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了,杨戬终于还是当初那个听调不听宣的灌江口地仙。
直健行至杨戬跟前,叫了声“二爷”,说明此来目的,便展开纸张来念。康安裕汇报事项一向条理清楚,先是列明了上个月增兵多少、晋升和革职几人,然后说到演练强度、练兵成果,最后又把本月计划详细列出,附上一句“敬听二爷吩咐”。
这些念完了,反面还有短短几句话。见杨戬似乎对方才的汇报内容并无疑议,直健稍作停顿,将反面的寥寥数语念完:“机羊曾立汗马功劳,望二爷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机羊,曾任草头神将领,冲锋陷阵甚是勇猛。依方才汇报,机羊鬼迷心窍强抢民女,害死了一个凡间女子,康安裕发现后就将他革职查办了。但这件事瞒不过去,哪怕康安裕不报,将来终究还是要捅到杨戬面前来的,所以才有了纸背这寥寥几句求情的话。
念到这里,就算结束了。直健把纸张叠好,静等杨戬回应。结果等了片刻,先开口的却是哮天犬。
“主人……”黑犬吐着舌头诉苦,“你把我摸得头好痛……”
杨戬这才恍若回神,用力在哮天犬头顶揉了一把,总算松开了他,一扬手:“去玩吧。”
“多谢主人!”哮天犬如蒙大赦,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出去了。直健眼看它走,总算明白为何近来哮天犬没病没痛的,却总是一副狗样,多半是为了二爷想摸想揉时能更方便一些。
或许康安裕所言无误,杨戬去了一回刘家村,还真是把半条命交代在那了。他和沉香不欢而散,八月与哮天犬一道回了灌江口,眼看如今都快年底了,他却还是很有些失魂落魄,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就不说了,恐怕就连方才直健说了些什么,他都未必听见。
可总不能让他就这样下去。就算有再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也还是个神仙,他的决策正误往往与灌江口黎民百姓的安危息息相关。无可奈何,直健提醒了一声:“二爷?”
杨戬闻言,微微抬了抬眼,平静道:“杀了吧。”
“杀了?”直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重新问了一遍,“二爷是说机羊吗?
杨戬没说话,默然点了点头。
“可是大哥说……”直健很是为难,“大哥说最好饶他一命,他曾经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一时误入歧途罢了,万一将来能改过自新……”
“改过自新?难不成还要让他回来再用吗?”杨戬轻描淡写问,“而今人才辈出,草头神并不缺乏区区一员小将。何况你要知道,如果留下了他,他恐怕只会得寸进尺,万一引得他人效仿,就更是得不偿失。”
直健虽以杨戬马首是瞻,却总还与康安裕私交甚笃,听罢仍有异议:“可二爷如果只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处置了机羊,今后怕是会落个兔死狗烹的话柄。大哥劝你从宽处理,不全是为机羊考虑,也是为了二爷你在外的名声啊。”
“名声?”杨戬脸色微微变了,“我在外的名声,我从不在意,你们却替我在意起来了。”
“二爷……”
“害死一个凡人,此事可小可大。去吧,叫他偿命。”
话已至此,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直健反驳不过,亦知杨戬一贯手辣心狠,便暂且先答应下来,预备退下。未料这还没走出半步,就又被杨戬叫住了。
窗外飞雪连天,却静得几乎没有一丝风。杨戬站起身来,踱步行至直健面前,将窗边氤氲的寒意也一并捎带过来。
“你面色犹豫,是另有打算,”杨戬道,“莫非想回到梅山,和康安裕商量着怎么放机羊一条生路?”
既被看穿,直健便不再遮掩心中所想,坦诚道:“我确有此想法。”
一时僵持,两人皆不言语。片刻,直健听杨戬一声轻叹:“直健,你也觉得我心性狠毒。”
被说破了心事,直健低垂视线,越发沉默不语。
“是不肯说,不敢说,还是认为多说无益?”杨戬却仿佛和这事杠上了,还在追问,“你跟了我三千年,有没有哪怕一天,是把我看成你的兄弟的?”
