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懒散散地走了好一会,才发觉方才还隐约传来的宫人嬉闹声,这会儿是一点都听不见了。
走哪里去了?
小宛儿四处打量了一会,认出这里是冷宫。
春节的热闹气氛并没能渲染到这里,树上没有挂红灯笼,只光秃秃缀着几片枯叶。
风一吹,就飘落了。
小宛儿对冷宫没什么兴趣,吹了会风也觉得有点冷了,正准备转身往回走。
然而刚一动,眼尾就扫见了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没入不远处的冷宫中。
——谁?
小宛儿警觉地转头过去,望了一会,没看见有人出来,他皱了皱秀眉,隐约觉得不对。
冷宫闲置许久,连地位最低微的宫人都鲜少涉足,谁会在这大好日子里往这跑?
躲清闲也不嫌晦气么!
小宛儿沉思片刻,果断提起衣摆,避开脚下枯叶,悄然往那边走去。
他从小学乐器,听力及其敏锐,走得近了,便听到了宫里隐约的人声……似乎还不止一人。
在又低又急地在交流着什么。
不像是躲清闲的宫人。
小宛儿身轻如燕,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小心打量着周围,绕过一个小池塘,悄无声息地走到墙根处。
终于听清了里头的说话声。
……怎么这声音有点耳熟?
他听了一会内容,越听越震惊,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一时没留意,一脚踩到了枯叶。
清脆的枯叶破碎声乍然响起,惊得里头交流声倏地一顿,紧接着便是有人迅速走出来的脚步声。
小宛儿心说不妙,他毫不迟疑地旋身撤退,不过已来不及了。
他偏头看见冷宫旁那一池落满枯叶的冰冷死水,一咬牙,纵身便跃进了水中。
与此同时,冷宫里的人追了出来,眉目沉峻,神色冰冷,深蓝色衣摆在行走间划出冷酷的弧线。
——赫然是数月前便被谢容外派出宫、此时并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禁军大统领苏秉之!
他一双鹰眸敏锐快速地四处查看了一番,最后停留在犹自荡开涟漪的池面上。
缓缓地皱起了眉。
……
宫宴进行到一半,谢容便抽身离去。
众臣没人敢挽留,恭恭敬敬送走了陛下,就彻底放开来闹腾了。
一派欢乐融融中,沉砚轻啜了口温茶,若有所思。
他摆出了不想和人饮酒的姿态,众人便也不敢来灌他。放眼放去,就属他周围最是清静。
这些日子他有意冷落,没主动和小暴君联系,打的便是欲擒故纵的主意——这是小暴君先前用过的法子,他不过如数奉还罢了。
按着之前小暴君和梁庸平的交流,小暴君应该急于拉拢自己才是。
不过这回小暴君出乎预料的有耐心啊……
沉砚正沉吟着要不要稍微松动些态度,诱得小暴君送上门来,一个小内侍小跑着到他身边,小声道:“相爷,陛下有请。”
沉砚倏地勾唇。
他认出这是小暴君身边惯用的小内侍。
小内侍与他靠得近,一下就被他这如同冬雪消融的笑容惊到了,呆滞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沉砚拂袖而起。
朝他微微颔首后,就大步朝外走去。
小内侍急急忙忙跟上去,却因腿不够长,很快拉下了距离。
好在他的任务只是传话而已。见追不上人了,小内侍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想,怎么感觉相爷好像……有点着急呢。
君王有命便毫不犹豫赶去,相爷真是个大忠臣。
大忠臣沉砚正提着一盏宫灯,缓步朝目的地而去。
这宫灯是守在殿外的梁庸平递给他的,提在手里,小巧精致,十分漂亮。
烛火在灯里摇晃不定,沉砚鼻端嗅见淡淡的冷香,有些熟悉。
……刚来到这世界,第一次进宫见小暴君时,小暴君也曾命梁庸平替他拿一盏灯,照着出宫去。
那灯里蜡烛燃烧时,也有这淡淡冷香。
沉砚只道是宫里的习惯,蜡烛里融了香料,并未太在意,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走得很快。
不多时便到了清沁湖边。
这偌大的湖,夏日里碧叶接天,荷花摇曳,很是漂亮,不过如今隆冬时节,便只剩的枯荷满片,干瘪的枝叶在寒风中萧瑟。
沉砚一眼就看见了蹲在湖边不知在做什么的小暴君。
大冷天里,这人也不披大氅,只穿着身单薄的华贵龙袍,伸手去划拉湖水,划拉得水声哗啦。
他身边地上歪歪斜斜搁着盏宫灯,烛火明灭光芒不定,将他整个人照得越发瘦削,看着和数月前差别不大。
沉砚再走近几步,刻意放重了脚步:“陛下。”
谢容听见动静,转头望来,看见是沉砚,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道:“你来啦……”
