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斧金刃墨柄,神光荧荧,虽未知来处,却是沉香眼下唯一可以依靠之物。他未及打量,只粗粗看了一眼,不加多思便执起小斧挡在杨戬身前,目光所及乃是凡人不可亲见之物。
他确乎所料不错,随风而入的并非只是暴雨和寒气,更有山野鬼怪,林林总总不下百只。这些东西平日如同散沙遍野乱窜,今天情境却是非同一般:暴雨雷电,神仙之体。
暴雨雷电,它们避之不及;而神仙之体,却令它们趋之若鹜。何况杨戬肉身成圣,若能分而食之,长生不老、法力大增不说,飞升成仙亦非痴人说梦。眼下它们蜂拥而至,个个青眼恶面、暴戾恣睢,将杨戬视为俎上鱼肉,凶相毕露——
却仍有人强提肝胆,持斧相阻。
沉香失去法力,实则并不能亲见妖孽邪祟,却能感知鬼怪接近时的浓郁阴气。对方究竟多少数目、何等高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必须要护住杨戬,哪怕豁出自己这条小命。
阴气迎面袭来的一瞬,沉香心中所想,仍是刘彦昌。
这一生怕是注定做不了孝子了——下辈子再试试看吧。
下辈子,没有杨戬这样一个舅舅,或许一切就能回归正轨,或许他就可以……
一斧挥出。小斧灼灼金光恍若摆设,半点动静不见,就连挥动斧头劈开空气的声音,都被喧哗的雨声轻易掩盖过去。沉香甚至不能得知,这一斧到底起到了什么效果,究竟妖魔鬼怪见他此举是桀桀哂笑还是心乔意怯;他也一概顾不上了,强自提起精神,向旁侧挥出第二斧、第三斧。
小斧凭空乱舞,毫无章法可言。众妖魔见了,起初尚且惊怕,可见这斧头虽然貌似神器,实则毫无威力,便壮了狗胆,齐齐向沉香扑去。一时间阴气暴涨,沉香但觉周遭瞬时冰寒之气侵袭入骨,慌乱无措的脑海中不知怎的一个激灵,竟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以死相博的勇气。
他不能后退,无法后退。他的身后是杨戬,是他舅舅的性命;但凡半点疏漏,就会被趁虚而入,害了杨戬。沉香咬碎银牙,目眦尽裂,嘶声叫道:“是谁,有种你倒是现形!出来,给我出来!……”
不知不觉间,一斧一斧渐成气候,金芒连片如风席卷,成群妖魔连退数步,惊觉金光所及之处风刃凌厉,竟将它们隐藏的形体划出道道血口。
似刀光,如剑影,神斧渐醒,越发难缠。沉香虽不能视,妖魔却依旧被他逼得不能靠近,自是恼恨;憾无他法,唯鱼死网破而已。只在刹那之间,成百妖魔怒而化形,露出狰狞恣睢的凶残面目,争先恐后地朝沉香扑将过去!
陡然间眼前现出无数青面獠牙的丑恶面孔,沉香着实受惊,怔了一瞬;可即便只是这一瞬的空隙,倏忽便被邪祟捕捉,沉香通红的眼睛往旁侧一瞥,清晰地看见一只蜈蚣模样的庞然大物好似长了翅膀一般飞扑过来,生生落在杨戬身上,撑开血盆大口咬将下去。沉香猛然回身以斧相阻,也不管这东西到底长相有多令人作呕,左手锁它几条毛腿,将它劈成了两半。
恶臭的绿血溅了他满脸满身。沉香抛去蜈蚣精的半截尸身,返身回来,目光静静从眼前成群的妖魔“脸”上扫过。
他头发散乱,衣服松垮,脸上身上沾满了碧莹莹、臭烘烘的蜈蚣血。可此刻他的眼神、他的神情,却逐渐从眼看舅舅遇险的疯狂残暴,渐转沉静漠然。
甚至神色之间,有了几分冷淡笑意。
视线所及,众妖战战,竟是不敢靠近。沉香顺势进了一步,它们便退后半步,瑟缩不敢言语。
“……各位见笑了。”沉香虽未放下小斧,面上却是平和,“我是刘沉香,各位可能听过我的名字。”
众妖面面相觑。
“我就是那个劈山救母的沉香。”他一字一句说着,仿佛想把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身份,都融入他的记忆和骨血中去,“我的母亲是华山三圣母,父亲是刘彦昌,舅舅是二郎神杨戬。”遂不顾众妖哗然,兀自说了下去,“今天我舅舅在此遇险受伤,是我忘记设下结界,这才引得你们前来。我知道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可是既然我在这里,便是时机未到,劳烦你们暂且再等一等。”
“什么意思?”一只熊精挺身而出,“凭什么不让我们吃他?”
