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也好……别闷在心里。还有哪里觉得舅舅不好的,一起说了,舅舅改。”
杨戬声线虚浮,尾音飘忽,好似一根草叶搔在耳际,生在心田。酸涩的痴恋一瞬涌上喉头,可他无法说更不能说,只强行按捺回去,举步便走,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他会改。他的确会改,他会对你说“我喜欢你”,他会为你屈居凡间,他会为你学着做饭糊灯笼;可是他不会爱上你。
他永世不改。
第18章
八月末的华山,天朗气清,晨昏转凉。杨戬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千岁老神仙,太久不曾在意自身冷热感受,竟在傍晚时分突发奇想,溜溜达达进了桃林里吹风赏月。
他来赏月,当然并非为了借物咏情或是睹物思人,只是在房里闷得久了,想出来透透气。只可惜,他这点小小的目的还未完全实现,就听见沉香的步伐踩在走廊上面的声音,明摆着是冲自己来的。
夜里天凉,关紧门窗——总算想起沉香此前的嘱咐,杨戬很有点被抓了现行的心虚感,幸而还有法力傍身,立时隐去身形,绕路回房去了。岂料刚刚前脚迈进门槛,后脚沉香就追了过来。
本不过是趁夜纳凉这等小事,如今却成了法力比拼。万般无奈之下,杨戬只能拿出他搁置多年的演员素养,装作刚要出门的样子,和沉香在门口“意外”邂逅。
舅甥两两相对,一时间脸色都有点难看。杨戬难看在演技上线迟缓,沉香难看在对杨戬行为的不满。
短暂的僵持之后,最终还是老神仙先开尊口:“沉香,我正想去找你。”
“找我?”沉香语气冷硬,“舅舅,医仙交代你不能吹风,我看你不是想找我,是专程出去找罪受。”
外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谎言,字字铿锵句句有力,杨戬纵然再怎么能言善辩,都被说得哽住,竟是演不下去;干脆便不演了,却还不肯承认错处,直接给沉香来了个缄口不言。
沉香看他敛容垂眸,就连方才见面时那一点浅淡的笑意都隐去,还犯难似的微微蹙起了眉——这模样根本不像是认错,反而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如今这般的表情,沉香从前也在他脸上看到过,譬如他眼见沉香弃锁断情时,譬如他与沉香兵戈相向时,譬如他被沉香言语中伤时;只不过远不似近几日这么频繁。
可坏就坏在,沉香从前见了他这副表情,连恨都无法恨,而今误会冰释,更是狠不下心。
算了,算了,别和他计较了。他对自己说道。我这个舅舅,本就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这在刘家村时就看得明晰,不然还要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更何况要他一个长辈向小辈认错,当然是不成的。
于是便真的暂且说服了自己。暗叹口气,沉香挽住杨戬手臂,将他带回房里去,反手关紧了门。房内灯火扑簌,但因天光几已隐去,只余几寸尚带仲秋暖意的夜风,透过窄小的窗缝钻入房间。
沉香将窗户一一关紧,回身却见杨戬在桌边坐定,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琴来,笑盈盈哄骗外甥道:“沉香,想不想学弹琴,舅舅教你。”
每每想和外甥套点近乎,总还是要拿出这一派笑如春风的样貌来的。沉香虽作此想,却仍心动,不情不愿往杨戬身边挪过去,从他的琴看到他的手,最终目光定格在他脸上:“我连乐理都不会……”
杨戬全然不当回事:“乐理不难,沉香,你学法术能举一反三,学乐理也不在话下。”
若往坏里想,这大约就是对杨家后人的盲目自信了。沉香怔了怔,回味了一遍这极具捧杀威胁的话,还是决定把舅舅对自己的肯定奉为圭臬,小心翼翼地接受了:“那我一定认真学,不让舅舅失望。舅舅,你教我吧。”
舅甥俩这便坐在一道,摆弄起这把凤尾琴来。沉香起初还有些战战兢兢,印象中杨戬脾气暴躁,尤其身着银铠手持长锋的模样戾气极重,有时甚至会觉得他与手中银光濯濯的三尖两刃刀已然合为一体,皆作利刃,无甚区别。可如今捧起这张琴,杨戬极有耐心,从琴的构造讲到每一根琴弦,即便沉香偶尔走神,他亦不厌其烦。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直至觉出些许困倦,沉香才猝然想到,天色已晚,他此来的目的并非学琴,而是督促杨戬早点休息。
可而今的情状出乎他的意料,要走都不是一件易事。为了教他最基本的指法,舅甥俩此刻一站一坐,沉香整个人被杨戬圈在怀里,他舅舅还握着他的双手在琴弦上零星拨弄轻弹,纱衣广袖、青丝发梢翩然扫在耳际脸侧,甚至连他身上的清苦药味都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抢占嗅觉——无一不是从前梦中才能得见的旖旎。
这不争气的身体,竟然流连温存,不愿轻易离去。
“沉香?”杨戬微微低头,柔声问,“累了吗?”
