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刀空劈一下,卷起一阵劲风。本就破败的窗户咔嚓一声散了架,屋内积了多年的灰尘被风卷起,自窗口呼啸而出。
蔺负青哭笑不得地跟着进来:“我多娇贵,值当你这样?本是想来帮你忙的,谁要你这么小心伺候。”
方知渊的回应是往里头扔了三个洁净诀,反正他不差那点灵气。
几息过后,灰尘被清的一干二净,于是屋内足可称惊悚的景象也更加清楚。
破烂窗口投下一束月光。正中是一个铁制刑架,散发着阴森气息的法阵被绘制在地面。
刑架上搭着四条断裂的漆黑锁链,每条锁链前段连着拷环,都是血迹斑斑的模样。
蔺负青走上前,伸手抓起那锁链,神色阴暗:“囚魂锁……真是畜生。”
指腹擦过上面干涸的血迹,擦不掉。
那是当年方知渊淌在这上面的血。
已经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这所尘封小屋里的器物,依然在无声诉说着方家人当年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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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蔺负青将方知渊留在虚云之后,后者很久都不曾提及自己的过去半句,最多只是说要回六华洲方家讨笔血债。
蔺负青也不在意,也没想过要问,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而方知渊真正主动开口同他讲自己的过去,还恰恰就是金桂试上废了方赤褀,两人夜闯方家的这时候。
那个晚上,方知渊心情很好,很开心。
这人年少时总喜欢摆一副狠戾又冷性的面孔,唯有那个晚上,眼里似乎跳动着明亮到灼人的火焰。
那火焰太过鲜活生动。方知渊自己大约已经没印象了,蔺负青却记了很多很多年。
方知渊话也变多了,情不自禁地同师哥说那些旧事,后者就安静地听他说。
他说,那年他七岁,紫薇阁的大长老占星测出他的祸星命格,方家家主方听海曾一度对外宣称已经大义灭亲将孽种处死,其实是把他关在这里,绑在刑架上,用这特制的仙器锁链铐着他。
他说,他名义上的娘是方听海一个小妾,在生他时受了阴气侵体,死的很早。他幼时在方家并没有什么亲友知交,方听海把这件事做的很隐秘,至今仙界无人知晓。
他说,方家人把吸纳天地灵气的聚灵阵符文刻在他身上,借他的壳子来‘修炼’,炼出的灵气都用秘法导给方赤祺和方之隆了。
他说,这秘法……很疼的。
“他们觉得我资质很高,杀了着实可惜,就想了这么个利用‘祸星’的法子。”
黑衫少年将手按在刑架上,神情是冷傲不屑的:“方听海前两个嫡出儿子全是废物,下品灵根。表面那么光鲜,内里都是用秘法造出来的假天才。”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别扭地垂下眼,轻轻地哼道:“……你别看我修行速度比不过你,我也……”
蔺负青怔忡。
他依稀能明白阿渊不好意思说出的话。这人其实是想说,以前,被方家摧毁之前,我也不是没有过优秀的天赋的。
在虚云的那些年,他们都跟着尹尝辛学艺。蔺负青并不专心于修行武道,却耐不住天资与悟性超人,有时看朵花逗个鱼都能立地突破。
而方知渊,却是夜以继日地执着于修炼,每次都是累昏过去也浑不当回事儿。他仿佛绷着一口气,不把自己一身心血榨干不罢休。
但凡稍有突破,他就提着刀找蔺负青打架,可惜回回都输……然后被师哥轻轻巧巧地抱上床疗伤。
俩人就这么闹腾着,折腾着,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方知渊还是没能胜过蔺负青。
蔺负青忽然十分难过。
是一种心要疼碎了的难过。
方知渊并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少年还不是后来把师哥放手心里捧着都怕摔了的方仙首,自然没那么心细。更何况他今天是真的很高兴,所以他继续说。
他说当年他被束缚在这里的日子,被封锁的屋中少见阳光,不辨时辰。那秘法让年幼的孩童痛到浑身抽搐挣扎,手脚铐磨烂了皮肉,甚至伤入了腕骨,惨叫也没人听见。
几乎每一日,都会有被方知渊的体质所吸引的阴妖闯入小屋,贪婪地撕咬被锁在刑架上不能反抗的小猎物。
这些阴妖很快就会被布下的阵法斩杀,自然也成了朱麒方家的功绩。
而那个刑架上血肉模糊的孩童,会被喂下保命的丹药。
或是由于祸星命格的体质特异,方知渊的恢复能力也远超常人。
就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方听海是想把这孩子逼疯的。
他畏惧,畏惧于方知渊祸星的命格,畏惧于能硬生生将他另两个低劣灵根的儿子变成天才的这份恐怖禀赋,更畏惧于邪术秘法暴露于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对方知渊用了最残忍的方式折磨。
