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莲点点头。周谦又道:“今天他要来府上,到时候你在屋里就好,不必出来。”
周径要来,那许知萧应该也要来吧?周莲不自主地笑起来,自上次见面已经近两个月多了,好不容易能见一次面,她怎么可能会藏在屋里?
“听说你看上了翰林院一个学士,看来是真的了。”周谦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不过周径只说他自己要来,没说那个男人也会来。”
“我不管。他肯定会来的。”周莲恳求地看向周谦,“我到时候就坐在你旁边,绝对不给你们添乱。行吗?”
周谦已多年没这么长时间在家待着了,即使回来一趟也是匆匆离去。除了母亲,妹妹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他看不得她巴巴求情的眼神,只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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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愚深刻地感觉,最近一段时间是自己一生中的低谷。
自从周径醉酒后二人一番缠绵之后,他俩就再没见过面。他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省的大家尴尬。但只要他一想起那个夜晚,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悸动。
再加上他跟许知萧也吼了两句,现在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一般,很久都没打过照面了。
而时雨眠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嫂子了,他也不能成天去找她。
许知愚郁闷无比。
他在城里的药房忙完后,已经日上三竿。他走在这条熟的不能再熟的路上,盘算着中午要吃点什么。
路过周径经常带他去的酒楼时,他心里一动,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还不到饭点,楼里人并不多,只有小二跟寥寥几个食客闲扯。
等食的间隙,许知愚恹恹地撑着脑袋发呆。
不过将近一年时间,家中的变数太大,大到他觉得自己都快支撑不住了。许知萧考中了功名、两家定亲、父亲突然去世、许知萧又遭陷害……许知愚心想,还是等吃完饭去找先生算个命得了。
事实上,他向来是不信命的。毕竟命好的人,是不屑于算命的,就像他之前的十几年一样。只有命不好了,人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子虚乌有的飘渺的东西上,才会将失意归结为命运使然。
奈何这一连串的事情接连发生了,着实搅得他惶惶郁郁。
胡思乱想之际,小二撩起雅间的门帘,将面条和两盘青菜端了上来。
他正要道谢,却一眼瞟到了小二的长袍。
黑色的底料,长袖边沿绣着一掌宽的数只金色凤凰。
“……”许知愚抬头,对上周径俊秀的眉眼。
“许公子,请慢用。”
“……谢谢。”
周径在他身旁坐下,道:“吃完了带你去个地方。”
“你吃什么?”
周径摇摇头,莞尔一笑。
红油汤面热气腾腾,上面盖了一层韭菜鸡蛋丁。色香味俱全,许知愚大口吃着,烫得眼泪差点落下。
周径伸手给他倒茶:“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一顿饭风卷残云般下了肚,周径看着他满意地仰在椅背上,笑道:“都说了我不跟你抢。你一个学医的,不知道吃得快对身子不好么?”
从周径一露面,许知愚就处在一种别别扭扭的境地。他在心中搜肠刮肚般斟酌了好几种回答,正犹豫间,周径却又抢先道:“一会儿同我去□□上,见见周谦和周莲。”
“为什么是我?以什么名义?”
“以翰林学士许知萧之弟的名义。”周径道,“替你哥去看看,回头给他传达消息。”
原来如此。他现在再想起许知萧那张臭脸时,已经平静许多了。“最近情况怎么样?”
“说不清。周谦突然回来了,实在有些蹊跷。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周径附在许知愚耳边,压低声音,“怕是得了谁的消息,来找我麻烦的。”
许知愚皱眉。
周径一摊手,嘿然道:“哈哈,来找我争储了。”
许知愚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无所谓,我又不想当皇帝。”周径看向窗外,“再说,名不正言不顺的。”
许知愚道:“你小声一点。”
周径喝一口茶,又笑了笑。
去□□的路上,许知愚轻声问:“他如果是回来跟你争储的,你打算怎么办?”
周径没听清,歪歪头道:“什么?”