他一面这样问,一面伸手过来,抚在沉香滚烫的脸颊上。沉香被他摸得浑身一震,遽尔侧回半身,单手握住杨戬下颌,一个仰头,印上了杨戬那漂亮的唇。
绵长而岑寂的一吻,没有凛冽的雨,没有无根的恨;夜半星稀,唯孤灯一盏,旧琴一张,俪影一双。
“沉香?”一吻未终,耳畔又是杨戬的轻声细语,“累了吗?”
只在倏忽之间,这梦魇般的一吻随着沉香的惊醒而匆匆收场。在他的眼前,仍是孤灯一盏,旧琴一张,终不见俪影一双。
“是舅舅疏忽了,沉香,回去歇着吧,”杨戬松开他手,坐回了原处去,“我只是想和你说话……”
而这辩解似的话语,其实颇显徒劳。沉香大约并未听进心里去,神色间显见如梦初醒的失措,和得而复失的空落。他木然坐在那里,抬眼看过杨戬,视线又从琴弦上轻扫而过,却是只字片语不曾吐露,失魂落魄般怔怔起身,推门离去。
浑似夺路而逃。
待到夜阑人静,杨戬的那一句“只是想和你说话”,终于仍是在辗转反侧之间,重新爬上沉香心头,反复作祟。回想这段时日,自从杨戬伤势有些起色开始,他几乎就没给过什么好脸色看。哪怕杨戬对他这个外甥言听计从,所做最过分的事情也就是傍晚时分外出吹风这一件;哪怕杨戬完全收敛了他从前身为司法天神的光芒和逆鳞,对沉香从始至终温声软语、言笑晏晏,甚至变着法子讨好。可即便这样,沉香依旧未曾给过他几个笑脸。
这不,得益于举世无双的兵家智慧,三界战神方才又想出了教弹琴这等办法,试图和沉香拉近距离;就算是字面意思上的“拉近距离”也好,能多和他相处一阵子都好。
沉香清楚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气,结的是什么怨。可他也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和杨戬之间这段感情,总要有一个人让步,而这个人不会是一无所知的杨戬,只能是他自己。
如果说爱是业障、情是色相,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太久。前进也好,后退也罢,这一步他必须要走出去。
越作此想,越感悲从中来,心中虚空,无以入眠。夜半昏沉之间,他干脆翻身而起,推开窗户,借风吹醒纷乱的思绪。可斗转星移,月落日升,微凉的夜风渐有温度,唏嘘含情。
天亮了。
如释重负那般,沉香长叹一声,告诫自己道:到此为止了。
从今往后,日子照旧。爱情这东西,紧握着是这样过,放弃了依然这般过。光阴是最公平的,它从不因眷顾谁的快乐而放慢脚步,也未曾体贴谁的痛苦而加快行程。
光阴,也可淡化一切爱不得、不可求。
于是他心不在焉将自己胡乱打理一番,甫出房门,便看见杨戬恰好也开门出来。隔着小半个院子,沉香见杨戬对他笑,便也勉强扯了扯嘴角,回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冷淡的笑容。
这个笑容到底魅力几何,恐怕连沉香自己都不敢恭维;怎奈何他那个叱咤风云、强悍至极的舅舅颇为受用,得寸进尺地紧着几步,亲自到了沉香面前来献殷勤——原来是连夜从《乐书》里挑选了基础的重点知识摘录下来,写成了一本易于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沉香本也对弹琴有些兴趣,更不会刻意拂杨戬的好意,便把册子接过来翻了几页。入眼是满页稀疏而端正的小楷,字字干净清透,笔笔正气凛然,寻不见半点扭捏迟疑。
要是能早些看见他这一手字,或许当初的误会就不至于那么深。沉香这般想了,又忍不住自嘲,当初自己的心性远不似如今沉稳,多半还会挖苦杨戬写得一手好字,实际却是个奸险诡诈的小人吧。
沉香合上册子,收是收了,心里却是滋味百般;忽而又想,如若他连夜摘录,恐怕也是彻夜未眠,这于他身体毫无益处。是以昨夜千回百转终被闷熄的那股子邪火又隐隐爆了火星,想要问话,却冷不防被舅舅占了先机。
当沉香还在仔细翻看册子的时候,杨戬就在打量他。见他脸色疲惫,便问:“昨夜是没睡好吗?”还浑然不觉地伸手过来,温凉的指尖从沉香脸侧轻轻扫过,最终落在他右肩衣襟处,动作轻缓地整理衣物上明显的褶皱。
喉结轻轻一滚,心脏加速鼓噪,吐息亦随之难循规律。似仅一瞬,又若经年,邪火爆了火星,火星引燃心扉,火舌舔舐理智,这熊熊烈火何等炽烈何等疯狂,将沉香连夜包裹的全副武装轻易烧了个片甲不留。
杨戬此人,总是他摇摇欲坠之时的救命稻草,又在他知难而退时逼他重整旗鼓。从前是这样,而今亦然。
司法天神杨戬,今生所见至强之敌杨戬,他从来没有变过。
理智的弦猝然崩断。沉香突地扣住了杨戬将离未离的腕子,不进不退地拧在了半空。
这一刹那,杨戬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异色。眼下沉香表情冷厉,掌间施力蛮横,半点不似在开玩笑;可与其说他是突然发难,在杨戬看来,倒不如看作是数日乃至多年以来积累的怒火终于爆发。
杨戬是知道自己错了的。他一不该以沉香为棋子,二不该以烈性手段逼迫沉香成长,三不该为泄私愤打杀刘彦昌,四不该以自己重伤收尾,五不该因一己私利唤醒沉香记忆。他想弥补,却连弥补都是错,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失败的舅舅吗?
