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长剑作歌长吟,隐有风雷之声。
李郅一震醒觉,见自己对面站着的是萨摩。他白皙的两指轻轻搭在剑上,剑气寒光映着他琉璃色的眼珠,泛出水月光华。有细细的鲜血一线,顺着剑身滑落。
他竟攻击萨摩?
李郅在巨大震惊下,几乎没把剑甩脱手,硬生生忍住了。
“众生皆苦,七苦尤甚。”萨摩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见李郅清醒,便放开了长剑,将指上鲜血抹进嘴里。他微微蹙眉。
李郅展眼望去,场面令他震惊。
黄三炮手舞足蹈,乱砍乱挥;谭双叶傻傻坐在地面,拿着一柄柳叶刀比划着要刺向手腕;上官公眉头紧蹙,似在勉力与乐曲对抗,唇边咬出鲜血,紧紧护着泪眼婆娑的紫苏;阿甲阿乙则砍瓜切菜般,把神思恍惚的忍者打得只剩两人。
“萨摩。”李郅道,“她竟这么厉害?”
“不。”萨摩低声道,“是这支曲子厉害。百年前伽蓝王族有人以佛经中生老病死七苦为谱,作出苍生七苦调。因为太过邪恶被禁了。我以为早已失传……”
李郅悚然一惊。七苦乃是人人皆有的魔障。自己勘不破的,原来是爱别离。
李郅深深看他一眼。萨摩避开他的目光。
李郅道:“我明白了。”萨摩见他神色决然,心中一凛,道:“李郅你------”
他伸出手想抓住他,但李郅白色衣角在指尖一掠而过。
大理寺少卿飞身而起,选择最简洁的方法,出击。
意念生处,人剑合一,如长虹一般直刺琵琶少女。
阿奴并没有料到竟有人能挣脱苍生七苦的枷桎。弹这七苦之曲,需要付出巨大心力,兼七年生命的代价。是以她此刻并无还手之力。唯有急速轮指,令琵琶之音急骤如狂风暴雨。
魔音炸裂般落在心头。李郅眼前发黑,只觉力量急速衰减,手腕颤抖不能自已。神兵利器皆有灵性,长剑仿佛感应到驭剑者力量变弱,应和着琴弦不住颤抖起来,直欲脱手飞去。
他咬牙苦撑,然一击之速已经消解,气势不再。只能飘然急坠,蓄势再发。
阿奴露出邪丽笑容,月下唇色如血。她凝聚全副心力,指速已经快到出现重影。她必得一举克制这个在琵琶魔音之中挣脱的男子,否则……七年生命虚掷。
琵琶曲陡然拔高一个调子,再啭一层而上,如一线钢丝拋入云霄,声音尖厉直至消失。已经超越人耳捕捉范围,足可杀人无形。
这才是苍生七苦曲真正可怕之处。
萨摩看到阿奴手指幻化飞舞,但琵琶却毫无声音,脸色大变。真想不到,阿奴以七年生命为代价奏出的乐曲,竟然可以达到大音希声的境界。连他自己也受音频影响,有强烈到无法克制的恶念,在心头翻涌不止。
想杀人。嗜血。莫行诸善,作诸般恶。
萨摩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诡异如同盛放的魔花。
他抬眼看去。苍生在眼中,皆如微尘蝼蚁。
甲乙兄弟已远远避开,忍者两人在地上翻滚,上官公护着紫苏,三炮和双叶神思恍惚。
-----要不要随便杀一个?
手中已经有了一把剑。他微笑着挥出去。
真是美丽。白衣,血花,还有李郅清俊的脸。
萨摩看着李郅因痛楚而蹙紧的眉头,一时失神。
李郅见到他眼中的漆黑之色渐渐退去,又恢复了熟悉的清透光芒。
李郅笑了,放开左肩的伤口,靠近萨摩,把手脚冰凉的西域少年抱在怀里,轻轻卸下他手里的剑。
“就当还了刚才对你出手的一剑。”大理寺少卿在他耳边呢喃低语。
萨摩心脏狂跳。李郅身上的气息那么熟悉,温暖。幸好,他没有真的杀他。
一念间,生死湮灭。萨摩心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再不想放手。
他很自然的扬起脸来,一吻落在李郅唇上。
魔音再强,他和他,只是物我两忘,沉迷于彼此。
一吻之后,李郅低声道。“不是无解。”萨摩张眼看他,李郅是忍着伤痛又愉悦无比的表情。“有你,世间一切,我尽可解。”
“去吧。”萨摩退开一步,望着李郅。
大理寺少卿豪气陡生,满血复活。手中一剑指月。
看着那一剑穿过月光飞来,阿奴心念一空,指骨受力不住,咔咔碎裂。
她惨然而笑。自那一夜之后,她已经死了。现在,顶多再死一次而已。
金戈交击之声。阿奴脸侧微凉,有发丝飘落。
她张开眼睛。月下,红色衣衫的女子挡在自己身前。
阿奴心中一暖,唤道:“大姐。”
万红轩排行第八十九号的娘子张住住,眸色冷艳,手中斩马大刀虽被李郅之剑击出缺口,整个人却丝毫未动,凛然站在阿奴身前。
☆、第13章
地面上,众人如梦初醒。黄三炮手臂酸沉,满头大汗。
咦,自己竟然抱住了上官公的大腿。
中年文士刚回过神来,吓了一跳,差点将三炮一脚踢飞出去。
紫苏轻轻拍着抽泣不止的双叶的背脊。目光却望着自暗夜里浮现的那群人。
当先是哭首村的数名普通村民,被持着武器的一群人胁迫着,跌跌撞撞赶到京观之下。
萨摩认出了里正,小明子母子几人。
绑匪不知凡几,人数隐没于暗夜之中。单看那扣押村民的几十人,身材健硕,动作整齐,训练有素。
紫苏暗自心惊。真想不到今夜一波三折,变局又生。
李郅亦看到这一切,他并没有忘记保护民众的职责,面对那群暗夜匪人道:“来者何人?”