“不是不让你们吃他,”沉香心平气和,半点不见怒意,“而是你们不想吃他。留下则必死,离开却还能再活几百年等待新的机会,要是我的话,我一定选择后一种。”
掌中神斧光芒濯濯,眨眼间便从一把玲珑小斧变作长柄大斧。沉香手腕一震,斧柄铿然驻地,刹那闪电乍亮乍熄,斧刃寒芒尽数映入妖魔眼底,再看沉香面色肃穆,更如风刀霜剑,折胶堕指。
大势已去。妖魔当初如何气势汹汹地来,而今便如何垂头丧气地去。等最后一个都散去,沉香将神斧收入袖中,施法紧闭门扉、布设辟魔结界、就地拾柴生火,而后将杨戬扶起,让他枕膝而卧,顾不得奔涌入心的桩桩旧事,掌中急凝法力,覆于渗血不断的神目之上。
指间神光烁烁,注入生机。可是,十六岁,从十六岁生日那天起,一切似曾相识的场景如浪如涛,纷纷向他袭来。
十六岁的仲春,杨柳依依的河畔;少年深夜的辗转,母亲入梦的惊喜;再见舅舅的抉择,亲人反目的痛苦;与天作对的决心,劈山救母的愿景……
所有的回忆,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钟情抑或愤恨,皆尽归于心底。可当往事终于携着结局徐徐走来,沉香那干涩的眼里,竟然渗出泪来。
他的左手紧紧拧住了战栗的右手;既在为杨戬疗伤,绝不可以出任何意外。奈何如此一来,他的泣声便再止不住,热泪滚滚而下,一滴一滴,洇入唇畔,落在衣襟,既苦也凉。
沉香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至神光隐去,他才颓然垂下了双手和头颅,疲惫地闭上了酸痛的眼睛。
他口唇翕动,若有言语,又似未语;可那一声,那寥寥数语,却如震耳欲聋的暮鼓晨钟,直入耳膜心扉,驱赶不去。
他说的是。
“我爱你。”
第16章
大雨渐歇,佛庙死寂。彻夜风雨席卷而来的寒意宛如锥心彻骨那般,沉香侧卧在冰凉的地面上,细细咬着牙齿,就连一呼一吸之间,都依稀带着些谨小慎微的战栗。
纵情哭过了,连一滴泪都流不出了。他一双眼睛泛红发涩,徒劳地大睁着,凝望着杨戬昏睡时沉静的侧脸。
一夜之间他将记忆走遍。那匪夷所思、生死攸关的四年,他是如何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刘家村少年,成长为名震三界的救母英雄;可这一切毕竟只是外人眼里的真相,对沉香而言,那只是一番爱恨交织、乃至于痛不欲生的经历。
他永远都不会忘了,十六岁那一年的生日,他的舅舅如何白衣翩翩下了凡尘,如何温言软语柔情以待。那天和风细柳日光璀璨,惊鸿一瞥便俘获了少年的心。
他也不会忘记,当他执意救母舅甥反目,杨戬是如何揭下伪善面具,从和善温柔的舅舅摇身变为冷心冷面冷肚肠的司法天神,步步紧逼穷追猛打,令他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就连梦境都为杨戬的阴影所充斥。
他更不会忘记,当他学会法术上得天庭,杨戬又是如何为了一己私利伤害他身边的小玉、丁香、敖春、父亲和师父,更用毅然决然的一刀插进沉香左肋——从此沉香彻底明白,他这个舅舅是如何翻脸无情,如何铁石心肠,如何执迷不悟,如何刚愎自用。
是以在杨戬日复一日的威迫之下,昔年良善优柔的少年终于逼迫自己学会了恨。可许是天性使然,他即便恨杨戬,都恨得畏首畏尾。杨戬在他梦里不知被自己亲手杀死了多少次,可每一次他都遽尔惊醒,汗湿重衣。甚至有过那么一梦,他清晰地感觉到杨戬的躯体凉在怀中,眼泪便簌簌落在了枕上。
