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只想快些做完妖王凤凰嘱托的事情,回到师兄与师弟妹身边。”
荀明思取下耳上蓝玉耳钉,“你能找到我,是在这上面动了手脚对吗。”
他将耳钉温柔放还在申屠手心里,“春儿,回森罗石殿吧,你是掌殿金童,你的信仰与亲人都在那里。”
“我已经回不去了!”
申屠临春激动,猛地扯下衣裳,那身躯上赫然旧疤累累,“你不是问过我这伤是什么吗?我便告诉你,十三玉石骨钉入体,森罗石殿已不认我!而且我……我已经把蜜玉女惹恼了,蜜蜜她跟我恩断义绝,我最后的亲人也没了。”
荀明思震悚,倏然起身气得发抖:“你……你!”
申屠一不做二不休,耍起赖来道:“反正我无家可归!琴师哥哥不要我,我只好拖着这幅伤残之躯四处流浪,死在半途也没人埋,你要不要我?”
荀明思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猛地转身坐下,不再理会申屠。
两人背后颇远处,瓷娃娃般柔美的少女隐身在古木之后,浓密乌发垂腰,纱裙嫣红。
她年幼又精致,该是被高高供奉的圣女仙子,如今却跋涉于崇山密林之中。
“傻春儿,坏春儿。”
巫蜜放下唇畔银色短笛,痴痴垂泪,“渺阿姐为叶浮抛下我走了,你又为这琴师抛下我走了……”
“可是就算你决意要去天涯海角,我除了随你同去,又还能怎样呢……难道要我像失去渺阿姐那样,再眼睁睁失去你吗?”
“为何你的前尘里没有我呢,为什么……”
玉女巫蜜虽尚年幼,却甚得其姊真传,于御兽一道上已经领悟颇深。
远处,方才退走的妖狼本携了大群同伴复仇而来,此刻却在少女的笛音下眼珠发红地低低咆哮了几刻,再度退走了。
“……不过说来。”
巫蜜抬指拭泪,酸苦浅笑着自语道:“这琴师弹的琴曲,还真是颇为悦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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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松书院。
“陈副院。”
“陈副院早。”
副院长陈芝道穿过书院廊下,面沉如水。沿途年轻学生们大多着青或白的头巾长衫,简朴勤奋,望见副院走来便放下手中书卷,作揖行礼。
稀碎松枝日影落在陈芝道灰衣肩头,他肃然行过香木铺的院廊,脚步声一响一停。
他叩开深处那座小院的门。
“颜兄。”
门开了。
颜余负手站在窗边。
陈芝道走到他身后,肃声道:“雷穹仙首的亲笔令到了,虚云祸星的传讯纸雁也到了。都在嘱咐书院当心接下来的变局,颜兄说过相信祸星所言,为何至今无动于衷。”
颜余不回头,语调温温和和的:“如今变局未开,我能做什么呢。”
陈芝道沉声道:“你我分明还有一件事可做!”
颜余问:“是什么呢?”
“我识松书院,广纳天下贫苦学子,不拘一格为年轻人传修为、立道心,更编撰浩瀚史籍。”
陈芝道走到颜余身侧,冷眼深深望着院长,道,“却举书院之力,供奉着一本连你我正副院长都不知其来历,不明其底细的古书之灵。颜兄不觉得蹊跷么?”
颜余拍了拍陈芝道的手臂,引他案前坐下。他一面提壶斟茶,一面叹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如今史书失散,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了。”
陈芝道猛地双手按案,上身前倾,眼神灼灼道:“颜兄难道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窗外,竹影摇曳在石砌的池塘旁。小虫停在池塘边的长草之上,背生薄羽。
陈芝道掐了一个简单的法术诀,很快一片雾气便笼在整个池塘之上。
陈芝道手指窗外:“这池子里的灵雨虫,寿命极短朝生暮死,它自水中化卵而生时便栖息在此处。我这法术可保池塘雾气五日不散。”
“它们这一生只见浓雾,因也定然会以为,这世间本就是迷雾笼罩的。”
颜余无奈笑着,递过去一盏茶道:“芝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陈芝道低声道:“颜兄乃识松院长,乃当世鸿儒大能,更乃支撑这书院乃至全仙界的脊梁,因而举止慎重,不该妄动。芝道心中都清楚。”
他将茶盏推回去,不接,“可颜兄也知道我素来急性,此般举棋不定,我心意难平。”
“芝道愿替祸星去会一会这古书。”
少许沉默之后,茶盏落于案上。颜余静静地看着陈芝道许久,低头吹了吹茶汤:“方知渊说,你前世死得早。”
陈芝道眼神坚定:“朝闻道,夕死可矣。”
颜余苦涩笑道:“你这性子呀……”
院长抿一口茶,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
“如今我书院内学生众多,天才不少,大器却罕见。袁子衣性情稳重敦实,乃大智若愚之子。带上他为你护法,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陈芝道忽的执袖夺过那盏茶来,一饮而尽。
颜余失笑:“芝道,这不是酒。”
陈芝道起身,俊逸身姿挺拔如墨竹,“待天下安定,芝道再陪兄长饮酒。”
窗外雾气蒙蒙的池塘旁,一只灵雨虫振翅,自甘甜的柔草上飞起了。
第150章 蜉蝣浮生陷妄雾
阴渊之底,蔺负青与方知渊肩抵着肩坐。
方知渊听蔺负青说罢, 皱眉。
他回了句:“就这?”