让这小孩在折磨下崩溃,变成一个神智失常的疯子,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变成一个哪怕有外人问话也只会流着口水哼哼唧唧的活死人,永远供朱麒世家暗地里吸血。
方听海认为,毁了这孩子,半个月足矣。
最多最多,也用不了一个月。
方家的太上长老也赞同。
半个月后,方听海来这小屋查看。
那刑架上的孩子挣扎得铁链乱响,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模样。
三个月后,方听海再来。
此时方知渊已经没气儿挣动了,却还是勉力抬头,乱发下眼眸凛厉。
半年后,方听海再来。
这回他来得很巧,方知渊刚经了一场阴妖的残虐,浑身是血,眼神都涣散了,手指尖软绵绵垂下,微微痉挛着。
方听海觉得差不多了,拍打他苍白的脸颊,叫他小孽种。
“小孽种”濒死地抖了抖,忽然朝他脸上吐一口血沫,然后闭眼昏过去。
过了一年,方知渊还没疯,方听海心里都发毛了。
他不敢相信一个小孩能有这样强硬不屈的心志,他心内的畏惧滋长得越来越深。
可那时,方赤褀兄弟的天才之名已经传了出去,他不能杀方知渊,方家已经没有退路。
方听海决定孤注一掷。
大年夜的晚上,方家府邸响起红红火火的爆竹声,屠苏酒飘香,除旧岁,迎新年。
就在这间听不到爆竹声,也闻不到醇酒香的小屋里,方听海以那邪恶的秘法,硬生生扯出了方知渊的半截丹芯。
……
“那半截丹芯,被方听海封在这个阵法下面,和聚灵阵连成一体,也是为方赤褀方之隆两兄弟提供灵气。”
“比在我体内时效率低些,但也是不错了。”
清静的荒废小屋内,方知渊淡淡说着。
“他想逼得我神智崩溃,就故意把那丹芯放在刑架前三步远的位置,让我只能看着却求不得。他亲口同我说,别熬着了,看到没,这就是我生来的命。”
“方听海觉得,这下总该把我逼疯了。结果再等了一年,又再等了一年,我还是没疯。”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非但没疯,还筑基了。”
只剩下一半灵芯,经脉与丹田内的灵力又无时无刻不在秘法掠夺下受着凌迟之痛。
无穷无尽的阴妖,身上每一寸皮肉都被撕咬过。阴气侵蚀,寒冷彻骨,生不如死。
在这样的绝境下,十岁的方知渊筑基了。
他的两个哥哥,方赤褀和方之隆筑基时,屋内焚仙香,绘灵阵,好几名元婴期长老在身旁护法,随时都有无数丹药辅助。
而他筑基的时候,孤零零地缩在黑暗中,半死不活被吊在刑架上,陪伴他的只有秘法的剧痛。
……和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阴妖。
“我一筑基,灵流便引来强大的阴妖。我被绑在这里动弹不得,被阴妖扯烂了大半个身子,肠子都流出来,差点死。”
“但阴气本就克制灵气,囚魂锁的灵流终于被阴妖咬散了,我才能把这破链子挣断。”
月光从窗外落下一束,照亮少年冷俊的眉角。方知渊随意踹了一脚刑架,上面断裂的锁链就哗啦哗啦的响。
“方家护卫被阴妖惊动,我杀了一个,抢了刀逃出去。那晚起了大火。方听海怕这种惨无人道的秘法暴露于世,没敢派太多人手追我。”
方知渊指着刑架给蔺负青看,“这些血迹,这些,外头的门上……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说到这里就笑,是一种傲气快活的笑。
唇角挑起桀骜的弧度,露出一颗小尖牙。
“当年方听海那老不死的信誓旦旦说他已经杀了我,结果被我逃出来,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他只好改口说什么当年心生不忍,这几年来一直试图教我向善,可惜祸星顽劣叛逆,这才忍痛将其驱逐。呵……长了脑子的都能听出来是假话。”
自始至终,蔺负青一直沉默着,听着。月色染在肩头裘袍上,他的眼中涌动着许多难受的情绪,呼吸的频率不知从哪一刻起微微变了。
方知渊弯下身,用手拂去地上阵法上积的灰尘。正中果然封印着一个透明罩子。里头赫然是半截丹芯,细细的,像初生的嫩芽,却泛着一层晶莹的仙光。
“没见过吧。从活人体内扯出来的丹芯。”
方知渊发狠一拳砸下去,啪嚓一声,罩子应声破碎。
他不顾自己的手被反震得皮开肉绽满是鲜血,取出丹芯捧在掌间,“这是我的。我要拿回去。”
来此之前,方知渊对蔺负青说的——
“他们裂我的骨撕我的肉,鲜血淋漓地夺走的东西,我要亲手拿回来。”
那其实并不是一句夸张的话。
而这个被称为祸星的少年人,他所求的“讨债”,既不是屠尽方家上下老小,也不是打上紫薇阁给当年那个为他占命的长老来一刀,更不是祸害六华洲当年所有歧视过他的仙家。
“如今我丹芯已能补全,师哥,”方知渊眸中似有星火腾跃,亮得惊人,“往后你要是再懒散下去,可说不准哪天就要被我……”
他所求的,不过是拿回自己残缺的那部分丹芯,堂堂正正赢过自己小师哥一次。
蔺负青是什么人?