兄弟……杨戬居然说想和他做兄弟?直健颇感意外,险些接不上话:“我……”
他虽未作答,真相却呼之欲出。杨戬了然地笑了笑,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明白……”话里仿佛夹了一声浅叹,辗转又言,“我明白。”
直健直觉这两句“我明白”饱含深意,甚至颇有些自嘲意味。只可惜他生来笨嘴拙舌,一时竟然想不出任何说辞来安慰杨戬。可再一想,是,杨戬怎么会需要安慰?他虽容貌清俊,性格却浑似钢铁冷硬尖锐,这辈子在杨戬手底下三千年,就从未见过他流露哪怕一丝软弱。
也或许如果他能软弱一些,便不会像如今这般孤家寡人。人言道过刚易折,他不曾折,人又言慧极必伤,他不曾伤。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规律和定数都成摆设,而很显然,在杨戬的身后,也绝不会有朋友。
三千年来,他单枪匹马,不屑交友。他既不屑,便无人做他的朋友。所谓人情世故便是如此了。
错不在直健,杨戬自然不会责怪他。只是机羊之事,瞒是瞒不过去了,只能杀。
此番谈话之后,杨戬的心情依然不见太大起色。哮天犬日日诉苦,直说自己浑身的毛恐怕都已换了一回,皆是被自家主人捋了一遍又一遍,给捋秃的。为了安慰哮天犬,梅山兄弟不约而同伸过来六只手,又把他从头到尾捋了好几遍,气得哮天犬嗷嗷直叫。
但谈话归谈话,杨戬与梅山兄弟之间,依然保持着曾经还算温和的上下属关系。每月一次军情汇报照旧进行,杨戬总算不再心不在焉;而至于每三月一次的梅山阅兵,杨戬不咸不淡地带着哮天犬出个面,粗粗看上两眼也就走了。
当然,练兵极其枯燥,时而梅山兄弟也会想出一些打发时间的法子,譬如除妖。杨戬虽然兴致缺缺,总还得出去撑撑场面,顺便用妖精磨磨他的三尖两刃刀。结果妖除得多了,总有意外,某次康安裕见杨戬捣毁了洞府回来,肩上居然站了只黑乎乎的鹰。
“主人给他取好名字了,”哮天犬兴冲冲说,“他叫逆天鹰。”
康安裕挠了挠头,他本身对杨戬养宠物并没什么意见,只是心疼六弟可能又会多个情敌。
杨戬从刘家村回来的第二年年中,杨婵终于完成了欲界四重天的善后工作,在杨戬的劝慰下回到刘家村去,和丈夫儿子一家团聚。此后的每一年过得既快也慢,杨婵总会在父母忌日和年后几天过来灌江口看望杨戬,其余日子则是想到了就来,偶尔还会留在灌江口住上两三天。杨戬有时觉得她来得太频繁,是否如他一般和沉香闹了矛盾;有时又觉她来得太少,是否遇上什么难事脱不开身。至于沉香,则更是一次都未来过灌江口,想来约莫还在责怪他舅舅的小人心性。
这厢猜归猜,杨戬却不能也不愿再去刘家村探望。光阴如白驹,转眼间十多年悄然流过,一日晨起见了窗外连绵阴雨,哮天犬高高兴兴闯进门来报喜道:“好消息,主人!你讨厌的人死了!”
杨戬精神恹恹,三界内他讨厌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怎么在意他们的死活,随口问:“谁死了?”
“刘彦昌呀!逆天鹰告诉我的,”哮天犬笑嘻嘻道,“他死了,三圣母和沉香就可以回到主人身边了!”
消息来得突然,杨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谁死了?”
“刘彦昌死了,主人,就是昨天晚上,寿终正寝。”哮天犬仔细观察着杨戬脸色,“主人,你不开心吗?”
倒是无甚开心与不开心的。杨戬波澜未惊,也没给出什么答复,抬眼见窗外迷蒙天色,下意识问:“几月了?”
这一问很有些莫名,哮天犬不明所以:“六月了,主人。”
六月了。又是梅雨天。
何等令人生厌的循环。
“叫上逆天鹰,随我去一趟地府。”杨戬最终这般决定。
未几,一身白衣的杨戬架鹰纵犬现身阎王殿外。小鬼见了二郎真君驾临,正欲进去通报阎王出殿相迎,却听杨戬阻止道:“无妨,我只是听说刘彦昌死了,过来听审。你带我到阎王殿后场去,让我听两句就行了。”
杨戬如此要求,小鬼自无回绝之理,毕恭毕敬领路在前。等安置好了真君老爷,判官取来花名册,铁笔一勾,将刘彦昌的名字划到了最前面,赔笑道:“真君放心,下一个就是刘彦昌了,还请稍等一会。”
杨戬全然不急,捧着茶杯随便挥了挥手,判官便会意退下了,离了后场便与阎王一番耳语。阎王尽管一向刚正不阿,却难免慑于杨戬恶名,神色紧张,一拍惊堂木,险些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强作镇定道:“把……把刘彦昌带上来!”
少顷,一缕幽魂应声而来,跪在殿上。阎王仔细翻看刘彦昌生平,小心判道:“刘彦昌,你今生与华山三圣母结缘,饱经风霜但威武不屈、坚贞不渝,此情可表天地。本王查过你的仙缘,下一世你或将投胎成为……”
话说一半,却住了口。刘彦昌抬眼看去,原是判官匆匆自后殿走来,附在阎王耳畔低语。阎王边听边连连点头,又一拍惊堂木,转了话锋:“因你下一世仙缘深厚,又有些学问,能辨是非,本王可以考虑留你在地府做个小判官,永离轮回之苦,你道如何?”
