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之际,蔺负青微弱地喘了一口气。他并指轻点自己心口,用最后一点灵气,掐了个最低阶的障眼法。
谁说天意难移,谁说命途注定。
姬纳,姬圣子,你若是在天有灵,就给我睁开眼好好儿看看——
蔺负青的身形扭曲着变幻了,染血的白袍消失,他化成俊美冷锐的黑衫少年,眼神空茫地仰头看天。
我无法为众生逆天。
可我至少还能为一人改命。
蔺负青变化成方知渊的模样,他立在虚空处,在头顶缓缓逼来的浩大阴气面前,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
那双惯来澄透的眼眸中沸腾着无限的情绪。释然与不甘在角力争斗,悲痛与欣悦在抵死碰撞,坚毅与软弱在狂乱纠缠。
仿佛将欲熄灭的星火拼力榨干最后的光芒,在跳动,在飞溅——
正是三年前,紫矅星盘启示之景。
阴气暗潮如黑龙张开尖锐爪牙,狂扑而下。
瞬息间,贯穿少年的胸膛!!
蔺负青阖眸坠落,阴气将他全部吞没。
他坠落在空中,如坠落在深海。
是最惨烈的绝望之景。
阴气狂暴地冲垮了每一条经脉,瞬间就是皮开肉绽,血沫狂喷。
蔺负青在残阳似的红雾中迷茫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勉强可以算是为知渊杀死了祸星。
……可是至少。
泪水终于蜿蜒而落,蔺负青无限哀伤地想:至少,我总算没让你在海里坠落第二次。
他的后背狠狠地砸上灵塔筑起来的巨阵。伴随着一声脊骨断裂的声响,蔺负青瞳孔骤缩,口中猛地喷出一股鲜血。
那血飞上丈余高,又徐徐洒落下来,洒了他满脸满身。
云彻底被撕裂了,蔺负青朦胧地看见,那是一道漆黑瀑布自九天落下,就要灌入人间。
他是只奄奄一息的蝼蚁,趴在瀑布正底下的石块上,受着水流的疯狂冲打。
又痛,又冷,又憋窒又难过。
为什么他还不死。
蔺负青不停地呛吐着血,或许还吐出了什么脏器的碎渣,他涣散的瞳仁儿一下下微弱地往上顶,下一刻就欲要彻底昏迷却迟迟不能的模样。
他痴想:师父,天穹好大。
天塌了。
塌下来的天穹,压在他胸前。
而三界,就在他背后。
也就是在生机将断未断的这一刻,在无与伦比的酷刑折磨中,蔺负青的意识依稀地遁入了一种玄妙至极的境界。
他的耳畔,忽的隐隐听到了声音。遥遥然,渺渺然,仿佛是隔了好几重纱帘从远处传来。
那是深山里的蝉鸣声,流水声,树木被风吹动的摇摆声,农村里少女的歌谣声。
雪落声,花落声,拄着竹杖的仙界僧人的唱经声,月夜下山崖前的狼嚎声,城里盗贼夜行时踢到的瓦片声。
鱼跃出水,鹿潜入林,猎户拉弓时的弦声,海啸声,风暴声,一卷卷青史册上的灰尘被擦落声,地震时山体的崩落声,雷劫的鸣声,小夫妻含嗔带羞的争吵声。
老人含笑而逝时周遭的哭声。
婴儿啼哭降生时周遭的笑声。
渐渐地,三界的万事万物的声音蜂拥而至,将蔺负青彻底淹没。
这是人世间的声音。
十一年前,就在这样的人世间一隅,有灰色道袍的师父和白衣的小徒弟走在晴朗的山间,一问一答。
——“师父,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在仙祸降临的那天,太清岛上逍遥自在的小慈仙,终于明悟了“救世仙”中的第二个字。
蔺负青懂得了何为“世”。
就在人世涂炭的前一个刹那。
终于,轰隆作响的黑瀑将石块冲碎,八十一灵塔于瞬间爆炸,在火光中化为飞烟。
巨大的阴气洪流冲向人间,并不能看出其中是否裹挟了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
也就是在蔺负青激坠于大地,阴气瞬间呼啸着冲刷了三界的那一刹那,此间的一切都突兀地褪色静止了。
这场心魔幻境,姑且看到这里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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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之外,早已经历过这段岁月的魔君并未停驻。
时间宝贵,他的神魂继续向下,落入一片浩瀚深邃却又对他毫无抵触的识海。
蔺负青进入了方知渊的心魔幻境。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自己。
入魔后的自己。
第69章 冷锁牵我踏阴途
蔺负青没有死。
这听起来着实不可思议, 可他的确没死。
后世的魔君倒是晓得其中道理。
阴阳二气本就是两种都能为人所用的本源能量,在那样庞大的阴气冲刷下,不是毁灭, 就是新生。
而对于经历了一次自爆后,修为尚未筑基的蔺负青来说, 强悍超绝的根骨悟性与柔弱至极的经脉丹田这两者本不可能共存的特质, 使得他险而又险地踏出了死亡之渊。
