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炮和谭双叶见势不好,忙拉走了哀怨的紫苏,说是再改改台词。
萨摩轻轻舒口气。那几个不在,他才可以自由发挥。
他优雅行礼。“朱老板,萨摩上次冒充李少卿,应急之计,请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朱妙儿巧笑倩兮,眼波流转,真正艳媚入骨。
“朱老板太客气了。”萨摩道。“毕竟你当场识穿我而不点破,这份心机定力非常人能及。”
闻言,朱妙儿眼珠一转,噗嗤笑了。“你冒充少卿的样子好可爱,我怎么能不陪你玩下去?说说看,为什么盯上我?”
萨摩道,“我拜托三炮调查了大姐和阿甲阿乙的情况,他们半年前才入籍万红轩。以大姐的姿色,排名居然挂在八十多号,要知道这是年老色衰三等娘子的档次,目的无非是少见人少接客罢了。显然,他们和身为老板娘的你达成了某种协议。”
朱妙儿笑吟吟道:“想不到,萨摩公子熟谙青楼之事。他们三个是太子跟前当红乐人安排来的,只说乡下亲眷多多照顾,奴家高看一眼,也没什么。”
萨摩道:“话虽如此,但大姐四人并不知道你另一重身份,也不知道你一直暗中监视他们。那晚杀鲜于亮时,在外窥伺的就是你吧?”
“院子里有个风吹草动,我这做老板的总得关心下吧。”朱妙儿道。
“这么说,朱老板果然有另一重身份咯?”萨摩笑眯眯说,朱妙儿一怔,发现自己被套了话,杏眼微微斜竖起来。
“再说那日探花居。经双叶验尸,秦德昌并非直接死于刀伤,还有人给他下了毒。”萨摩道。“秦德昌对外表现清心寡欲,朱老板却说他性情中人,说明你们有过私交,可能关系还不错。那么你和骷髅凶手相互配合,诱杀秦德昌,自然是为灭口,免得他透露------谢芷亭的秘密。”
萨摩望着容色渐冷的朱妙儿,道:“没错。你,就是谢芷亭主人。”
朱妙儿看着他,五官妖孽的风流女子,艳红的唇微微沁出笑意来。
“萨摩多罗,昆帅说你聪明,我看你何止聪明,简直可怕。”艳丽的老板娘语音依然婉转,但已收起浮浪之色。“在你面前,最好做个泥塑木雕,一件事也不要做,一句话也别说。”
萨摩揉一揉下唇,道:“老昆?”
朱妙儿笑道。“长安城里,我是买卖消息的中枢。突厥佣兵异动的消息,就是我卖给昆帅的。价钱很不错。”
萨摩看着老板娘的笑容,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朱妙儿笑得更厉害了。“因为,靠情报消息混江湖的人,是不能说假话的。我,不是谢芷亭。”
她说得那么郑重,由不得萨摩不信。一失神,他的耳畔飘过那艳丽女子如兰似麝的清香,以及低低耳语。“谢芷亭的答案,就在名字里……当心啊萨摩,你的好奇心会害了自己。”
谢芷亭的名字。
萨摩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一边思索一边往外走,冷不丁和某人撞了个满怀。
啧啧,这好身材好手感。猿臂蜂腰,背脊挺拔,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饿了?”李郅伸手擦掉萨摩嘴角边的口水,眉眼里都是关切。“等我搬完道具,带你吃好吃的去。”
萨摩笑得像是色狼看见十八个正在洗澡的大姑娘。“嗯。我要。”
自己的脑回路够清奇。明明前一秒还在想案子呢。
李郅不知道他肚里这么多小九九,皱皱眉,转身把一个石兽轻松扛在肩上,举步往里面走。萨摩像小狗看见肉骨头,一步一摇尾,眼巴巴跟着他家少卿。一会儿“李郅你要小心哎!别闪了腰……”一会儿又是“这里有台阶,慢点慢点!”好不热闹。
李郅暗暗乐,只是肩上扛着重物不敢笑出来,怕泄了力。
两个人穿过大理寺来到彩排场地,三炮正围着紫苏转,朱妙儿已不见踪影。
李郅砰的把石兽摔在地上,震起一团烟雾。他肃容道:“黄三炮。”
三炮吓一跳:“老……老大。”
“只不过演部戏,有必要花大价钱定一对石雕神兽?纸糊不行吗?”李郅道。“公款是这么乱花的?”
