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我哥他真的只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许知愚口干舌燥道,“这件事情,换做谁查都是一样的结果……”
话音一落,他恳求地盯住时雨眠。
未曾想,时雨眠居然轻轻一笑。“知愚,你刚才说的话里面,一共有六十五个‘真的’。”
许知愚怔住了。
“阿姐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相信你们的人么?”
“不是,”许知愚心急如焚道,“我只是……”
“好啦,”时雨眠道,“阿姐只是随口一说。”
许知愚黯然地闭了嘴。
时雨眠垂着眼,缓缓道:“爹娘若是回不来了,阿姐恐怕还要赖你们一辈子呢,现在怪罪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知萧哥也没帮着爹爹做坏事,何罪之有?”
“时叔时姨肯定……能好好回来的,再说了,阿姐怎么能叫‘赖’呢?阿姐住下来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许知愚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包裹,拆开后,将包裹里细碎的草药倒进了一旁的开水壶中。转而他又从低柜里轻车熟路地取出粗红糖,一起放了进去。
“等水烧开后喝一碗,身上就能变暖了。”
屋内只剩下炭火滋滋烧红的声音,从小到大,许知愚从未有如此压抑的时候。
他思前想后,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家开始这样不断发生一出出变故的?
爹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他们俩离开京城去庐州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事到今天,许知愚心中酸涩,但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小雪初停,天际是一片柔和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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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地牢。
“李大人,这十几所府邸的罪犯啊,都在这儿了。”一个青衣人道,“但属下不得不说,这些人,净是些普通百姓,只是有几个银子罢了,实在没什么特殊的。属下不知,李大人这是何意啊?”
李坤手中握着不知从谁家搜刮来的扇子,在牢外缓缓踱步。
“大人,这些人确实没什么大罪,若是出了问题,到时候跟秦王殿下也不好交代……”
“哟,你用秦王来压我?”李坤冷笑。
“属下不敢。但属下有疑,只得斗胆问一句,大人想如何处置他们?”
半响,李坤缓缓道:“江先生,你跟了我已有数年,我相信你也明白,在这宫里,有些话是说不得的,有些事是做不得的,有些问题,更是问不得的。”
李坤的声音在窄小的空间里萦绕不止,江先生打了个寒战。
李坤点点头道:“走。”
一刚往出走了两步,李坤便看见一个挺拔单薄的身影。
他眯了眯眼,转头吩咐道:“将牢门锁好。”
“许学士可是稀客呀,今日怎么有兴趣到我这腌臜的大牢来了?”
许知萧拱手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劳烦李大人。”
李坤道:“你若要替牢里的罪犯辩白,那大可不必。李某两三月前抄家捉人,皆是陛下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李大人误会了,我此次前来,并不是想要为谁申辩什么。”许知萧走上前道,“我只是想进去看一眼。”
“探监有探监的规矩,其实你想进就能进的?”
许知萧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上去,道“李大人行个方便吧。”
李坤接了文书,翻开瞧了瞧。
他随即微微一笑道:“许学士何须至此?我李坤也不是什么不好说话的人。只是大理寺内人眼众多,怕传出去不好听,这才随意客套了一两句。许学士现在这般,倒让李某惶恐了。”
许知萧道:“那么,李大人为何现在就不怕人多眼杂了?”
李坤不答,向他做了个手势道:“请吧。”
许知萧一离开,一旁的江先生道:“大人,这文书里写的究竟是什么啊?”
