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终于在杨戬离开数日后,酿出了变本加厉的恶果。半夜辗转,一枕欲情,乘月御云,拨雾见明。夜风捎着些微暖意,掀开柔软半透的帷帐,视线堪堪掠过床头摇晃的风灯,不经意落进帐内,那夜夜入梦之人即在眼前。
暗鬼桀桀哂笑,藤蔓乍现葳蕤。夜风好似暴涨的潮水那般灌入室内,回旋飞舞的帷帐、狂摇乱摆的风灯、明昧闪烁的灯光,终于“呼”一声熄灭了。
而那注定有始无终的爱恋,却以这隐秘的黑暗作为它唯一放纵滋生的土壤。内心深处那把灼热的干柴,终是臣服于翩翩飘落的一点火星,爆燃。
【不可描述】
仍是满室虚空。
一灯如豆,昏昏沉沉地偏安一隅,仅将床头照亮。沉香略略犹豫,翻开枕头摸见那把跟随多年的金锁,竟是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可描述部分其实并不是非常不可描述,但既然晋江不让发,那就删了吧
第13章
出梅当天深夜,愈演愈烈的南风吹拂后院芭蕉,稀里哗啦的声响十足扰人清梦。杨婵无意睡眠,便挑灯起身,在圣母庙里巡了一遭,见杨戬房内窗棂未合,帷幔风舞,便转入房中查看。方才得知,原来她的二哥夜夜低烧,不得安稳,白日里皆尽强振精神而已。
这夜,杨婵坐在床边唤他,他几无回应,只皱了眉,说了一句什么。只是那零星文字自唇齿间漏出,很快飘忽而去,未得片刻驻留。
杨婵心中担忧,取来宝莲灯为兄长医病。可这顽疾固执不去,与宝莲灯拉锯甚久,热度才不情不愿地暂且退下。半晌杨戬苏醒,杨婵扶他起身,不无责怪地问:“二哥,你身体不好,怎么夜里连窗都不关?刚才你发烧了知不知道?”
知与不知全无所谓。杨戬不答,杨婵却从他神色间读懂了这般消极情绪,心头一痛,半是撒娇半是焦急地唤了声:“哥!”
“……三妹,”思及梦中所见依稀身形,杨戬方答,“我以为沉香会来。”
杨婵几乎气笑了:“沉香没有法力,他怎么来?二哥,你放宽心吧,沉香那里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哪来的隔夜仇呢,你相信我。”她说完了,见杨戬颔首认可,便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关切问,“二哥,你夜里总是不舒服吗?”
话到这里,杨戬才说出真相。原来他夜里低烧的毛病,根本就不是在刘家村落下的,如果非要追溯,可能还在沉香劈山之前。只不过那时身体还好,小病小痛虽然总是断断续续地来,但还不算难熬;然而今非昔比,自从遭了乾坤钵法力反噬,身体大不如前,这低烧便夜夜磨人,纠缠不去。
兄长肉身成圣,原本全不至此。杨婵忧心道:“莫非是因为太过劳累了?二哥,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了,你好好调理身体,加上宝莲灯为你疗养,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三圣母所言大体非虚,只是一句“尘埃落定”未免言之过早。杨戬亦思及此,想到那尚未落实的新天条,心下微沉:“三妹,有件事和你商量。”
杨婵听闻斯语,立时猜到兄长即便人在华山养伤,其实心有所牵,任她如何劝说都无法抛却。她不由叹息,低声应了她这位固执的哥哥:“二哥,你说,三妹听着。”
不出所料,杨戬即与她说了新天条悬而未定的前因后果。见杨婵目露哀色,杨戬大约也还是心疼的,轻轻握住了妹妹的手安慰:“你放心,等这件事过去了,二哥就再不管三界闲事了。二哥陪你一起回灌江口,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愁上颦眉,杨婵道:“可是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李靖到底是什么打算?你想把司法天神之位让给他,可玉帝眼高于顶又阴晴不定,未必愿意啊……”
其实不必杨婵询问,杨戬此番亦未打算隐瞒:“你还记得女娲娘娘赐我山河社稷图吗?图上即有女娲金印。三界见之者少有,张百忍想要的,只是一个假印。”
杨婵何等聪明,即刻明白其中利害,诧异道:“莫非,玉帝这么说,只是想引你回天?”
“不错,他就是想让我出面,把新天条真正落实。”杨戬语带讥讽,“人人都说张百忍糊涂,其实他最懂得人尽其用。不过他想必还没猜到,我已经动了隐退的心思。”言外之意,如若杨戬主动辞去司法天神之职,新天条又刚刚出世,司法天神之位势必不可悬空,那么名义上帮玉帝找来女娲金印的李靖就是唯一人选。
杨婵明了,又问道:“那,只是准备一个假印就够了吗?”
