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看看装了煎饼的纸包,又看看许知萧这副模样,想说道他两句,却终究于心不忍。
许知萧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在时雨眠的屋里蓬头垢面地窝着,还是许知愚将他劝出来的。
许夫人叹气,没准许知愚是专门离开家,好让许知萧出来走动走动。
“知萧,最近京城里浪头大,娘打算带你们离开京城,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许知萧身子瘦削得仿佛一阵风都能给刮倒。他晃了一晃,而后点头道:“好。”
许夫人松口气道:“你去将衣物之类收整一下,咱们尽早出发。”
周莲是皇上唯一的女儿,国朝唯一的公主,许知萧前前后后的一番举动,简直是拔了皇上的逆鳞。她实在是怕,怕皇上突然雷霆震怒,像降罪时家那样降罪到他们母子、甚至亲朋好友身上。
许知萧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来:“母亲不用担心,最近圣上还没空治我的罪。”
许夫人心中正疑惑,他继续道:“秦王谋反这件事,还不算完。和一个不听话的驸马比起来,还是不听话的儿子更可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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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不落,京城内的酒楼里正是笙歌艳舞时候,许知愚跟周径坐在一个带了小屏风的隔间里。
北疆战事告停,朝廷派周径前去和谈。这一次和谈若成功,那么百年之内,边缘地界将是一番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景象。
周径一口一口灌茶,也不看翩翩的舞女,而是瞟向许知愚的身后——窗外绵绵的青山和粼粼的湖水。
看久了,许知愚有点坐立难安,便起身坐在他旁边。
“怎么了?”
“我总觉得你在盯着我看,”许知愚讪讪道,“很不舒服。”
周径给他添茶,唏嘘道:“去了北疆,就喝不到这新鲜上等的茶叶了。”
许知愚点头:“那你就多喝些,不用给我添了,反正我时常也喝得到。”
周径放下茶杯:“如果和谈不顺利,这次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怎么会?”
“说不准。”周径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我大概也能想象到了。”
许知愚呆了。他从未去过北疆,也从来没见过那里的老百姓,说起战争,也如同平常的京城百姓一样,说一句:“哦,又打仗了。”话说出口时,却并不能想象那些妻离子散、壮士尸骨不存的凄凉。
周径端起茶杯:“这次一去,真不知何时能回来。”
那一瞬间,许知愚竟突然萌生出“我也想和你去”的想法来。但他立马就打消了,并懊恼地想:“哥刚回来,我便要走,这算什么?”
于是许知愚点头道:“好,那我便在京城等你回来。”
而周径突然笑道:“知愚,我问你一个问题,若你娘叫你娶妻,你准备怎么答?”
许知愚愣住,周径慢悠悠道:“你总不能说,你要等一个人回来,所以不能娶妻。若我永远不回来呢?或者若我回来了,你要怎么做?”
许知愚眨眨眼睛,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周径又道:“或者还像时姑娘那样,娶便娶了?”
周径一连串的问题将许知愚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但看他话说出口,但神情仍然一副释然,还是悠哉悠哉地喝茶,许知愚着实有些无奈。
念迟啊念迟,你虽然嘴上说不记挂那件事,可你心里不知留了多少芥蒂。
屋内一时格外安静,周径将茶杯最后一滴茶水倒在嘴里,然后敲敲茶杯,也不看他就起身道:“我想下楼看看。”
许知愚起身在他身后拦腰抱住他。
周径没动,他便道:“念迟,我随你一起去北疆罢。”
“开玩笑。你去做什么?”
许知愚俯在他后脑上闷闷地道:“我什么都能做。源秀楼还能去,我怎不行?”