三炮近来颇有机会和紫苏亲近,整天乐得疯疯癫癫,倒真没注意定道具的问题。心想坏了。“老大老大,你看这獬豸雕得惟妙惟肖,大不了演完戏把咱们门口那对换下来,废物利用嘛……”
“你说啥?”萨摩一把揪住三炮。三炮呆呆道:“废物利用,环保。”
萨摩的眼睛亮了,一瞬泛出琉璃光色。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就严肃了起来,看起来,竟然淡淡伤感。
他转向紫苏。“上官少卿,我需要问你个问题。”
大理寺别院之中,有一间房舍,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萨摩之前从未到过这里。想象不到,一代名臣的书斋如此简朴,竟至于寒酸。放眼望去,满屋满架,除了卷宗就是书籍。四壁白墙,不挂字画。日光透进陋室,细小的灰尘轻轻飞舞着,在那人肃穆背影上投下一丝暖意。
戴公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不时传来一两声轻轻的咳嗽。
萨摩静静伫立于门前,心意徘徊,不敢走进这方小小天地。
那一步跨出去,是接近了被埋没的真相,还是比真相更残酷的命运呢?
戴公终于搁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是承邺么?”
萨摩的心微微一抽。“是我。”
两人一问一答,如同高手过招,简洁犀利。
戴公转过身来。大理寺卿面容消瘦宁静,有阅遍人世悲欢之后的淡泊与悲悯。
无锋之剑,方为至剑。
萨摩道:“草民参见戴公,并问候谢芷亭主人。”
☆、第17章
戴公微微笑了。“那不过是少年恣意,取的一个名号罢了。谢芷,谐音獬豸,能辨是非善恶,能定曲直忠奸。少年人,总以为凭着一腔热血报效家国,便可兼济天下,名扬四海。”
他轻轻咳嗽,似在感喟。“只是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人在庙堂身不由己,人微言轻,简直渺小如尘。连铁证凿凿的秦某等人杀良冒功一案,也力争不过,令凶徒逍遥法外。”
戴公的语意,渐渐悲凉:“这个名号,知者甚少,索性弃之不用。”
“戴公,您以獬豸为号,并不是为了扬名吧。”萨摩轻轻道,“法大于天,李郅能说出这样的言辞,难道不是耳濡目染?如果,信念是火种,您就是播火者。”
萨摩的声音不自觉激动了。“这样的您,是李郅心中的天。所以,您叫他如何面对师尊协助凶犯、以杀止杀的事实?如何再去信仰法律,坚持正义?”
他一口气说出了全部的疑问,心情犹自震颤不已。
他代李郅问,也代自己问。但这一切能有答案吗?他不知道。
戴公凝看着他,轻轻道:“你知道吗,秦德昌在陛下面前接受询问时,说起京观,屠村,纵火,□□掳掠……他曾痛哭流涕。我相信他悔罪的诚意,但以其罪,最终只得到勒令退隐的处理。原因不过是------他堆垒的京观,彰显了陛下的军功。弹劾他的是我,最后在陛下授意之下,写下判词的也是我。自此,我战战兢兢,不敢判错一案。”戴公自嘲一笑,“因该案屈从权力,已是我人生莫大污点。”
他轻轻咳嗽着:“年纪越长,我越想弥补当时的遗憾。朱妙儿欠我天大的人情,她亦甘愿为我马前卒。孩子,请记住,我作为谢芷亭主人出手时,并不是大理寺卿,只是一个赎罪的老人。我也给自己做了裁判。”
萨摩一怔,看到戴公书案之上墨迹淋漓的手书。刚才他进来之前,戴公就在写这封辞呈。
戴公淡淡笑着。“孩子……永远不要质疑司法者的理想,更不要质疑正义。它是不会缺席的。”
日影落在戴公皱纹深重的眉头,老人仿佛已经得到最后的安宁。
“戴公。”李郅的声音清晰传来。“场地就绪了,您一起来看看彩排吧?”
萨摩转头望去,看到李郅的目光落在案几那封奏章上,眼神慢慢变暗了。
戴公无子,李郅无父。十数年的感情,早已超越师徒,胜似父子。
李郅伫立无语。而戴公却安然微笑。“哦。我很想看。好好看看你们。”他艰难起身,萨摩伸手扶起他,戴公颔首致谢。
萨摩闻到药的清苦之气。随着戴公背影渐远,这药的熟悉气味,也渐渐消散。
李郅默默目送。曾经简单纯粹的世界,那么容易被打碎。在这破碎之中,却还需披荆斩棘前行。戴公离去,他只剩一个人。
一股强大的失落情绪涌上来。蓦的,李郅伸出手,一把攥住萨摩的胳膊,强迫他看自己。“你做了什么?”