他恨杨戬,恨得意马心猿。梦里的杨戬隔三差五,总也还会给他一个笑容,恰如十六岁生日那日春和景明,天光朗丽。既然是梦,那便无须抵死相搏了吧,沉香作如是想,绞尽脑汁与杨戬重归旧好,甚至想要抱抱他,再叫他一声“舅舅”;可笑的是,哪怕身在梦中,杨戬都不屑给他半点旧日温存。直至昆仑决战前夜,他依然重复着这个残酷、孤独而苦涩的绮梦,哭喊着杨戬的姓名惊醒。
他恨杨戬,更恨得言听计从。昆仑山下一战,东海四公主死而复生,将杨戬的“忍辱负重”公之于众。沉香那被杨戬和自己硬逼出来的所谓的“恨”,土崩瓦解只在转瞬之间,他甚至不知众目睽睽之下那一跪到底是为杨戬的忍辱负重而跪,抑或根本就只是被自己崩落心尖的虚情假意压弯了双膝。
沉香恨杨戬,也爱杨戬。他本想,等一切了结,杨戬失势、无人理会之时,他这个做外甥的与他纵有仇怨,也绝不会弃之不理,无论是带他回刘家村也好,去灌江口也罢,他要像一个真正的好外甥那般照顾杨戬。到那时,岁月悠悠、光阴绵长,他大可以慢慢告诉杨戬何谓是非黑白,引他回归正道,甚至……甚至可能将他心底里那点不为人知的爱意开诚布公,捧在杨戬面前,看他究竟是坦然以对,还是弃如敝履。
可当一切爱恨都成为了翻云覆雨的棋子,一切决心都成为了可悲可笑的筹划,那么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份大逆不道的情感,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
情字不能言语,出口便成祸患。沉香太了解杨戬了,他既明辨是非、忍辱负重,便绝不能接受外甥这份荒唐至极的情意。那便不如忘了,杨戬遭受乾坤钵咒语反噬,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沉香守着他半刻不离,却也就此暗下决心。
当初沉香面对杨戬追杀无有退缩,却不想,最终还是败退在了杨戬手里。
或是败给了情之一字。
救母小英雄真真正正成了逃兵,连最后见杨戬一面都不敢的逃兵。他在抹消记忆之前,甚至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白纸黑字告诫:速回刘家村。
他认得自己的笔迹,这告诫立竿见影,约半月后就在杨婵的安排下回到了刘家村。父亲刘彦昌乍看之下仿佛老了十岁,搂着他默不作声流了许久的泪。可沉香没想到的是,他想避开杨戬,杨戬却为了讨好外甥而把自己送上了门,安上一个“远房亲戚”的头衔,纡尊降贵在刘家村住下了。
双十年华,这一季淅淅沥沥的梅雨,温软里携着凛冽,朦胧里含着情意,好似杨戬的为人处世那般,缥缈隐约,捉摸不透。
可他此举,又在无意识中抖开了一张偌大情网。他甚至无需什么意图计谋,只消一颦一笑就能轻而易举将沉香整个人、整颗心网罗其中。重蹈覆辙,苦不堪言,爱上杨戬仿佛注定是命中大劫,是此生惯习,根本无以挣脱。
既然绝不可能,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既然一无所知,你怎么就不肯放手呢?既已仙凡两隔,你何必非要强求呢?
为什么……我们就是舅甥呢?