许知愚又重复一次,周径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道:“该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是真有这个心思,要斗的可不止我一个。”
“不过我没这个想法,算是便宜他了。”周径笑。
周径一席话轻松得仿佛在说别人家的小事,诸如寻常夫妻吵架或者一家兄弟之间打了一架,头一天摔锅砸碗,第二天就会过去似的。
恍惚间,许知愚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他赢了以后,你怎么办?”各代皇子争储时,哪有不流血的?
“不知道,可能回我的封地吧。”周径随口道,“挺好的,回了我的地盘,以后再不用问世事,天地一沙鸥,多自由。”
“……”许知愚真想打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争储失败了,他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还在想象逍遥自在的日子?
横贯在两人之间的沟壑又出来了,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径在路边拦了一辆马车,悄声对车夫说了两句,对方立刻会意。
路上行人不多,马车颠颠地向前。
许知愚肚里正暖和,不多时睡意便袭来了。
周径抚住他的眼睛,道:“睡吧,□□在城南,离这边还有些距离。”
他的手指冰凉,贴在许知愚眼皮上时触感明显。许知愚朦胧中想,他手这么凉,应该还没吃饭吧?为什么刚才不一起吃?
无意识地,许知愚摸住周径冰凉的手。
周径一怔。许知愚的手骨节分明,而且十分温热,此时正紧紧地扣住了他。
睡着了?他侧首看许知愚红润的脸颊,忍不住轻轻蹭了一下。
两个时辰后,周径领着哈欠连天的许知愚下了马车。
□□外依山傍水,放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银杏树。
周径指着路边道:“这些都是杏花和桃花,春天时候粉白一片,很美。那里还有桂树和槐树,秋天开花,十里飘香。”
许知愚点点头。他也曾听说过□□独一无二的四时风光,只可惜皇家别院,闲人不得出入。
“过几个月我带你来看看。”
许知愚又点点头。他心想自己对花花草草倒无甚兴趣,开花不开花的,估计阿姐那些姑娘家才喜欢。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几天不见,你倒学成你哥的样子了。”周径无奈道,“要早知道,我就抽空多陪你几天。”
许知愚不答,心里又在想:你还有脸说,你说你为何不来?
一名家仆把二人带进府上,许知愚低声道:“秦王性格如何?”
“怎么才想起问?”周径含笑道,“反正比我的性格好多了。”
正说着,一个黑衣男子迎面踱步过来。
他开口道:“念迟,你哥我可等你多时了。”声色温润而洪亮,好像战场上的将军。
许知愚行礼道:“草民拜见秦王。”
“不必多礼。”周谦唏嘘道,“许家的兄弟真是个个都一表人才。”
亲王府内高楼错杂,红墙黄瓦映衬在薄雪皑皑下,黑色的树杈交折地伸展。宫女们面上覆着纱,见到周谦后都恭敬地一福。穿过几座宫殿后,三人走上窄桥。
许知愚俯身看,桥下是覆了薄的溪流。眼前又是开阔的盘山路。片刻后,山路的尽头是一座精致的楼阁。撩起纱幔,楼阁才现出真容。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楼上视野极开阔,整座王府,乃至前方的远山都尽收眼底。薄云缭绕,好像仙境一般。
周径低声道:“看,跟他这儿比起来,我那里就是个茅房。”
许知愚失笑:“那我家呢?连茅房都比不上了?”
“你家是家,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许知愚刚想问,只见周谦和一个女子有说有笑地走来。
他一眼看到那个女子,心中倏地涌起一层层惊涛骇浪。
白茫茫无边际的雪地,幽怨的眼神,切齿的恨意,还有雪地里盛放的鲜血……
就是她!在一年前那个诡异恐怖的梦里,是他亲手把刀子插进了她的身体!
本该模糊的梦境此时此刻清晰起来,梦里的女子与眼前这位一点一点地重合。
许知愚一阵晕眩。
只听周径的声音遥遥传来:“周莲,你来做什么?”
周莲看到许知愚,有些失落,嘴硬道:“我想来就来,你管我?”
周径见许知愚没有行礼,轻轻拉了他一下,回头看到他六神无主的神情。
“怎么了?”