李坤看了他一眼:“过几日你便会知晓。”
窗外是已经是初夏,地牢内却冷暗异常。许知萧沿着曲折的回廊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左右都充斥着各种人的□□和惨叫。
偶尔往里望一眼去,小小的一间牢房竟是堆了好几个人。墙壁上的血已经凝固,听不出也看不出人的生死。
突然前方一声刺耳的尖叫袭来,险些划破许知萧的耳膜。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带路的公公赔笑道:“大人莫要见怪,牢里本就腌臜。再走两步便到了。”
许知萧点点头,随在他身后继续走。
这是他第二次进大牢。上次进刑部的大牢,探贾诚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这次不同,毕竟贾诚恭身份更高,待遇更“好”。
可时正卿和时夫人只是一介布衣,许知萧难以想象他们在这里究竟遭受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生愧疚,又觉得毛骨悚然,一边想要逃离,一边又恰恰听得公公道:“到了,就是这里面。”
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上。
牢门一开,牢里的人抖了一抖,蜷缩着身子往里爬。
许知萧上前,那人又尖声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许知萧拉住她抱住头的双手,忍着胸中澎湃的悔意,艰难道:“时姨,我是知萧。”
☆、惜往日
“知、知萧……”时姨缓缓地放下手来,她眼神中的惊恐还未散去,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时姨,是我。”
“知萧……”时姨的眼泪流下来,流过脸上的尘土和血迹。
许知萧从袖里拿出一堆包裹,一一塞进时姨的怀中,指着道:“时姨,这里面有两包银子,你每日赏些给那送饭的士兵;还有一包是知愚做的药丸,可以去痛、安神、助眠;还有些外敷的草药,用来治外伤;还有不同颜色的条子,上面写了不同的要求,你今后让士兵将它递予我,我便带着东西过来……”
时姨抓着他道:“知萧,你实话说,雨眠她现在怎么样,她还好吗?”
“她很好,时姨,你不要担心。”许知萧顿了一下,“我来时,她特意嘱咐过我……”
“好了,时姨知道。”时姨抹着眼睛道。
许知萧突然向她跪下,道:“时姨,知萧对不起时家,更对不起雨眠。我不恳求你们能原谅我,但我说的该做的事情,恳请时姨一件都不要少了……”
“不然,来日我九泉之下,再无颜面对我父亲……”
时姨颤着手拉着许知萧道:“知萧,你千万不能这样说。这件事情时姨知道个大概,虽然我不懂其中关系,但时姨也是明理的人,时姨知道,这件事情本就是你时叔的错,与你无关啊。”
时姨又道:“时姨虽然不管做生意,但有些道理还是知道的。这天下,不该你占的便宜,你就不该占;但不该你认的错,你即便一口咬死,千万不可轻易就承认这错。”
时姨抚摸着许知萧泪水蜿蜒的脸颊,道:“知萧,你是好孩子,时姨只有雨眠一个孩子,也就这么一点念想。你替时姨把雨眠照顾好了,时姨就算去了,也无憾了。”
许知萧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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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周径未转身,直接道:“说罢,又是什么坏事?”
对方一时语塞,顿了下道:“殿下,臣今日听说,许学士上书自请夺去翰林学士的职务,降了一个低两品的闲职。”
堂堂榜眼,竟有心上奏自降为散官,这事若传了出去,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
周径:“……”
自己早该料到,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仲夏的荷花铺了一层湖面,高高低低,美得不可方物。
周径叹道:“我怕是享不了几天的眼福了。”
他身后的人眉头一拧:“殿下千万不能胡说,您是皇子,谁有天大的胆子……”
“想什么呢,”周径懒懒地道,“没人要杀我,我还活得下去。”
手下自知失言,窘着面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父皇的意思,想让我替周谦去一趟北疆。”周径道,“不过,究竟是谁的意思,谁知道呢?”
“啊?北疆?”手下皱眉,“殿下您……还会带兵打仗?”
周径转身看着他,点头道:“本王十六岁就随今日的大统领出征了,你居然不知道?”