“源秀楼祖宗三代都死在战场上。连他自己幼时都是跟胡虏一起玩大的。”周径无奈道。
“你答应我罢……”许知愚拖长了声音恳求道。他深谙周径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要态度好点说两句软的,周径就算炸了毛也能立刻平下来。
果然,周径叹道:“算了,你要怎样便怎样。”
他松开许知愚的手,然后转身搂住他道:“这可不是小事,万不可任性。回去同你娘和许知萧商量一下罢。”
许知愚嘴上应着,心中却忧愁无比:“商量什么,只要商量了,他们必定不同意。”
而且,若是母亲知道他跟周径……许知愚打了个哆嗦,顿时有些心虚,反射般四下看了看。
他今年看过不少有关断袖的话本,里面的主角大多要么父母双亡,要么出身皇家贵族,家中子嗣繁多的,最终才能圆满欢喜。
许知愚犹豫了一下道:“念迟,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何时发现自己是断袖的?”
“……”周径莫名其妙,“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许知愚又问道:“你当时是如何同皇上说的?”
周径思索了一下道:“呃,大概……大概是在很久以前罢。至于父皇,他……他或许只觉我有些怪异癖好,但不知我是……那个,所以就没有管教一说。后来发觉了,但我又无心做储君,且我又有那么多皇兄弟,他便不再执着于……我会怎样。”
“这样啊。”
许知愚心思重重地回了家,满脑子都想着“若被母亲发现了该怎么说”。
谁知他一进门,院内便摆出几个大大的布包,仿佛准备搬家似的。
许知愚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揣着疑惑进了时雨眠的屋子里。
许知萧果然在。
他一进门,许知萧便道:“知愚,回去收收东西,准备出城。”
“去哪?”
“去……”许知萧犹豫了一下,“去金陵。”
“为什么?”许知愚怔住了。
“娘的意思。我休了国朝的公主,皇帝不会放过。”
“所以就……躲到金陵去?”许知愚惊道,“太远了罢!”
金陵离京城有千里之远,先不说去了会如何,谁知道路上有没有什么意外:比如皇帝下令追杀,他们想躲都躲不过;比如遇到劫匪,他们手无寸铁,如何相斗?比如……
许知萧道:“一来就是因为离得远,皇帝或许管不着;二来,金陵有娘的故交,或许可以帮我找些营生。”
“……哥,你还想做什么营生?”许知愚难以置信,“酒楼里的小二?你愿意?凭你的学识……虽然可惜些,但或许只适合去金陵做个私塾先生。不过你这脾气,估计能将孩童都吓跑。”
“怎么这么多话。”许知萧拧眉,用手扶住额头,仿佛不堪忍受许知愚连珠炮似的话语。
“……哦。”许知愚乖巧地闭了嘴。
“你同我们一起去么?”许知萧看着他,“这一走,还不知道回不回来了。”
“非得走?万一皇帝他宽厚,不计较你……”
许知萧叹气:“你觉得我将他唯一的宝贝女儿休了,他会宽厚、不计较?我在朝廷里时候,里里外外得罪了一圈人,数不清的有的没的罪状都在你哥我的头上贴着呢。他轻轻松松打发了我,替他女儿报仇,何乐而不为?”
许知愚没话了。
一会儿,许知萧又道:“你若不想走,我帮你跟娘说。”
许知愚抬起头:“你要怎么说?说我跟念迟……”
“当然不会说这个,”许知萧不耐烦道,“到时给你编个由子,以后再慢慢圆。”
“什么由子?”
许知萧被他一句一句没脑子蹦出的话烦得厉害,火从胸中起,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可看见他那一脸无辜天真的模样,气愤又无处发泄,禁不住开了口:“……随便一想,比如说药馆些许事务没打理干净,或者说你要在京城内观望一阵情况,反正皇上当年只见过你一面,如今又不认得你;或者说你被谁家姑娘缠上了,一时半刻走不了……”
许知愚被他的智慧深深折服了。他眼中仿佛有了光:“哥,你太厉害了吧!这些缘由真不是我能想到的,你去做私塾先生太可惜了。”
“我只是随口说,”许知萧有些无奈,彻底被他磨得没了脾气,“这个缘由总之要合情合理,并且最后你圆得回去。”
许知愚点点头,突然蹲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他。
“干什么?”许知萧有些诧异。
“哥,你们走了,我留在这,那我们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许知萧愣了一下,嘴角随即微微扬起来道:“是啊,那你就随我们去。”
许知愚叹气道:“哥,你打趣我。”
他不说话,许知愚又道:“哥,要么,你们还是别走了罢。偌大京城,难道真的无处可藏?再者,一定必须非要躲起来么?天大地大,总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啊。”
作者有话要说: 许二又开始动之以情了。
☆、萍水一刹间
然而,许知萧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还是要走。”
“为何?”
