,小声交代来龙去脉。那天留在别墅的夫妻两人大吵一架后,沈耀辉叫佣人把苏渝关进楼上卧室,自己单独留在会客室,许久没出来。
再被人发现,已经昏迷多时。
“手术还好,但瘫痪免不了了。”秘书替沈耀辉工作近十年,语气里的担忧更像是出于自己未卜的前途,“夫人一直闭门不出,有几个董事听到风声来问了……公司那边,总得您来。”
他偷觑着沈渝修的脸色,补充道,“您接管,我想裴先生那边还是可以妥善处理的,您如果需要联系沈董的律师解决一些……”
“医生呢?”沈渝修未作回应,询问道。
秘书碰了个钉子,灰头土脸地出去找来主治医生。沈渝修仿佛对别的全然不关心,神色如常地与医生交流几句,嘱咐对方尽心便离开了。
沈渝修出了医院,没开来时的车,沿着那条很长的林荫道向外走。
日照太少,景观不错的绿化区域内没有几个出来透气的病人。有一位瘫在轮椅里,脸也有几分歪斜,家属挎着一只小包,很有耐心地拿着浅黄的面巾,不住替他擦着嘴角,慢慢推动轮椅。
沈渝修驻足小半分钟,仰头看了一眼沈耀辉那间病房的窗户。
世事无常,他不清楚沈耀辉所追求的是什么,但能料到,那确实已经失去了。
-
沈耀辉瘫痪的消息果然没两天就散开了。所有的事全数落回沈渝修肩上,他疲于奔命,由蒋尧牵线,见了一些长辈朋友,大致保持公司的正常运转。
这一周内有人试着联系裴序,都未得到消息。沈渝修起初还有几分抗拒,事情发生得多而密集,他和裴序的感情被复杂交缠的乱麻裹挟着向前,反而成了其中最能够容后再议的部分。
然而,最后他给裴序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有接通。
等了一天,沈渝修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晚上还没得到回应,便心神不宁地驾车直奔那栋去过几次的筒子楼。
冬季夜晚来得更早,不到七点,筒子楼内外纷纷亮起了灯,飘出一股饭菜香气。天气寒冷,又是晚餐时间,没几个人在外闲逛。沈渝修将车停到巷口,缓步走到楼下,裹紧灰色的羊绒大衣,皱眉望着裴序家的那扇窗户。
玻璃窗内闪过一个人影,灯光很快也灭了,三楼传来两下不大的锁门动静。
沈渝修索性等了等,果然有人缓缓从那个昏暗的门洞里走了出来。低垂着头,手里抱着两袋东西,不住抹眼泪。
是裴荔。
沈渝修见她这副模样,略感意外,想要叫住她,余光看见她手臂戴着的一块黑纱,悬在心尖十几个小时的刀顿时劈头盖脸地扎进那块软/肉,令他开口都分外艰难,“裴荔。”
裴荔抬起头,看沈渝修脸色苍白地站在近处,擦擦眼泪道,“沈哥。”
沈渝修满脑子都是她别在臂上那块黑纱,指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哥人呢?”
“我哥在医院。”裴荔顺着他的动作侧头看了看那块纱,忍不住又是鼻子一酸,哽咽道,“耿叔过世了。”
沈渝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车带裴荔去医院。
裴荔缓过神,在路上断断续续和他说了一些这几天发生的事。
数日前,耿征明的老同事打电话告诉她,耿征明因公殉职,在外地去世。当天裴序也来了电话,要她跟着警局的人一起料理后事,而后就持续失联,直至昨天。
裴荔努力克制哭腔,小幅度地摇着头道,“李叔他们又来找我的时侯我很怕,幸好,幸好我哥只是受伤了,不是特别严重……”
沈渝修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开到那家小医院,顾不上多照顾裴荔,停好车就急匆匆地找起她说的病房。
这家医院有点年头,尚未翻新,墙壁在灯下泛着浅浅的米黄。沈渝修找到裴序所在的那一间,在门口顿了顿脚步,轻轻推开了门。
裴序没醒,半靠在床头,旁边的柜子上放着只吃掉一半的食物和一块和裴荔一样的黑纱。他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下巴上有很多新生的胡茬,单手垂在床侧,床下落了枚烟头。
沈渝修盯了一会儿,想伸出手去把那只手收回被子里。他刚拉住手背往上一提,就被人狠劲反握一下,头顶传来那个格外熟悉的低沉声音。
“你怎么来了。”
第69章 长夜
沈渝修抬头望去,忽然有些明白裴荔伤心的原因。裴序上眼皮有道细细的划伤,颜色偏深,显得整个人很衰颓,嗓音前所未有的嘶哑,让人仅仅是和他交谈都可能会无端衍生出一种痛苦。
他张张嘴唇,想胡乱找个理由岔开话题,恰好裴荔适时地敲了门。她眼眶红红的,目光轻轻扫过病房内的两个人,并不怎么惊讶,放下给裴序打包的晚餐,冲他们点了点头,就带着之前用过的餐具出去了。
沈渝修抽回手,拉了张椅子坐下,顿了顿,打开那只保温桶道,“你先吃饭吧。”
裴序靠在一只漂得过白过旧的枕头上,半垂着眼睛,抬手按了一把,示意他等一等。
随着他的动作,领口闪过一小片绷带,沈渝修瞟见那点漏出来的绷带边缘,觉得几乎能闻见血腥气,皱眉道,“为什么弄成这样?”
裴序察觉到他在看哪儿,拉了一下衣领,遮得更加严实,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不严重。”
“不严重你扣那么紧干什么。”沈渝修向后靠了靠,脸色不太好看地说,“绑我绑得挺熟练,跟别人动手吃这么大亏。”
裴序难得愣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别开脸,那只白而修长的手指摸出藏在一旁的塑料打火机,按了几下。
沈渝修顺手就把那只打火机抽走,往后一抛,扔到垃圾桶里,“问你话呢,这几天去哪儿了。”
裴序沉默半晌,低声道,“在外地,办点事情。”
他说完这句,表情随即变得阴沉灰暗,沈渝修看了他好一会儿,模模糊糊猜到几分,不由得坐正了一些,“和……那位耿警官去世有关系?”
裴序抬眼与他视线相接,知道是裴荔提过了,咳嗽一声,细长的手指轻按一下肩部的伤处,慢慢道,“是。”
“荔荔知道的不多,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裴序说,“耿叔……”他吐字变得很轻缓,像夹着一缕绵长如烟的酸涩,“他一直在查一件案子,是他亲生女儿的。”
“他女儿死在一个连环抢劫杀人的逃犯手里。他查了很多年,只要有线索,再远也会去跟。这次也一样。”裴序声音淡淡的,沈渝修却听得有些难受,忍不住倾身向前,和他拉近少许距离。
40/42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