“突厥先头部队,八百精兵。”骷髅凶手之大姐,张住住立于阿奴身前,含笑道。
“你们有何居心?”上官公脸色骤变,厉声喝问。
“先以连番凶案搅乱民心,而后以被空置的哭首村为据点集结军队,目标当然是------攻打长安。”张住住浅浅笑着。“上官大人,奴家听闻您是陛下智囊,不至于看不出我们的目的。”
“长安城防坚固,怎么可能被你攻破。”看清来的是人不是鬼,三炮胆气壮了,扬声问道。
“当然是不够的。”接话茬的是阿甲。
“但是有这些村民,就不一样啦。”阿乙说道。
萨摩眼尖,看到小明子身上鼓鼓囊囊的管状物。他一惊,道:“小明子,这是……”
仔细观察,可发现每个村民身上都有类似装置。这一群村民,竟然已经成了人肉炸弹。
萨摩一刹那明白大姐他们的意图,愤怒至浑身颤抖,扬头向张住住道:“大姐,他们是无辜村民!就和当年……你们的父母兄弟一样!”
闻言,阿奴轻轻一颤。但张住住目色冷傲,神情决绝。“乱世之中,苍生何辜?无辜,不过是弱者的借口。那一夜之后,我们四个发了血誓,为复仇不择一切手段!但是,光杀那三个远远不够,真正的凶手还在那里!”
她手中长刀一扬,远远指向长安方向。“萨摩,你来告诉我,要多少京观才能垒成那城池,要多少鲜血才能堆成那皇位?你的家国,也曾毁在刀兵之下。要不要一起杀进长安,报了这血海深仇?”
萨摩看着大姐,看着她身旁的阿奴,看着面带笑容的甲乙。从他们脸上已经辨不出幼年的痕迹。
原来时光逝去了这么久,原来他与他们的路,已截然不同。
有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他肩上。萨摩转眼望见李郅,月下少卿的侧颜如散发清朗光华,不可逼视。
历经了惨变,他依然有明亮坚定的灵魂。
大理寺少卿望着那四个人,字字铿锵:“在这乱世,曾经家破人亡的又何止你们四人。但,受难不是作恶的理由。今夜你们的所作所为挑战了法律底线。我不能让你们滥杀村民,毁了多少鲜血才换来的盛世太平!”
张住住默默看着李郅。对李郅的过往她也有耳闻。相似的伤痛,他们,一念成魔;而李郅,热血未凉。
如果少卿这样的人更多一些,是不是这世界会有不同?
心念忽生的一瞬间,张住住放声大笑了。
“说得好啊!李少卿……”她笑着,笑得几乎眼泪都出来了。“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选择……”
她一舞长刀,指向大理寺众人。“不过,为了你这番话,我想给你一个选择。”
李郅看着她。“选择?”
“你们有八个人。”张住住道,“找出四个背上□□,我就放村民离开。”
八个人。
上官公及两名忍者。
李郅,紫苏,三炮,双叶。还有萨摩。
“抽签。”双叶撸起袖子,第一个道。“如果让老大选,肯定没我的份!”她谭双叶不抢戏,但浑身都是戏,从不稀罕特殊照顾。
“喂。当炮爷是摆设呀。这种事,炮爷一个人搞定。”三炮哐哐拍着胸脯。“老大,看我这一身腱子肉,一背四不成问题。”
面对总是歪楼的三炮,年度优秀政治思想工作者少卿大人也无语问苍天。
上官紫苏都忍不住给三炮一个白眼。“侬语文弗好,多做点阅读理解好伐?伦家的意思是要四个人质!”
