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恍惚地暗想:前世自己掉泪……是不是在这儿来着?
怎么一晃那么多年都过去了,那么多人和事都改变了。倒是那个当年被自己一滴泪就吓得不行的家伙,渡了两世红尘还肯陪在这里。
蔺负青往身边唤,“知渊?”
“……”
方知渊正盯着刑架走神,被蔺负青叫了居然没听见。
月色下,蔺负青隐隐觉得这人脸色有些不正常的发白。
他心里一疼,像是针扎了软肉一下,忙伸手把方知渊从刑架前拽开:“别看了。”
方知渊猛地惊颤,好像这才魂魄归窍。他面色苍白,却摇头:“没事,我没事。师哥刚刚叫我么?”
蔺负青叹道:“行了,取了丹芯就快点回去了,明日叫花果给你炼回体内。”
他说着上前,走到法阵正中刑架之前,蹲下身伸手去摸索:“是不是在这里?”
“当年我看你一拳砸下去,只顾着心疼了。现在想想,还蛮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像……砸核桃。”
方知渊摇头笑。
蔺负青已经破解开封印咒将灵芯取出来了,忽听他在自己身后问:“师哥可知道这刑架上刻的是什么阵法?”
蔺负青扳过刑架看了看。
“有些邪门,像是叠阵。第一层是聚灵阵;第二层看着好像有灵气引流之用,该是那秘法;第三……嗯?”
方知渊说:“第三层是囚禁人的咒阵,和囚魂锁配套使用。被此阵束缚的人灵气无法外泄,强催灵力便痛不欲生。若不是阴妖咬坏了囚魂锁,我永远也不可能脱身。”
蔺负青眸中漆深:“真是邪物。”
一阵夜风吹过,破烂窗口簌簌哗哗的响。方知渊沉默几息,摸出灵玉简递过来:“虽是邪物,却也不是不可用。记下来吧,蔺魔君,哪天我再惹了你哭,你拿链子把我锁起来。”
“我锁你干什么,现在你这样乖。”蔺负青接了玉简,以神魂和灵气将阵法刻下,“好了,我姑且记下。回去了。”
两人离开这间废弃的小屋,原路返回。
走进那漆黑的密道时,蔺负青神差鬼使地绕后一步,从背后抱了抱方知渊。
“……!”方知渊僵住,喉结滚动一下。
蔺负青伏在方知渊肩头,双手半勾在后者腰际,低声道:“别难过。我哄哄你。”
方知渊抿唇,黑暗中眉宇闪过一丝克制之色,开口时嗓子都有些喑哑:“我不难过,松开。”
方知渊忽然发现事情不妙。
前世他开窍得很晚,当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份情意时,已经与蔺负青天各一方,仙魔殊途。
每一个有月或无月的夜晚,金桂宫里孤枕独眠的仙首再如何独自辗转反侧,雪骨城深处坐拥后宫三千的魔君也不会知道。
再后来,魔道覆灭,蔺负青濒死。他虽能时刻将师哥拥入怀中,却心如刀绞煎熬万分,自然不可能有别的心思。
可如今……
“不。”蔺负青笑起来,气息吐在方知渊耳垂上,“凭什么你就能随心所欲地抱我,却不肯把自己给我抱一抱。好不公平。”
方知渊浑身燥热,几番想开口又说不出话。危险的冲动在他滚烫的血液里翻滚,鼓动着他炽灼的心脏跳动,眼神明了又暗。
他咬牙重复:“……蔺负青,松开!”
蔺负青反倒被勾起了坏心思,赖道:“再抱会儿,你这么暖啊。”
方知渊忽的沉沉笑了一声。他咬了咬唇,低哑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蔺负青轻轻道:“我知道。”
方知渊冷哂道:“算了吧,你什么都不知道。”
蔺负青暗想:傻不傻,是你不知道。
两人又摸黑走了两步。方知渊又然停下,快速转过半张凌厉眉眼,恨恨道:“我告诉你,你再这般……给人占了便宜去都不知道!”