蔺负青凤眸微睁, 恼道:“什么叫就这!”
方知渊道:“你说你的心魔, 是觉着自个儿道心立得不对?”
蔺负青:“是。”
他叹息,“什么救世仙。人生于天地之中,本就卑如微尘,哪怕将自己的身躯燃烧殆尽,又怎能照亮一整个世间呢?”
方知渊:“你还觉得,师父自幼为你立这道心, 教养出你这般性子,你如今已经改不回去。所以困顿难过?”
蔺负青:“是, 不错。”
方知渊竟叹了口气, 眉宇间带些很暖和的无奈纵容。他点了点蔺负青的手心,那里阴气伤痕刚消下去:
“师哥我来问你,你就算如今醒悟,叫你立刻放弃这救世仙的道心,你就真做得到见死不救么?”
蔺负青不悦道:“我若做得到还愁什么!”
方知渊道:“你都知道做不到,你还愁什么?”
“我……”
蔺负青给他说得哑口无言。方知渊又撑着下巴笑道:“你自称道心将毁,莫非是师哥如今后悔救我了, 觉得我当初活该死了?”
这话好似在他脊骨上抽了一鞭子似的,蔺负青倏地弹起身, 凛色道:“胡说八道!”
那一声极突兀又高亢, 惹得叶浮与叶花果齐齐惊转过头来。
蔺负青情绪激动, 竟连喘息都不顺畅, 咬牙指着方知渊道,“你,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方知渊心里叫糟,连忙起身急切劝道:“别别,我错,是我言错。”
“师哥消消气,你先坐下……来我扶你坐下。”
他硬着头皮去碰蔺负青,还想好言好语地哄人,被魔君一巴掌将手拍开。
蔺负青自个儿拢着雪白的袖子,背转身小声骂道:“还怪我不跟你坦诚,现在好生与你说几句实话,你还来诛我的心——什么混账东西!”
行,这还真算是骂回来了……
方知渊哭笑不得。
他师哥好涵养,真动怒时反不骂人的,只有和他怄气时才骂他两句。
方仙首其实心内早觉得蔺负青这模样可爱得要死,当然半点不敢表露出来,表面做小伏低,暗自偷着乐。
可有了这一下打岔,他们话也说不下去。正瞧着休息得也差不多,四人便站起身来继续往下摸索。
阴渊更深处,白骨见少,水域更多,都是覆着霜的冰黑岩石。狂暴的阴妖倒是少了些,可四周缭绕的都是浓郁阴气,若是普通修士在此,一个不好就会被阴气入体反噬受伤。
方知渊仍是在前开路,煌阳如寒夜里的一捧火,为身后人扫开大半阴气。
叶花果修为最低,半途就受不住这等严寒,全靠叶浮握着她的手为她输送灵气保暖才战战兢兢走得下来。
叶浮瞧着那绿衣姑娘吓得都开始咬着唇瓣儿,忍不住悠悠地问道:“蔺魔君,敢问你这到底是要带我们走去哪里啊。”
蔺负青想着尹尝辛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暗暗寻思:走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啊……
他惦记着叶浮还有伤未愈,调起体内阳气,回手掐诀再布下一个浮空的防御阵法。
方知渊在前头察觉了,忍不住失笑,向蔺负青招手:“师哥。”
魔君赶了两步上前,方知渊悄声在他耳边道:“你看看你,口上说得一套一套的,还起心魔,还吐血,还哭,骨子里却死不悔改。你不认了还能怎样,总不能把自己逼死罢?”