说着便想起身。
然而可能是蹲久了脚麻,他站起身时摇晃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水里。
沉砚一步上前,稳稳地将他一揽一带,避免了他当落汤鸡的下场。
在寒风里待久了,谢容连衣襟上都沾满了寒气,一双手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他差点掉进湖里,惊魂未定,下意识把住沉砚手臂时,沉砚眉头轻轻一皱。
“陛下在这做什么?也不披件大氅。”
待谢容站稳,沉砚便松了手,将宫灯往谢容手里一塞。
谢容不明所以,接过宫灯,老实道:“……在和锦鲤玩。”
他等沉砚等得无聊,看见水里游得欢快,丝毫不怕人,甚至见他站在池边、便踊跃挤来等待投食的锦鲤,便忍不住去逗弄了一下。
话音刚落,谢容便觉身上一沉。
一股暖意瞬间包裹了他。
沉砚将自己的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了他身上。
谢容微微一怔。
大氅上还沾着沉砚的体温,很暖,很快便温暖了他差点冻僵的身体。
握着宫灯长柄的手指稍稍用力了一下,又很快松开,谢容有些不自在,小声道:“朕有大氅呢,在亭子里。”
他说的亭子,便是湖心上的小亭。
一条蜿蜒石桥从岸边直通湖心亭,亭上灯火明亮,四周罩着薄纱,看不见里面内容,只能隐约瞧见个影子。
谢容和沉砚并肩走过小石桥,在湖心亭里站定。
湖心亭里安置了软榻案几蒲团,软榻上搭着谢容的大氅,案几上摆着小火炉,炉上热着酒,旁边摆着两只玉盏。
谢容见沉砚衣摆在风中微晃,随手将宫灯搁在案几上,伸手想解开大氅还给他,却被沉砚微微压了手。
沉砚碰着小暴君越发冰冷的手,见这没准备汤婆子,转身想出亭子去:“陛下手冷,臣去命人拿汤婆子来……”
谢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嘀咕道:“这周围都没人……朕不让他们跟着。”
沉砚眉头一皱。
谢容瞧着他神色,故作松快道:“难得清静,朕不想让他们跟着,他们……”
声音低了些:“……他们厌恶朕,朕都知道。”
小暴君说这话时,微微垂了眼,长睫轻轻颤着,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稍纵即逝。
沉砚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那长睫在他心上悄悄划了划,叫他那冷硬如铁的心都有片刻的酥麻。
沉砚沉默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温然一笑,徐徐道:“那陛下恕臣冒犯。”
他将谢容两只手都捉了起来,合在一起,拢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用自己的手来替谢容暖着。
谢容心头轻颤。
明亮灯火里,沉砚神色沉静又认真,低头专注地替他暖着手,这模样,格外使人安心。
明明是过分亲近、一点儿都不符合两人身份的举动,由沉砚做来,却是毫无违和,好像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让人说不出抗拒的话,也生不出不悦的心思来。
这样的人,温柔起来,谁能抵得住啊。
谢容默默地想,反正他扛不住。沉砚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用轻柔温和的笑容,轻而易举地溃败他所有防线。
他向来无法抵抗别人给予的温暖。
哪怕知道身份殊途,哪怕飞蛾扑火。
和双手一并慢慢变得温热的还有他的脸颊和耳垂,亭子里□□静了,静得谢容有些不自在。
他决定找点儿话聊:“说起来,许久不见砚之了。”
沉砚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泛起淡淡地笑意,嘴里却道:“……不是每日早朝上都能见着么。”
谢容:“……”
话是这么说,但他都刻意换了砚之的称呼了,沉砚还不懂吗!
他瘪了瘪嘴,转而又道:“许伯近来可还好?”
许伯是相府的前任管家,如今在相府种菜养老,谢容在相府暂住期间和他关系最好。
沉砚道:“尚好。”
“燕九呢?”
燕九是沉砚的侍从,在谢容在相府居住的日子里,也短暂地服侍过谢容。
沉砚道:“尚好。”
谢容又接连问了好几人,都是相府上的人。
沉砚一律回答“尚好”。
等谢容连相府上的厨子都问完了,便安静下来。
他将所有人都问了一遍,唯独没有问沉砚。
沉砚等了片刻,等不到他下一句,眉梢轻动:“公子怎么不问问我?”