“你还是同娘说罢。”
许知愚泄气道:“我说不动她的。”
许知萧很平和地点头道:“我也说不动。”
“……”许知愚无奈地离开了。
他最近反反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他时而是自己,时而变成了许知萧,怀中抱着时雨眠渐渐僵硬冰冷的尸体,怔愣地、不可思议地,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她的遗物尽数寄给了时叔和时姨,留了那么一两件,是许知萧跪下恳求着保存的。
其实,他这里也还藏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早就没味道的小香囊,做工极其粗糙;另一个是一块玉,辗转到了周径手里。
香囊的线头拉了丝,卷成毛乎乎的一团。许知愚捧着宝贝似的捧着它,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仿佛要想象到她做这个香囊时每一个动作。
这么细的线,她是如何穿好、系成疙瘩、一下一下地在绸布里穿插。再将细密的缝隙藏好呢?
许知愚看了又看,实在想象不出。
他握着香囊,起身又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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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周径在皇上的寝殿内静静候着。
近些日子皇上周围的内侍都被换成了新面孔,是谁做的,实在一目了然。
当初周谦得势时,里里外外无一不为他所用;如今太子得势,那么前前后后变成了太子的棋盘。
周径心中唏嘘一番。用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周昔便能得知他在这里。
“勾心斗角,苦了你了。”周径随口道。
身旁一个内侍的耳朵仿佛都竖了起来,过一会儿便借口出去了。
周径索性也不拘束了,起身在内殿里四处转悠。
父皇近年来崇尚节俭,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奇珍异宝,但周径不擅此道,看得津津有味。
上釉的瓶瓶罐罐颜色竟有渐变的,真是前所未见;还有外国使者进贡的夜明珠,放在暗黑格子里却闪着绿荧荧的光;还有犄角旮旯里放着的一盆花,红艳的花瓣细同拉面,弯曲着包住中间直挺起的花蕊……
周径四处乱转,不顾内侍们疑惑的神色,啧啧叹道:“父皇的宝贝是真多。”
“念迟可有哪一样想要?”
周径回头,拱手道:“父皇,念迟明日就出发了。”
皇上这些年老了许多,白发丝丝缕缕藏在鬓间。他含笑道:“这样着急?朕看你不妨多待几日。”
周径犹豫一下,道:“事不宜迟。”
“哦,”皇上点点头,“北疆有你,朕便可安心。”
“父皇,儿臣这次离开京城,或许便不回来了。”
皇上扬眉,半天没有说话。他挥挥手,让内侍们都退下了。
“怎得就不回来了呢?”
周径心中冷笑,面上还是克制住了:“父皇说了,北疆有我,您便可放心。儿臣想让父皇日日放心,便不再回来了。”
皇上哈哈大笑,站起身来。
“念迟,你看中了这殿内的什么玩意儿,朕赏赐给你罢。”
周径四下望了一圈,指着墙上挂着的整整一大卷《南华真经》道:“这个,行么?”
“嗯,念迟果然好眼光。这卷《南华真经》,是我朝大书法家苏蒂亲笔作的。”
周径点头道:“是,儿臣觉得这书法飘逸非常,却又不失刚健宏伟,是书法中的上乘。不知父皇是否愿意割爱?”
“朕答应了你,你便拿去罢。”皇帝将那卷书法递给他,周径仔仔细细地收好。
告辞刚一出门,却有个内侍急匆匆跑来,一不留神便猛撞了周径一下,《南华真经》被打翻在地上,沾了些尘土。
内侍大惊失色,跪下来连连饶命。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周径一挥手将他打发了,周昔遥遥笑望着他道:“哟,兄长今日又得了什么宝贝?”
周径只好摊开给他看了看。
内侍已经走远,周昔怒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回去我替你收拾他。”
周径今天无空同他交谈,只点了头便要走,却被周昔一把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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