命运就是这样地弄人。
阴气将他的躯体打碎后又重塑,蔺负青苏醒之时, 身上无一伤痕,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回到虚云来了。
据说是师父亲手把他抱回来的。
蔺负青记得劫难降临之后到他入魔之前的那阵短暂时光, 他清醒了五天。
神智的确是清醒的,但身体却虚弱至极, 他几乎连开口说话都不能,眼前也看不太清东西。
方知渊始终沉默地抱着他, 一刻也不肯离地牢牢抱着他, 亲自给他喂水喂药,胸膛暖得叫人心安。
可心安不能阻止灾难。
噩耗很快传来,仙界的天变了。
被阴气侵染的修士一个个失去神智,化为阴妖一样的魔物,并开始狂乱袭击那些没有受阴气影响的修士。
仙界称之为:堕魔道。
那是仙界最黑暗的日子,灵草仙花在阴气影响下枯死或毒化, 妖兽暴走的浪潮在各地频现。位于西北妖域的森罗石殿, 在劫难降临后短短三日便彻底覆灭, 这一古老的邪异势力, 从此销声匿迹。
曾经高洁的修仙人变得如野兽一样,他们撕裂开昔日同袍的皮肉,踩烂了亲友的头颅也一无所知,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和阴妖一样,吸引着这些“堕魔之人”的,是修士体内的灵气灵流。
第四天,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传来。
雷穹仙首鲁奎夫堕魔道。
据说,仙首入魔前自己整顿衣裳,肃然静坐在金桂宫深处,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待我堕魔道后,烦请诸君取我项上头颅。
随后,鲁奎夫散功。
他以毕生修为在金桂宫周围铺开大阵,燃烧最后一丝生命之火,来庇护那些无助的底层修士们。
然还未等他将一身修为散尽,仙首便入魔失控。众仙中终究有人难下杀手,一个不当露了破绽,入魔后的鲁奎夫癫癫狂狂遁入深山之中,不知所踪。
也就是自此之后,仙门宗派达成了一致意见:对待堕入魔道之人,视为与阴妖同等,一律格杀勿论。
那时候,蔺负青心里知道,自己也快了。他曾在尹尝辛来到他的床前时,低声说着弟子不孝,求师父赐他一死。
尹尝辛摇头长叹,摸了摸他的发顶,就如当年初遇时他抚着苏雪生那样。
师父走后,蔺负青发现自己识海了多了一卷法术。很多年后他才参悟出来,这竟是逆溯时空的重生禁术。
可是自那天尹尝辛走出他的房间后,蔺负青便再也没能见到他的师父。
第五天,蔺负青觉得时候到了。
他逐一把师弟妹们叫到床头聊天,很不舍地每人嘱咐了几句,把每人都弄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出去——
最后他柔声问方知渊,你能不能杀了我?
如果阿渊能接受的话,蔺负青是想叫他亲手杀了自己的。
自己承了那么庞大的阴气,入魔时必然声势浩大。方知渊再把这样一个魔物斩于刀下,还愁没人刮目相看么?
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方知渊能接受的话。
蔺负青觉得有戏。要说对待重要的人,知渊绝对是那种“宁可我亲手了结你,也不愿看你死在别人手里”的性子。
果然,方知渊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沙哑地说:好,师哥放心。
那天日落后,方知渊抱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山洞。
外面月色凄清,蔺负青不知道自己待会儿要变成怎样,他不放心,吃力地最后布了个杀阵。
在阵法完成的那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乃至他并未死在这个山洞里,蔺负青并不知道。
前世,方知渊也一直有意无意地没怎么提起过这段日子。
然而此刻——
来自百年后的蔺魔君的神魂,潜入了方仙首的识海深处,在这片惑心妖的香雾编织出的幻境里,与入魔后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山洞之内,照着一束白月光。
月光之下,“蔺负青”白衣白袍、眉目清美,只是浑身散发着阴寒之气,眼神茫然无光,显然已入魔道。
“——师哥,这回是你失算了。”
几步远处,方知渊双手拄着刀,低喘着,眼神冷戾地凝视着已经认不出自己的蔺负青。
他一点点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暴动的天地灵气也同样在他身边渐渐恢复平静——
刚刚蔺负青用最后一丝清明布下的,用于自我了断的杀阵,被他用灾牙劈了个稀巴烂。
“我答应杀你,你竟然真信我会杀你?”