谢容看了沉砚一眼,矜持地抬了抬下巴,轻哼一声:“问你干什么啊,不是早朝天天见着么。”
他将方才沉砚的话原封不动尽数奉还。
沉砚愣了一瞬,倏而低声笑起来,似有些开怀。
沉砚的笑声低沉,磁性十足,声声落谢容耳,撩得谢容耳根子都有些麻。
他耐心地听了一会,没听见下文,自己先扛不住了,于是又一本正经地打断:“好了好了,我问就是了。那砚之……近来可好?”
沉砚收了笑,正色道:“不太好。陛下近来屡屡赏赐,砚不知该如何回报陛下,心中不安已久。”
骗人。
谢容睨他。
沉砚的嘴,骗人的鬼。
真不安已久怎么也不进宫?
每日里安安稳稳地往朝堂上一站,姿态倒是从容不迫得紧,一点都看不出不安的模样。
谢容也慢吞吞地笑了声,将自己的手从沉砚手里抽出来,旋身在软榻上坐下,倾身端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在两个酒杯上各自斟满。
方懒散随意道:“那给你个报答的机会吧……陪我喝酒。”
和数月前相比,小暴君变得越发沉稳了。
不像他最初见着的那样,轻轻一碰就受惊的兔子般惊惶。
沉砚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怀念几个月前的小暴君。
谢容说是让沉砚陪喝酒,可实际上谢容并不怎么管他,只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
酒不烈,但也遭不住喝这么又快又急。
沉砚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他在谢容独自喝了一壶酒的时候按住了谢容的手,低声道:“陛下喝慢些。”
谢容只道他怕酒喝光,下巴一抬,示意他看案几下,满满一大坛子酒:“不怕,那儿还有呢。”
沉砚道:“陛下莫喝醉了。”
谢容手腕微微用力,就挣脱了沉砚的手,他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望过来,不以为然:“朕千杯不醉。朕被太医和梁庸平管着,好久没喝酒了……你松手,替朕斟满。”
朕都跑出来了,看来是铁了心要喝个够。
沉砚倾身取来酒壶,替谢容斟满,看着谢容仰首一口饮尽,有一滴吞咽不及的酒液从唇角溢出,滑落在下巴处,摇摇欲坠。
他忽然就想起来曾经做过的一个旖旎梦境,呼吸微微一滞。
停顿瞬息后,沉砚抬手,指腹飞快地拭去了谢容下巴处那滴酒液。
在谢容不解的眼光中,他若无其事淡淡一笑:“公子以前就很爱喝酒,如今居然也肯听话少喝了。”
他说完这句,身边人忽地安静下来。
谢容捏着空空的酒杯,视线空茫了一瞬,也不知落在哪里,半晌后才偏头看向沉砚。
他低声道:“疼。”
“……什么?”
谢容重复:“喝太多,疼。”
他抬手,摸了摸胃在的位置,手指微蜷,轻轻按了按,可怜巴巴地看着沉砚:“这里疼。”
沉砚心里一动。
他查过小暴君的信息,自然知道小暴君嗜酒如命,落下了胃疾,一多喝酒就会发作。
这段时间见谢容滴酒不沾,他还以为这小暴君改过自新决定好好养身体了呢。
谁知今夜又放纵起来。
正想着,手臂上一紧,谢容见他沉默许久,不满地拽住了他的手臂,气咻咻道:“怎么不给朕斟酒?”
久不沾酒,就算酒量好的人,也容易醉。
谢容虽然一直嚷嚷着自己没醉,但沉砚偏头看他时,能从他水润润的眸底里窥见几分隐藏极深的醉意。
……都喝三大壶了。
这酒沉砚知道,入口绵软,后劲却很足的。
酒量再好的人也扛不住喝这么急这么猛,小暴君几乎是拿酒当水在喝。
或许是今夜气氛太好,沉砚难得地也松懈了一点……也只有一点点,不碍事,他想。
他将酒壶从小暴君手里轻巧夺过来,替自己也满了杯,温声道:“再陪公子喝一杯,便不许喝了。再喝公子要醉了,明日醒来头疼难受。”
谢容被抢了酒壶,皱眉,伸手想抢回来,没成功。
他有点气,多半又是真喝迷糊了,口不择言地气道:“……你算什么小饼干,凭什么管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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