手下心里发毛,道:“臣孤陋寡闻,什么都不知道,如井中之蛙。殿下心胸宽广,大人大量,还请殿下恕罪。”
周径摇摇头:“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大抵就是这样。”
“哎,是是。”手下舒了口气。
北疆侵犯中原已有不短的时日了,但从不直接攻城,只骚扰些塞外的百姓,做些偷盗抢劫的行径。朝廷几次谈判,都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毫无作用。
这次,将军统领们将情形局势分析一番,决定主动出击,占得先机。
安定塞北……说起这塞北,还是他自己的封地呢。
这下,也该回去好好看看了。
周径自嘲地笑笑,又道:“当地的民众,受的苦也够多了。”
“殿下,臣有一事不解。”
“何事?”
“陛下当年,为何要将北疆以及附近的地方加封给您呢?”
按理说,随随便便地揣测圣意,不是杀头的罪,也定能断他个手足之类的。
但周径没说什么,只是道:“往后这话,千万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那人心中一紧,莫不是殿下要同我说起他的秘密了?
他四下看看,拱着手朗朗道:“殿下放心,臣定不会跟任何人说您的任何事。如有违反,定遭天谴!”
周径深深的看他一眼,心说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据说,我娘就是在那里与父皇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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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河山万万千,谁将佳人带笑看……”歌声悠悠然,许知愚伏在桌上打盹儿。
时雨眠将一把薄如蝉翼的扇子翩翩地摇晃,嘴里跟着歌调轻轻哼,心里又飘向远方。
还有几天,就是七月七了。距离爹娘入狱,已经将近五个月之久了。
她平日里除做些针线活外,也帮许姨做些简单的饭菜。到了周末,许知愚就带她出来转转,偶尔四处闲逛,偶尔来听曲听戏。
她不知这样的心情是否叫做平静,但日子确实如湖水一样,再没了任何的波澜。
连许知萧……连许知萧也没什么动静,也不怎么过来找她了。
时雨眠心里顿起涟漪,许知愚却突然打着呵欠起身。
她回过神来,发现曲子已经唱完了。
许知愚睡眼惺忪道:“阿姐怎么不喊醒我。”
时雨眠顺口道:“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时雨眠心中道:心里想的,居然不小心说了出来。
他们从什么时候,话里流不出往日的真情,开始心照不宣地说些客套的话了?
许知愚却一笑,道:“阿姐,无论我怎么长大,我永远都比你小啊。”
时雨眠别过脸去,不想他看到自己湿了的眼眶,嘴上却说:“快走吧。”
京城的夏天来得快,不出几天,整座城的春意消失殆尽,如火烤一般,石板地面都烫脚。
许知愚把时雨眠推进树荫下,自己在太阳下暴露无遗。
出了乐馆,便不比屋内那般凉爽,不一会儿,许知愚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被浸湿了。
“阿姐,今年夏天怎么这样热啊?”他抹一把额上的汗。
时雨眠道:“今天确实够热的,看来冬天应该要比去年更冷。”
民间的说法,称整年的温度都是一定的,夏天愈热,冬天便愈冷;若夏天只是蔫蔫的一丝热,那冬天也冷不到哪里去。
“是啊,或许又要好几场雪了。”
太热的天,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好不容易到了家,许知愚松了一口气。
突然,许知萧迎着二人的面上前。
许知愚赶忙道:“哥,你来了。我还有事,我走了。”
许知愚一溜烟似的跑了,剩下两个人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
最终时雨眠先开了口。“你要出去吗?”
“不出。”
时雨眠点了点头,但许知萧还是干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叹气,道:“你这是干什么?”
蝉鸣声吱吱不停,眼底净是绿意葱然。
“走吧,我屋里有些凉皮,天气这么热,来吃一碗吧。”
许知萧顺从地跟上去,还是沉默不语。
时雨眠看了他一眼,又往他身旁靠近了一点,她明显感觉到许知萧居然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她仰头看着他,出其不意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她低声道:“他们……还好吗?”
许知萧道:“没有受太多委屈。”
“好,那就好。”
时雨眠舒一口气,又道:“多谢你照顾他们。”
“不,这是我必须做的。”许知萧沉声道,“我不奢望将功抵罪,但求自己心里能安宁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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