“自然不够。假印只是粉饰门面,最关键的一步是重铸欲界四重天。新天条虽然以‘爱’为大,却并非完全解放了‘欲’,所以仍要以新的欲界四重天为载体。”
“我听闻,欲界四重天真正的形态是一个鼎炉,由八条神龙看守镇压。这样的欲界,要如何重铸呢?”
杨戬却低垂眼眸,不再作答。杨婵明白,他并非不知,而是不愿欺骗,故而不答,心下便有了底,话语间隐有悲声:“二哥,你能不能让我帮你?”
可她不消回应,就已窥见杨戬的答案——他在听见杨婵此语的瞬间,眼神微微一颤,终于软化成了无可奈何的愧疚。
他的拒绝太过沉默,杨婵不忍再看。她靠进杨戬怀里,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杨婵依偎在他怀中,语带悲意,“那时候大哥带着我们两个玩,不管他去哪里,我们都像尾巴似的跟着他,甩都甩不掉。二哥你从小就不会撒娇,有时大哥想偷偷独自出门找他的朋友,都是我去抱着他的胳膊,求他带我们去。”
杨戬轻抚她的发丝,将她的一字一句,连同屋外如浪的风声,一并嵌入心中。
“后来大哥长大了,越发不爱带我们玩了。我便只好跟着你,连吃饭的时候我都要盯着你碗里的饭,生怕比你慢了一口,你就丢下我不管了。有一次啊,你早起出门帮爹娘买东西,我起床见不着你,大哭了一场。后来你回来,我抱着你拼命求……”
杨婵在杨戬怀里,微微扬起了脸看他,眼里尽是泪光。
“我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我,带我去,不管二哥去哪,都要带着三妹去’……”
杨戬指尖轻颤,终于落在杨婵削薄的肩背之上,缓缓握成了拳。
“你就真的到哪里都带着我,到哪里都……可是后来,你不肯带我去桃山,你说那里路途艰险;你不肯带我去天庭,你说那里乌烟瘴气……”
“……别说了。”杨戬不抱希望地低声阻止,“三妹……”
“二哥,我眼看着你变成了现在这样,你是为了杨家,为了我……桃山险恶,你满身伤痕地回来,天庭污浊,你又何尝不是以身相抗。三千年了,哥哥,你的妹妹杨婵长大了,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帮帮你,为什么还要孤军奋战?!难道你死了,她还能独活吗?!”
孤军奋战。确实,哪怕在李靖眼里,杨戬也一直如此。故而当他来到华山,得知三圣母居然意欲同行之时,很是诧异了一回:“本来三圣母要同行,本王当然没有意见,可是真君,这和我们起初的计划不太一样……”
杨戬将假印抛给他:“无妨,我们按原计划行事。”
“不错,李天王仍然可以将我二哥擒拿上殿,”杨婵笑道,“我只消晚来半刻,追至天庭即可。”
李靖一拍额头:“看我这脑子……三圣母所言极是。”又转向杨戬,“真君,那我是用捆仙绳绑你起来,还是把你装进宝塔里去?——噢,三圣母别急,宝塔第一层只是些聒噪小妖,伤不着真君一根头发的。何况以真君的本事,十三层都未必困得住他。”
言之有理,杨婵这才放了心,反而替杨戬拿了主意:“天地之间九万里,二哥,你进塔吧,少吹点风也好。李天王,劳烦你驾云时帮忙挡着点风。”
“好嘞,”李靖将玲珑宝塔抛至半空,念咒开门,望向杨戬道,“那个……真君,要不你自己进去?”
自家妹妹和李靖一唱一和,就这样把二郎显圣真君给卖了。杨戬无奈,亦未辩解,身形一晃便化作银芒闪入塔内。塔中确如李靖所言,一层只有一群难成气候的小妖精,一见杨戬这尊大神自愿入塔,全部瑟缩成惊恐万分的一团,占满桌底角落,连个胆敢喘气的都找不见。
杨戬在塔内望了一圈,没见着什么古怪,回身却险些被塔外李靖那硕大的眼睛惊着。但见托塔天王在外眨了眨眼,问道:“真君,你还好吧,没什么不舒服吧?”等他问完,杨婵也来凑热闹:“二哥,里面怎么样?”
其实不过是因为进了玲珑宝塔,身形变小,故而看别人反成了庞然大物了。杨戬淡淡报了一声平安,寻了张椅子坐下,但见窗外风景一变,整个宝塔轻飘飘往上抬去,想是李靖已经驾云上天了。约莫一刻钟后,宝塔内突然一黑,塔身轻微震荡起来,想必是李靖听了杨婵的话,在穿过天地结界之时护着宝塔,为杨戬挡着风呢。
结界一过,南天门即在眼前。塔内复又亮起,继而李靖的声音悄悄传来:“真君,到了到了,马上我就放你出来。”
他说得干脆,却不知杨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并不理睬于他。李靖不明所以,硬着头皮进了瑶池,觐见玉帝道:“陛下,小神听闻杨戬手中有女娲金印,便向他借来,为陛下分忧。”呈上假印。玉帝接来,仔细审视把玩一阵便放在一旁,道:“你做得很好,此印得手,功不可没。不过,杨戬那厮伤还没好吗?迟迟不肯回天。依朕看,他就是对朕不满,对天庭不满!”