是风华绝代,是三界无双。
所以,只要赢了蔺负青,什么方家家主,什么紫薇阁长老,谁值得他放在眼里?
方知渊倏然回首,唇角还挂着一抹可称恣意的笑。
可他的神情却瞬间凝固。
月光下,蔺负青垂着头,秀眉低敛,眼尾泛红。
他脸上并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是哀伤痛楚的情绪却仿佛能从其全身感受出来。他右手紧紧地攥着凝固了脏血的锁链,指节一阵阵地细微发抖。
忽然一滴泪珠从少年的面颊上滚落,在月光下闪了闪,啪嗒掉在那刑架上。
方知渊仿佛被个霹雳当空砸中,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儿:好心疼,哭哭。
阿渊:(宕机)!!!!!?????
第27章 星辰因卿入眸去
方知渊从没见蔺负青哭过, 也从来没有想过蔺负青落泪的样子。
连这种念头都未曾生过半分。
他的这个小师哥,似轻风, 似明月, 似初雪。仿佛无论比成什么, 总归都该是高洁清孤的。
世上能有什么配刺伤他心,能有什么配害他委屈?
“……”
蔺负青轻轻抬眼瞧他, 侧脸抬起袖掩眼角。
那一眼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仿佛是很柔软的埋怨嗔怪, 怪他让自己这么心疼失态。
“你……”方知渊顿时慌的手足无措,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肉皮骨都在烧,他口齿不清地道:“你……你……怎么……”
他整个人都乱了,昏了, 连忙上前两步握住蔺负青清瘦的肩头:“你……师哥?蔺负青?你怎么……我……”
被方听海怎么摧残也没疯的人, 这时候却似乎瞬间就崩溃了,“你别……你到底怎么了!?”
蔺负青不跟他说话,背转过身去拭泪。
方知渊更加混乱。他焦躁而又局促, 佯怒却又遮不住慌张,只能咬牙拔高了声音:“别、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你——你丢不丢人!?”
蔺负青低声道:“我没哭了。”
方知渊:“那你转过来, 你看我!”
“……”
蔺负青略略平复了情绪,慢吞吞地回眼看过去。他睫毛被泪打湿了, 更显如墨稠浓。
下一刻,他手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件温暖的东西,是那半截丹芯。
“丹芯我不要了, ”方知渊挨得他很近,几乎是把他搂在怀里的姿势,低声道,“这个给你,不哭了。来,给你……”
那暖热的温度叫他抖了抖,蔺负青问:“你给我干什么。”
却没想到,这一问居然把方知渊问蒙了。
对啊,给师哥干什么呢。
他可能是糊涂了。
“……”方知渊不自在地扯了扯唇角,僵硬地把手收回去,“也是,你又不是方家那群畜生人渣,哪里……看得上。”
给师哥干什么呢,他根本想都没想就把丹芯塞过去了。
大约是因他生而低贱,又冷冰冰的不通情。既没法馈赠好物取悦人,也不会温言软语安慰人。
只有这么一点点从自己骨血中撕扯出来的东西,是多年前在剧痛中被夺走,如今终于拿回来的……他潜意识里觉着,既然方家人如此为之疯狂,想来勉强还可算有几分价值。
可蔺负青一掉泪,他心里一慌,就又忙不迭地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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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负青的手掌落在铁锁上刺进去的符文法阵上,久久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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