如此说来,刘彦昌一介凡魂,竟然还有选择前路的自由。他视线掠过阎王,落在判官那张写满了暗示的殷勤脸面上,最终却停留在那黑黢黢的后殿过道里。
“我临死前告诉过三圣母和沉香,纵然他们为神为仙,长生不死,上通碧落,下至黄泉,可我依然只是一个凡人,这辈子是,下辈子大约也是;我享受凡人的时间、感情和人生。”刘彦昌目光幽静,缓缓道来,“凡人有喜怒哀乐,有生死合离,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凡人在神仙眼里,可能如同蝼蚁不值一提,可在我眼里,神仙无情无爱,历尽沧桑,永无止境,不得解脱,也并没什么好处。”
他终见过道里隐隐闪过一道白影。
“上天垂怜……”他低声自语道,“下一世,我只愿做个平凡人,与神仙再无瓜葛。”
判官和阎王听罢,一道变了脸色。半晌,见判官呆立不动,阎王捅了他一手肘,判官终于如梦初醒,飞快跑回了后殿,没多久又出来再行耳语。阎王听了,又是一阵点头,语气突然变得凶狠:“刘彦昌!你想得倒美,既然下一世你仙缘依旧不浅,又怎能任你更改!判官,念给他听!”
判官颔首,展开命数簿,念道:“刘彦昌,来世当皈依佛门,佛法无边,奈何情根深种,罪孽难断,堕入魔道,不得善终……”
刘彦昌合上双眼,长长叹息。很快两名鬼差一左一右架起他两条胳膊,把他带往轮回道。
走过转角时,刘彦昌忽然福至心灵,回头一望。但见那袭白影徐徐步出后殿,阎王判官大小鬼差登时跪了满地。
惊鸿一瞥,转瞬即逝。刘彦昌却笑了。
心满意足似的。
阎王恭敬道:“真君,方才那么判,……可以吗?”
杨戬冷厉的目光刺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随手取来命数簿一看,末尾那四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不得善终。”
“是,是,这是他的命数,我们不敢篡改,”判官脸色煞白地辩解,“真君,你叫我们按命数簿公正裁定,我们绝不敢……”
杨戬将命数簿抛了回去,没再追究,只是将逆天鹰从肩膀引至前臂,道:“我新交了个朋友,以后可能会由他与地府来往。我此来,是把他介绍给你们认识。”
阎王忙不迭点头答应:“那敢问真君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叫逆天鹰!”哮天犬抢白,“他还有人形呢,就是不太喜欢变。”
“不要紧,不要紧,小神记得了,”阎王道,“真君要不要再回后殿小坐一阵?只剩下大约二十个鬼,今天的审问就结束了,小神可以陪真君和逆天大人、哮天大人喝点小酒。”
“无妨,阎王。”杨戬似笑非笑道,“我是为了日后方便才来,不是来打扰地府运作的。他日如有时间,欢迎阎王莅临灌江口杨府,咱们好好交交心。”
杨戬此语真假难辨,阎王却不敢违逆,唯点头应下。倏忽耳畔掠过一阵轻风,抬眼望去,杨戬人已走了。
第20章
七月望,灌江口杨府终于等到了它的另两位主人——杨婵与沉香。
除刘家村外,此处一向是杨婵最珍视的家,倒是沉香颇有些窘迫和不适,来时远远和杨戬打个照面,表情四平八稳,内心却仍隐有波澜。想来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只见面上沉稳,抹去年少浮华,却将当初所有求而不得的躁欲尽数隐没在了这副不老皮囊之下,应和着心跳的节奏蠢蠢欲动。
幸而杨戬似乎也不是那么想看见他,只在初初见面时给了一点笑容,便再无交流了。三人进到堂内随口寒暄,初来乍到的沉香本就寡言,于是全程没插上什么话,光顾听了。不多时,哮天犬冒冒失失冲进大堂来喊杨戬去梅山,刚开了个腔,冷不防见杨婵和沉香在场,便只好悻悻然收了声。
却是沉香眉峰微挑,仿佛对此有些兴趣。
“不妨事。你带沉香和逆天鹰一起过去吧,”虽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表情,杨戬却未遗漏;时隔多年,使唤起外甥来也依旧得心应手,简略交代一句,“代我随意巡视一番,就回来吧。”说完了,未等沉香答复,就被杨婵挽着,一道进到庭院去了。
“二哥,你让沉香去会不会不大好,他对练兵的事半点经验都没有,恐怕会误了大事。”杨婵很是担忧,眉宇间愁色尽显,“要不你别陪我了,我对家里很熟悉,都可以自己料理。”
杨戬轻抚她些许凌乱的鬓发,眼底含笑:“哪里还有什么大事,新天条诞生,李靖任司法天神,三界清平,我练兵只是防备不时之需。再说,他是你的儿子、我的外甥,以后住在灌江口,总要让草头神熟悉他。”边谈边领着杨婵到她房门前,推门步入,“不过三妹,二哥放心沉香,却不放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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