“噢噢。”三炮假装恍然大悟。“紫苏我女神这都懂真是太腻害了喂------赞赞赞赞赞赞-----求包养------”
“总算见识到了。”萨摩点点头,糯糯的搭上李郅肩背,“真脑残粉。”
这群大理寺少年,谈笑自若,面对生死,好像只不过在商量春日午后,谁来煮酒,又是谁来荡舟。
上官公看着他们。久经官场的大唐重臣,看过太多的尔虞我诈和人心叵测,这群少年的简单和纯粹,暌违已久,令他深觉意外。
“一群傻子。”上官公喃喃道,微微摇着头。还有半句没说出的话是,年少轻狂。
真好啊。热血时光。
他微微拈须,决定了下一步行动。
上官公身形一闪,已到紫苏身边,手指搭上女儿脉门。紫苏只觉力气消失,不由惊惶。“爹……”身子已软软倒下,被忍者A接住。忍者B手一甩,扔出数枚□□。
一片强光闪过,李郅一把抱住萨摩,挡住怀中之人的眼睛。却看见,消失之前,上官公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张住住等人亦以手挡眼,再睁开时,场内已经只剩了四个人。
上官公,紫苏及忍者不知去向。
张住住长笑。“李少卿,看到么,这才是明哲保身的枭雄。比起上官,你就是个笑柄。”
三炮跨步亮刀。李郅轻轻按住下属。他的脸上,亦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该留的自会留,该走的拦不住。”他扬声道,“正好剩下四个,不用选了。来吧。”
阿甲阿乙,绑竹管火药的手势甚是娴熟,先除了李郅等人兵刃,然后把三个男人结结实实打包,送上一辆原用来运村民的马车。
对双叶,两人倒踌躇了。阿乙推了半天,阿甲才忸怩上前,小心翼翼给双叶打了个蝴蝶结。绑完了,阿甲的脸已变成红布。
双叶啼笑皆非,自己跳上车,坐到三炮旁边空位上。
车轮辘辘而动。三炮双叶阖上眼,沉沉欲睡。
李郅手被绑着,背靠车壁。萨摩依在他肩上,白皙的脸,安静如一尾狐狸。
李郅虽阖着眼,却并无睡意,默默听着外面动静,心潮起伏。
这一晚经历太多事,哭首村萨摩坦承往事,上官公带队奇袭,琵琶少女现身,大姐率突厥精兵作乱,千头万绪,须好好理一理。
当务之急,是设法通知长安,做好应变准备。
所以上官公临阵逃逸,他心中并没有作为弃卒的怨愤,更是隐隐安慰。
只要他上官能把消息带回长安就好。
李郅自言自语道:“这些是突厥佣兵,战力惊人。听脚步,马匹至少上百,步兵人数更多。萨摩,你说他们哪里找来的这队人马------”
话到一半,唇上一暖。原来被萨摩吻住了。
李郅猝不及防,觉得那软软湿湿的温热触感极美味,如雨夜一杯清酒,一尝即醉。忍不住俯首,细细回吻过去。
少卿的需索,比萨摩怯怯的尝试要直接而热烈得多。明明萨摩是主动的一方,最后只能完全臣服在李郅的攻城略地之下,彻底迷失于那清新的唇齿舌尖。
幽暗车厢里,两个人急促的呼吸着,心跳泥泞成一片。
------是的。也许只剩此刻,也许没有明天。
------再不亲吻,会不会来不及。再不拥抱,你会不会就这么消失。
------而我,是这么喜欢你。
在两人忘我沉醉时,李郅察觉有幽灵般气息接近。
无奈只能匆匆结束,逼着自己于迷乱中清醒。他抬头看着自暗影中浮现的阿奴,目光欲噬人。
阿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飘进车厢,蹲在两人面前,定定看着,几分羡慕,几分落寞。李郅盯着那苍白憔悴的脸,眼神慢慢变深。
最尴尬的倒是萨摩。抿一下微肿的唇,他对阿奴道:“……有事?”
阿奴声音略带一点沙哑,轻轻道:“大姐让我来看着你们。”
“不必。”李郅冷冷道,“我很忙。”
阿奴表示理解,盘腿坐下来。“请继续。”
李郅挑衅的看阿奴一眼,准备再压上来。萨摩知道他为逞一己之快,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连忙侧身用肩膀略抵住李郅的身躯,让两人保持距离,小声对阿奴道:“别激他。”
阿奴闻言,嗤的破颜一笑,似暗夜昙花清芬。
李郅以奇异目光细细打量阿奴。阿奴并不回避,也望着李郅,似要从那俊朗轮廓上看出些什么,目光迷离起来。
萨摩被这两只诡异的气氛弄得有些迷惑,忍不住出声警示自己的存在。“阿尼阿塞哟?”
李郅侧头看他。“你还去过高句丽?……她,和我认识的某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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