字字泣血,句句诘问,可是根本就没人能回答他。恍若长夜漫漫,又仿佛转瞬即逝,倏忽间一点晦暗晨光映在杨戬脸上,投入沉香凝注的目光里。他忽而恍若转醒酣梦那般起身,眼见窗外黑夜已然亮成白昼,亦未闻风雨之声,便出门折了一片竹叶,以法术写上一行小字,托晨风带回刘家村,姑且给父亲报个平安。
而后沉香又回到庙里去,凝视杨戬一阵,将他扶到自己背上,登踏云端。杨戬经沉香昨夜一番治疗,神目血已止住,此时被沉香背着乘风而起,为天地之间凉风吹拂,便依稀有了些清醒的征兆,轻声唤了句“沉香”。
他半边脸几乎贴在沉香颈侧,气若游丝般的两个字尚未被风吹去便先一步钻入沉香耳中,连句尾那虚弱飘忽的叹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只一言,沉香不由自主地轻微战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具肉身好似不听使唤,哪怕将全身的力气汇聚起来,都只能让他挤出如履薄冰的两个字——
“我在。”
除此之外,连一声“舅舅”都无以为继。
杨戬却不答言。沉香料想他伤得太重,多半是又昏睡过去了,便加快行程继续赶往华山。他猜想,杨戬之所以受伤,且到了险些丧命的地步,多半与新天条有关,而今不知天上那位是何想法,因此万不可贸贸然带杨戬上天求医,先去往华山是最稳妥的选择。孰料等他带着杨戬回了华山安置,竟是人去楼空,找遍圣母庙未见杨婵身影。
沉香心中蓦然涌上一个可怖的猜测,不敢自行判定正误,便回到杨戬身边,以开天神斧神兵戾气化成结界,将圣母庙全盘笼罩,就此行色匆匆上天而去。幸而未及上行万里,见李靖父子腾云驾雾满面焦急,即问缘由。哪知道李靖见了沉香,竟也分外高兴,忙把哪吒差回天庭通报,告知沉香道:“你已经恢复法力就好了,沉香,这事是我对不起真君啊……”
李靖此人,成神前虽是将军,成神之后为人却颇有些婆妈。沉香立时打断他隐而未发的长篇大论:“发生什么事了?我舅舅受了重伤,而今人在华山。李天王可见到我娘了?”
李靖闻言叹息,一抖披风:“走,走,带本王去看看真君。具体的事情,路上本王再慢慢跟你说。”
原来那一日欲界四重天重铸阵盘陡然爆裂,乃是欲界八条神龙亟需献祭之由。此事就连玉帝都未能算到,状况一出,玉帝便倾注所有法力以保旃檀功德佛无恙,而神龙长期镇守欲界四重天所成业障自阵眼中迸发而出,袭向阵外四人。说到这里,李靖叹道:“陛下伤得很重,苏醒后将此事说来,本王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劫。神龙需要祭品,真君本欲以神目献祭,却被三圣母占了先机,祭出了宝莲灯……而今宝莲灯碎,却也净化了欲界业力,还保住了真君性命,也算是一举两得了。本王知道欲界四重天出事之后,就派兵四处找寻他们五人,旃檀功德佛几乎全身而退,斗战胜佛在自保一事上向来聪明,三圣母虽然失去宝器,可好在伤得不重……所以本王想来,真君最是危险,哪知找了这许久都没能找到他,想借哮天犬的鼻子都进不去玉泉山……既然被你救了,本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谈话间,华山轮廓已在脚下。沉香先谢过李靖帮忙照顾母亲,而后沉吟道:“李天王所陈或许无误,但我认为此事另有内情。”
“内情?”李靖疑惑,“你该不会觉得是陛下故意……”
沉香冷笑打断:“李天王当然不傻,只是闭目塞听,从不愿把人往坏里想。那这话就由我来说吧。神目是二郎神真元所在,失去神目等于失去性命,而今天庭形势并不乐观,亟需一员悍将坐镇,所以玉帝未必真的想要杨戬性命,却想折他一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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