蔺负青沉默半晌,反而松了肩上紧绷的力道,低声叹道,“你是叫我就这样一条歧路走到黑么?”
方知渊道:“我不信师哥的路是歧路。还是那句话,你若错了,便也没有我在这里。”
他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只似山风云雾,“只是这路太冷,不该你孤身去走。该有人在旁拉着你,不让你走到黑处去。”
两人并肩踏水慢行,阴渊的幽水微光落在方知渊眉睫上,很漂亮的颜色。
他难得柔软道:“师哥这辈子晓得心疼我了,就走慢些,多回头看两眼,嗯?”
蔺负青轻笑一声,嗓子低低哑哑的:“我往上,可飞升成仙斩月杀星;我往下,可君临魔道执掌死生。谁能拉着我。”
方知渊:“你升仙,你堕魔,还不都是为了我?我在人间抱着你,看你还去哪儿找死。”
蔺负青只怔怔看着他,出神片刻,眨眼,毫无征兆地两滴泪就先后掉下来。
方知渊吓得急忙抱他,慌里慌张给他擦泪。
蔺负青拍开他手,转过头哽咽着恼道:“干什么!叫叶四瞧见了,我脸还要不要了。”
方知渊只好又把手收回去……
后头两父女也不知他两位在前面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只得一头雾水地对视。
“叶……剑神,”叶花果忽然红着脸小声说道,“你、你一直帮我,帮虚云,我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叶浮眉头微微皱起,有些难为情地扭头看了叶花果一眼,“你……”
他张开口,似欲决心说些什么,“我……”
叶花果:“?”
叶浮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这么憋了半天,终是痛苦地叹了口气,伸手搓了搓脸:“没事,没事。”
他暗自愁想:不行,想说“我是你爹”,说不出来啊。
又片刻,走在最前的方知渊忽然停下来:“师哥,你来看。这……是不是到底儿了?”
蔺负青便也站住,往前看去。但见眼前石路断绝,立着一面陡峭的黑崖。崖下是散发着寒意的深水,不知为何水面略有银光闪烁。这明显已经走不下去了。
“怎么,这就是尽头了?”
叶浮说了一句,牵着叶花果一同上前。
然而叶浮的人刚刚踩到那片奇异银水的边缘,忽然“啊”地一声痛呼,似被什么骤然穿了心腔一般。
这位无坚不摧的半仙剑神霎时间额上冷汗淋漓,他径直捂着胸口,脱力半跪下来!
“叶剑神!!”
几人齐惊,去扶叶浮。
可叶浮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水域,口中喃喃道:“渺玉女……”
“什么?”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蔺负青与方知渊齐齐一震,闪电般交换了眼神。
叶花果却显然还不知生母真名,慌张茫然地道:“谁,谁?”
“阿渺……”叶浮好似魔怔了似的,站起来,恍恍惚惚竟要往前走。
蔺负青赶上前一把拉住,“叶剑神,你先冷静些!”
他目光投向那处银光荡漾的水域,低声道:“这下面是阴脉,不可能有活人的。”
叶花果脸色煞白:“阴、阴脉是什么?”
方知渊道:“灵脉知道么,虚云四峰上就有一条灵脉。”
叶花果紧张地攥着手指,小声道:“知、知道。灵脉是、是天地间最精粹的灵气汇聚,凝成的有形之态,就、就像一条地下巨河!”
她忽然眼前一亮,“啊,莫非阴脉也是……?”
蔺负青颔首:“不错,阴脉便是由至纯阴气凝水而成的有形巨河,这种浓度的阴流,活人一投身进去就要立刻爆体身亡,怕是一块血肉都留不下来。”
他看似是在冷静地跟叶花果解释,其实后面那么多句都是在讲给叶浮听。
叶浮却恍若未闻,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处,沙哑道:“渺玉女在下面。”
短短片刻,他连背后都已经被冷汗浸透,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又凝成疯狂模样,“我的妻子在下面!!”
剑神彻底失态,对着面前那绝不可能有生灵存活的极寒阴水偏执地低吼不止,这场面一时竟令人毛骨悚然。
叶花果早吓得一动不敢动,也说不出话来。蔺负青低声劝道:“叶剑神是否会弄错了。许是……渺玉女来到过这里,有什么沾染了她气息的随身物件掉进了这阴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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