蔺负青暗想:都说了是你不知道。分明是我在占你便宜,你被我卖了还怕我赚不到钱。
又想了想,口上却说:“你不是人,不妨事。”
方知渊眼神微变。
他随即莞尔扬眉,“那你说,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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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虚云峰,主峰峰顶。
夜色沉沉,今晚无月,星子便更显明亮。
那颗青松之下,年幼的蔺负青跪坐在尹尝辛的背影前。
山下已入了春,山顶的雪尚未融化。白袍的袍角曳在雪地之中,一时有些分不清是布料还是积雪。
十二岁的小少年裹在雪白的裘衣里,嗓音清嫩:“师父,他走了。”
“谁?”
“我捡的孩子。”
“为何走了?”
“您回来了,他认为您不会让他留下。”
“嗯。”
“他伤的很重,身体底子也不好,有很多病,这么走掉会死的。”
“嗯。”
“师父。”
“嗯?”
“师父。”
“……”
“师父。”
“——嗯咳咳!你想救他?”
“青儿想。”
“你救不了他。”
“为什么?您说过,青儿乃是慈仙命格,可救这三界世人。难道他不是人,不是这三界生灵?”
“他的确不是。”
蔺负青瞳孔紧紧一缩。
风啸止息,雪落无声。
此刻,虚云主峰上天地静寂。
蔺负青仰起稚嫩的脸,松枝的影子洒在清逸眼角眉梢。
灰袍道人转过身来,眼珠浅淡凉薄。尹尝辛伸出一只颀长的手,抚着孩子的发顶:“他不是人。”
蔺负青喉头干涩,“那……”
尹尝辛说道:“他是一颗星星。”
蔺负青有点难过地垂下眼,他认真道:“可他是一颗好星星,我喜欢他,不想让他死。”
他又抬起眼了,“师父,我想救他。”
那眼睛过于纯粹,眸光柔软,闪着一种清明无邪的光泽,“我会保护好他的。”
好像是孩童在路边捡到了个浑身是伤的小兽,然后缠着长辈说:我喜欢它,我想养它,我一定会好好儿照顾打理的,您就让我养嘛。
可那并不是小兽,而是阴命祸星。
蔺负青很清楚,但在他心里这两者并无甚区别。
他喜欢的,就要捡来好好儿养在身边。
他养得起,他护得住。
当年的鱼红棠是如此,如今的方知渊也是如此。
尹尝辛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手指点他眉心:“星星不是鱼,没那么好养。”
蔺负青坚持:“青儿会努力养。”
“……唉。”
尹尝辛苦恼地揉了揉头发,赶苍蝇似的甩手:“行行行,那你去罢。”
蔺负青乖巧地垂首一礼。
他站起来,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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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蔺负青笑说,“你是我的星星,行了吗。你不就想听我说这一句吗?”
两人从密道出来,还是那座假山,正逢天上月光星光乍泄。
蔺负青戳了戳方知渊眉心:“小祸星。”
不料他手腕却被方知渊一把攥住,方知渊定定瞧着他:“我是祸星,那你是什么?”
蔺负青微怔,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来六华洲之前他们在老神木下饮酒。那时方知渊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语。
蔺负青沉吟一息,忽的展颜含笑道:“我是垂手捞星客,待送那星辰入了天穹,我便成了抬眼看星人。对不对?”
“不对。”
方知渊将机关合拢,掩上密道,“你再说。”
蔺负青本已祭出图南,欲如他们来时那样升空而去,闻言蹙眉,“如何就不对?”