月夜之中,黑衫少年自嘲地笑一声,“你也不想想,我哪次乖乖听过你话了?”
魔君惊愕:……
不,你以前明明不听话也是光明正大的不听话,堂堂正正的惹麻烦,从不骗人的——
蔺负青痛心疾首,小星星你怎么从此时就变成这样儿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以神魂潜入幻境的蔺负青忽然意识到,情况似乎超出了他们最初的料想。
在方知渊为了治伤而决定冒险入幻境之前,他们两人都认为,方知渊的心魔幻境十有八九是蔺负青被阴气反噬的那阵日子。
却没有想到,这幻境的节点居然这样久远,居然是蔺负青入魔之时……
魔君心中隐隐升腾起一丝沁凉的不详之感。这段入魔的时光,他自己并无记忆。幻境里会发生什么,他一点儿数都没有。
要说不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那是骗人的。可他分的清轻重,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快点寻到方知渊在幻境中的神魂,带人出去。
蔺负青无意按部就班地将这幻境看下去,他仗着自己神魂强悍,意识直接往更深处遁入。
……
数日后,虚云四峰被围了。
围的是仙门各大派的精英,仙界果然被蔺负青入魔时冲天的阴气波动所惊,要虚云宗交出堕魔之人。
“二师兄……明思觉得,这就够了吧。”
荀明思眼眶通红,神情和语调却是十分平静,他轻轻道:“大师兄是想一身干净地走的。与其让师兄被外面那群人侮辱,不如由我们……”
蓝衣琴师顿了顿,轻声咬字:“送他走。”
“三师兄……!”
叶花果哭倒在地,她崩溃地摇着头,扯着半哑的嗓子哀求,“不,不行……不可以!我们不可以……”
她仰起濡湿的双眼,哽咽,“再、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求求你,我定会治好大师兄的……三师兄,我一定会的。”
“……”荀明思冷冷道,“师妹,你看看你二师兄再说这话。”
“我!……”叶花果浑身一颤,面色发青,瑟瑟地望了一眼方知渊,又低下头去。
自始至终,方知渊沉默着。
他抱着他的灾牙刀,疲惫地倚坐在一旁。
血迹从他的右肩膀延下来,大半个身子都被红染透了。哪怕已经仓促止住了血,可他的脸色还是如纸一样苍白吓人。
再几步远处,神智全失的蔺负青被束缚在一块山石上。他本能地挣动着,从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声,眼眸中杀机湛湛。
血珠从他尖尖的下颔掉落,淌在白衣上。那是方知渊的血。
荀明思的声音猛地拔高,眼泪却也同时流了下来:“入魔之人被阴气惑乱神智,大师兄他绝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更不会愿意自己的双手沾上我们的血!!”
“这你难道不晓得么!?”
这个素来以温和文雅的面貌示人的年轻乐修,此时陡然嘶声怒吼道:“他不愿意!!!”
叶花果泣不成声,几欲昏厥。
她知道荀明思说的是对的,这几天来,他们把能尝试的办法都试了个遍,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流的血越来越多。
“明思死不足惜,如果我一条命能换大师兄回来……我……死千回万回也愿。”
荀明思哽咽道,“我只是不忍心……到了黄泉之下,再看到大师兄难过的模样。”
蓝衣琴师流着泪,手中化出雀听琴,向被束缚的蔺负青走去。
一柄漆黑的刀,无声地横在他面前。
方知渊连眼也不抬。
荀明思清瘦的背挺得笔直,他沉着道:“请二师兄让路。”
方知渊冷冷道:“可以,先杀了我。”
荀明思怒道:“你刚刚已试过了!拿命试过了!你唤不醒他……围杀的仙门众人就在虚云山下,师兄还待如何!?”
方知渊道:“我带他走。”
荀明思与叶花果均用惊骇的眼神看过来。方知渊苍白地勾了一下唇,轻声呢喃:“他不喜欢染血,我知道。以后我看着他,不让他伤人。”
方知渊摸了摸自己的右肩,恍惚暗想道,至于我……他说我是星星,不是人。那他伤我,就不算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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