“……没事。”许知愚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只是怔忪地盯着周莲。
一下午的时间,他都沉浸在那个真实又不存在的场景中,梦境和现实的重叠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人措手不及。
临别时,夕阳西下,霞光俯照在群山之巅。周谦欲留二人吃饭,周径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上马车时,许知愚注意到这还是来时的那个车夫。
周径道:“怎么了?一下午心不在焉的。”
许知愚摇头。他怎么可能告诉周径,他在一年前就梦见自己杀了周莲,但今天才见到其人,并且还被吓得不轻?
太荒唐了。
周径一脸担忧。许知愚只好说:“我困了。”
周径心想你骗鬼呢?但嘴上还是应道:“嗯,回去早点睡。”
许知愚松了一口气,安慰道:不过一个梦而已,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他抽丝剥茧般把眼下的事情梳理一番,突然道:“念迟,我觉得你秦王他不像什么六亲不认的人。”
“我活了二十年,都没怎么看清他。你才第一次见他,能看出什么?”
许知愚摇摇头:“不说储君之位了,有些东西还是要争取一下,他未必不会不给你。”
“人要知足常乐。”
“可是你应得的东西不该拱手让人。”
周径笑了:“知愚,你是怎么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我应得的呢?”
许知愚不答,周径又道:“我不想要的东西,就算它再好,只要我不喜欢,那就不是我应得的。何来拱手让人一说?”
周径逻辑之紧密,令许知愚哑口无言。
下了马车后,周径往他怀里塞了封信。
“给你哥。”他低声道。
许知愚点头,正要往家走,周径又扯住他的袖子。
许知愚疑惑地看着他,周径把他往身子里一搂,在他耳畔道:“明天来找你。”
马车颠颠地离去,剩下许知愚满脸通红。
一转身,正好看到许知萧倚在许家大门前的柱子上。
光影错杂,许知愚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云淡风轻,还是冷若冰霜。
☆、意阑珊
许知愚走近几步,垂眼等待着许知萧的嘲讽,或责骂。
然而,微不可闻的,许知萧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把信给我吧。”
许知愚愣了一下,把信递给他。两人相顾无言,并排走在石板路上。
“哥?”他试探地道,“你……”
“嗯。怎么?”
“刚才,你看到了吗?”
“嗯。”
“那你,”许知愚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你就不说我什么?”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高兴就好。”许知萧摇摇头,平静地道,“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哦。”许知愚有点意外。
又快到一年元夕了,按照传统习俗,灯笼又挂起一城,在暗夜中飘摇着橘红的灯火。
“你长大了。”许知萧突然道。
“我才十六。”
许知萧不回话,两人又沉默了。
许知萧把他送到了半夏阁,转身离去时,发现许知愚还在他身后跟着。
许知萧一挑眉道:“怎么?”
“哥,你能不能别告诉娘?”许知愚厚着脸皮,暗暗庆幸这是晚上,他看不见许知萧的神色,不然他一定会尴尬得想往地里钻。
“好。”
许知萧又要转身,许知愚拽住他,说出了一路上憋在口中的那句话。
“哥,那天,是我错了。对不起。”
他的那句“许知萧,你要是死了,我绝不给你烧纸”在心里堵了好几天了,虽然当时一时冲动,口无遮拦,许知萧估计也不怪他,但事后想起就后悔得厉害,心里也一阵阵地疼。
毕竟,拿着刀子扎人心,实在伤人也伤己。
许知萧轻轻笑了:“没事。”
“那……你不要死好不好?”许知愚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许知萧突然抬手摸摸他的头,道:“嗯。”
在多年前,那一个花香芬然的季节,他刚刚开始记事时,许知萧也是这样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转身就上了马车。
一别就是多年。
那时他嘴里含糊不清喊着“阿哥”,跌跌撞撞地想要跟上他。
……
所谓离愁别恨,有些淡漠,有些却是如陈酒一般,辗转经年后渐渐发酵,年年岁岁愈发浓烈,火烧火燎般烫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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