方知渊翻身坐上图南,肃然道:“你是杀星的仙人。”
“师哥,这一世不要修魔了,你成仙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方仙首:(崩溃)完了我想亲他,我居然好想亲他!?甚至还想【消音哔——】他!?完了完了要是我哪天真的失控把师哥【消音哔——】了这可怎么好——
蔺魔君:(扶额)……我当年怎么捡回来个傻星星。
第28章 星辰因卿入眸去
七年前, 虚云主峰下。
萤火虫在眼前一明一灭,渐渐模糊成一团水雾。黑衫少年背负铁刀, 在崎岖的山中奔走。
“……嗬……嗬……”
十二岁的方知渊脸色惨白, 剧烈地喘息着, 冷汗从他的下颔一滴滴落下来。周围一旁黑暗,树影与冷风从身畔快速掠过。
隐约红迹自衣衫各处渗出来, 那是阴妖留下的伤。
就在昨日,还有清俊出尘的小仙君蹙着秀美的眉尖, 仔仔细细地为他换药,叮嘱他好生休养不可乱动。
药香微苦,红衣女孩坐在床沿晃着小脚,满脸好奇地要给他喂药。
——只一夜之间, 那些宁静短暂的时光归于终结。
他要走了。
伤口挣裂, 鲜血涌出。失血使得意识渐渐朦胧,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直到某一刻,黑衫少年毫无征兆地往前栽倒。山坡陡峭, 方知渊径直滚落下去,无数树根杂草刮出血淋淋的细伤。
后背猛地撞上巨岩,他眼前一黑, 只觉得肺腑脊骨都被撞得粉碎,腥甜的液体呛出喉管, 下一刻便咳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咳咳咳……!咳咳……”
方知渊浑身发抖,他眼神涣散,低沉地咳着血, 艰难爬起来。
仰头,一轮明月从云层中穿出,正高悬在天顶。
他模糊地暗想:啊,月出了,山路会稍微好走一些。
他要走了……
方知渊咬了咬牙,继续在山间疾行,身上全是血汗和尘泥。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数不清摔了几次。
他想着明天。
明天,黎光升起来的时候,如今黑暗的每一寸山峦都会明亮起来,变得翠绿,变得生机勃勃。
明天,山峰上的小仙君会醒来。
“……”
方知渊冰冷的眼瞳深处似有光点晃了晃。
那位小仙君,他会倦懒地睁眼,沐着鱼肚白的晨曦,披上胜雪的衣袍。
他起身,身姿纤细清瘦,他的脖颈那么柔白,松散的长发又那么乌黑。
他含笑的时候,唇瓣红润,眼眸清澈。
明天,他会做粥,再做一份甜甜的米糕……对,昨日他说过要做米糕的。软糯的白糕切成小块,淋上一层金亮亮的花蜜,飘着的小巧花蕊玲珑可爱。
明天,他会转过那双清透的眼眸,抱起红裙小女孩儿,再和自己闲散地说几句话。语调温温淡淡,像山间的一缕云雾。
……不,没有自己了。
——日暮西山的时候,他听见鱼红棠赖在蔺负青怀里发出咯咯脆笑,“师父要回来了吗,他会喜欢阿渊哥哥吗?”
蔺负青揉她发顶,说:“一定会。”
彼时他才猝然惊醒,他在不属于自己的温暖里浸渍了太久。蔺负青纯良无邪不通世事,鱼红棠年纪稚嫩天真懵懂,可总会有个明事理的人给他泼一头冷水,把他从幻境里拽出来。
他怔怔想象了蔺负青看他的眼神转为冷淡或是悲伤,拂袖对他说“你走吧”的景象,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起苦水来。
可他释然得也快。
他太习惯了,心里麻木,权当是做了场梦也就罢了。
他要走了,他误入仙境,已经停留得太久。他将要坠回他的血污和黑暗里去,他没有黎明。
他的短梦将醒,他的长夜未央。
眼前纷杂的树影忽然开阔,月光倾入眼底。他终于穿过了这片山林。
方知渊蓦地站住。
他头晕目眩,瞳孔微微紧缩。
为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立在昏暗的树影下,眼神阴鸷得吓人。
“你还不肯放我走?”
夜色覆压下的山崖上,立着一个身影。
皓月当空,白袍胜雪。
“蔺负青,”方知渊森寒地扯了扯唇角,嗓音沙哑得刺耳,“你的好师父还没跟你讲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吗。”
他还想强撑着那份冷厉凶狠,其实却已经快撑不住了。
重伤未愈的身体状况本就极差,这样在冷夜深山中奔走几个时辰早已到了极限,如今只是凭着心头一口热气不肯昏过去。
他怕自己昏过去就走不了了。
“……”
蔺负青远远站在山石上,淡淡问:“你下了山,山下也是临海,你连船只都没有,如何渡海?”
方知渊昂头:“和你无关。如果是来送行的就免了,你滚吧。”
蔺负青轻叹。
他不再低头看下面那负刀夜行的黑衫,而是抬头静静地看着天上如白瀑倒悬般的星河。
许久忽然问:“那是你的星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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