许是没有了。
杨戬轻叹一声,避开沉香眼锋,静静说:“看来你还是恨我。”
沉香闻言更皱了眉,手上却意外地松开些许。
“……是,我是恨你,杨戬。”以“恨”为挡箭牌,沉香终于能够启口,“我恨你,因为你从来没有顾虑过我的感受。你当我是你的外甥,是你杨家后人,所以我要担起责任,我必须优秀,却从没想过我也是个人,我有感情,我不是你这样断情绝义的混蛋。我问你,你这辈子三千年,有什么朋友吗?哮天犬是你的狗,梅山兄弟是你的随从,我娘是你的附属,我是你冠以外甥之名的棋子,我爹就更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连你的家人你都利用,还说为了三界为了众生,何等冠冕堂皇,何等丰功伟绩!我问你,你想要什么,是不是从来都有人双手奉上,要不到的就去夺、去骗、去偷,为达目的你做过多少丑事,钻了多少人性的空子,你自己可数得过来?!”
腕上骤然使力,几步上前将杨戬逼到墙边,沉香眼底泛红,涩然问了一句:“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此刻距离如此之近,沉香几乎能够看见杨戬眼里那个属于自己的清晰影子;他也看见,杨戬并非无动于衷,方才字句如刀、剜心刻骨,大约已经把他本就不那么完整的心重新割裂剁碎,再不济,也再不能捧到沉香面前来讨他的欢心。
结束了。
无论深爱,抑或痴恨,一切都结束了。
沉香低下了头,狠狠闭眼,尽可能让自己的心跳安静下来。而他也确实听见,杨戬因为愠怒而略显急促的喘息。
下一个瞬间,他微凉的手腕抽了出去。
掌中,空空如也。
“是我的错,我不该,我做了太多错事,对不起你们。”杨戬沉声作答,“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沉香,你回去吧。”
沉香忽而抬头凝视他。
“回去吧……回去陪陪你爹。等你娘回来了,我也会劝她回刘家村和你们团聚。
沉香一时哽住,半晌才问:“那你……那你呢?”
“我已经没事了,稍后去一封信到玉泉山,叫哮天犬过来,我也就回灌江口了。”杨戬这般说着别离,话里却还是夹带着一丝犹豫,斟酌道,“只是凡间……”
只是凡间日久天长,能不能让我来看看你们?——沉香猜想,他是想这般说的;却终究是顾虑和歉意占了上风,没能真的说出口来。
“没什么,”他偏还欲盖弥彰,“走吧。
他说走,果真就走了。沉香望着他的背影,半点犹豫不见。
面临舅甥亲情崩塌的悬崖,杨戬终于仓皇逃离。
第19章
康安裕疾步踏上走廊,见了直健便喊“六弟救命”。直健回身询问缘由,听康安裕叹息道:“二爷回来都三个多月了,还是成天愁眉不展。不妨你去劝劝他,我真怕他一想不开,又去刘家村找罪受。之前去一趟,二爷就半条命交代在那了,现在要是再去……那可不就是要了二爷一条命么。”
乍听之下,好似理由充分、逻辑通顺;可真到了杨戬书房门外,直健被五个结拜兄长推推搡搡敲响了门,这才想到了究竟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是我去?”直健压着声音,脸色慌张,“你们都在这里,怎么就叫我?”
五个哥哥面面相觑,尽数摆出恨铁不成钢的高深面孔,对着直健跟赶蚊子似的连连摆手。氛围太过古怪,直健脸都有些涨红,忙不迭康安裕还往他手里塞了张纸。他更是满脸莫名地看向他大哥,只听康安裕轻声细语道:“顺便帮我把上个月练兵的事也跟二爷汇报汇报。”说罢使个眼色,与其余几人一道飞离。
直健急追两步,便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响,无风自开。
这便箭在弦上了。直健只能硬着头皮进了书房,反手关上了门,抬眼便看见了杨戬。
他追随的二爷在天庭做了八百年司法天神,许是真君神殿长夜漫漫,许是银甲黑氅冷若冰霜,近年以来,直健总是对杨戬生出些不近人情、铁石心肠的成见。可今天不同,杨戬白衣如雪,百无聊赖似的坐在一张软塌上,脚边趴着一条温顺黑犬。而在他的背后,是一扇大开的窗牖,院中一枝红梅伸头伸脑探入房中,衬着翩翩飞舞的如絮银沙,越发娇艳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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