李靖听得眉头一跳,心说陛下这番话竟与杨戬猜的八九不离十,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他的确对陛下和娘娘不敬,小神不忍卒听,就将他擒了上来……他就在塔内,陛下请看。”
玲珑宝塔被递在眼前。玉帝诧异非常,双手捧起宝塔,眯着眼睛细看:“杨戬在里面?在……在哪啊?”
李靖忙道:“在最底层,陛下,左边窗户大些,您请从那里看。”
玉帝点了点头,将宝塔抬高些,往里探看。果不其然,里面除了一些简单的桌椅摆设之外,还真有个身着黑衣的肃杀身影,一看便认出是杨戬无疑。他微微吃惊,心里却又难免高兴,叫道:“杨戬?杨戬?”
杨戬回头扫他一眼,又背过身去了。玉帝便把宝塔转了个角度,又叫道:“杨戬?二郎神!朕叫你呢!”
“陛下,陛下,”李靖也跟着叫,“不如就让小神把他放出来,拿捆仙绳绑住,那样才好说话。”
玉帝连连点头,将宝塔还给李靖:“好,快,快放他出来。朕倒是想听听他怎么狡辩。”
然而这厢话音刚落,李靖甚至还未来得及将宝塔接过,便听塔内传出杨戬冷淡的声音。
——他说:“我不出来。有什么话,陛下就这样说吧。”
第14章
玉帝朝李靖轻轻扬了扬手。李靖虽对玲珑宝塔万般不舍,仍不得不遵从圣意,恭恭敬敬退出去了。等李靖走干净了,玉帝看一眼宝塔,实在觉得杨戬此人分外讨厌,突发奇想将玲珑宝塔搁在案台角上,横过来重重磕了两下,又端起宝塔透过小窗望进去。然而这一看不得了,杨戬居然不见了。
莫非真被他给磕出来了?掉哪去了?玉帝从宝塔一层找到十三层都没看见他,眼看四下无人,也就顾不得什么形象了,俯身到桌子底下去找。虽说身为神仙,无甚衰老之说,但杨戬变得那么小还掉地上了,要找起来的确有点困难,玉帝眯着眼睛边看边摸,连声唤道:“杨戬?杨戬,你出个声啊?摔坏啦?”
玉帝会这么问,并非信口胡诌,委实是乾坤钵那法器太过厉害,玉帝自认哪怕当天承受法力反噬的是他自己,都可能一命呜呼;杨戬虽然活下来了,但是究竟身体将养得如何,他根本无甚把握,才会作如此问。哪知道他对着云烟蒙蒙的瑶池地面摸索了半天,忽见一个熟悉的黑衣人影步步逼近,在他跟前悄然站定了。
玉帝抬起头。杨戬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视线交汇,玉帝保持着有些滑稽的姿势,却根本没能从杨戬眼底读出一丝笑意。
数日不见,他依旧是冷淡疏远的司法天神。在玉帝直起身的同时,杨戬兀自在旁边原本王母娘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是舅甥也是君臣,这便回归了最初的相处模式。
玉帝终于敛容,语气略带不虞:“刚才不还说你不出来吗?这会儿怎么又想着出来了?”
相对而言,杨戬倒是神情平和,半点没有动气的意思:“陛下想让我出来,我怎能还赖在里面?岂非对陛下不敬吗。”
话里不无讥讽不满之意。玉帝习以为常,亦无从计较,另起话头:“新天条出世,你身为三界司法天神,怎的一走了之?到底知不知道,这几天天庭乱成什么样了,朕有多焦头烂额?!”
“所以我不是回来给陛下分忧了吗?”杨戬淡淡说,“陛下煞费苦心引我回天,现在我既然来了,不如就摊牌吧——陛下还需要杨戬做什么?”
玉帝摇了摇头,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下,没滋没味地一品,方答:“当然是欲界四重天的事情。你身为司法天神,不会不知道,天条规定是一回事,欲界四重天的限制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只改天条,不对欲界四重天进行重铸,一切就等于是无用功。”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杨戬,“某个人煞费苦心地改这天条,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杨戬极之淡漠地笑了一笑,“如果不是因为新天条,杨戬如何知道陛下真正的心思?”换言之,正是玉帝就新天条放出的一系列消息,让杨戬知晓,他虽身为三界之主,却也能知错就改,愿意弥补过失。若非如此,杨戬今天就绝不会以如此平和的态度,与玉帝重逢。
“……是朕让杨家受苦了,让你和杨婵委屈了。不过,那都是旧天条的问题——”
说了半天,玉帝这推卸责任的毛病还是半点没改。幸而杨戬并不拘泥小节,冷然道:“前事不必再提了,陛下。当务之急,该是如何重铸欲界四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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