大理寺少卿的手铁一般紧。萨摩惊而痛。“李郅……”
李郅目光冷硬如冰。“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为什么非要点破?”
萨摩惊讶了。李郅的话里有他不敢细想的含义。
但李郅冷酷的说了下去。“他是不是谢芷亭,我根本不在乎。”
萨摩于震惊中茫然抬头,只觉眼前发黑,心一分分冷下去。
断续的回忆连缀成片。他想起李郅在凡舍初次听闻谢芷亭之名时,一句带过的轻描淡写;想起李郅举杯对饮时,突如其来的告白。
原来,他早知道。原来,他早选择了隐瞒到底。
仿佛还嫌此刻萨摩思绪不够凌乱,李郅眸色乌黑,把他拽向自己。
两人头颈相贴,感受彼此的体温气息。亲昵如爱人拥抱,却让萨摩紧张到绷直身体。
他没见过李郅这样的神色。
李郅附耳低语。“小时候我曾遍观大理寺藏书,在一封书信的落款上见到过谢芷亭三个字。那字迹我认得,是戴公亲笔没错。”
大理寺少卿温润的声音,因为隐忍的哀伤,变得沙哑低沉。“我不在乎他是谢芷亭还是大理寺卿,在我心里,他只是我师父。”
李郅的语音有一丝颤抖,让萨摩的心一瞬绞起来。
他说:“你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人真正对我好。可我在乎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我不想怎样,只想保全目前局面,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愿望很奢侈么,萨摩?”
李郅慢慢放开萨摩,低垂眼帘,似乎心灰意冷,不愿再理会身边人身边事。
“李郅……”萨摩真正紧张,李郅那种拒人千里的样子,让他害怕了。
他伸出手想挽住李郅,但连他一片衣角也未抓住。李郅退后一步,再退一步,终于转身不顾而去。
看着那颀长背影在迂回的廊柱间消失,萨摩只觉得心上冰冷一片,疲倦到无以复加。
揭破真相,何曾让人快慰。事实如刀,将他的身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不记得自己怎样走出大理寺,仿佛走下台阶时,还踉跄一绊,手碰在门口獬豸神兽的底座尖角上蹭出血来。
他亦不记得怎样回到凡舍,径直屏蔽四娘的质问,不三不四的呼唤,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窝,爬进被子昏沉睡去。
他跌进无穷尽的梦里。
梦见烈焰纷飞的王城,累积如山的京观,他手执骷髅,踏火而行。明明是痛楚的回忆,却麻木得只能冷笑不语。
在梦里又回到伽蓝故国,他还是孩子,在杭爱山下无忧无虑奔跑,在倒映天光云影的滦河赤足嬉戏。明明是快乐的回忆,却悲伤无极,无法止歇。
在一切的梦里,萨摩都在找那个身影,那份气息。那种让黑暗中独行的自己,无比贪恋的光明。
------但,怎么也找不到。
在厚重的悲伤之中,仿佛有人将清凉的手拂过他滚烫额角。如春夜之雨般轻柔。那人的叹息声,那么熟悉,刻骨铭心。但萨摩试图去想的时候,却忘记了。
他依然昏睡。一睡,便世事不知。
不知多久,萨摩不得不醒来。视线渐渐聚焦。他看清围在自己身边的人。
很意外的几个人。他一张张脸看过去。
四娘。三炮。双叶。朱妙儿。昆都仑。
见他醒来,双叶轻轻吁口气,揉一揉黑眼圈,对四娘点点头。三炮亦放松了神情,喜滋滋道:“小姑奶奶,医术了得。”
“他这是大喜大悲又受了风寒导致。体温吓人,但只要好生将养,还是容易好的。”双叶道,“到底年轻。”一面刷刷写了药方,便和三炮一起下楼,找人去抓药。
四娘递过一杯水,萨摩就着她的手喝了,倚在枕上,飘忽的思绪终于慢慢收拢。
众人皆屏息以待。等他说出第一句话。
萨摩徐徐舒了一口气,道:“饿。”
四娘大喜,道:“好几天没吃饭,是该饿了。等着啊,我去拿鸡腿。”一阵风似的去了。
萨摩展眼看另外两人。高烧尚未褪却,伽蓝王子苍白的眼尾有一丝嫣红。“李世民回来了吗?”
昆都仑料不到他关心这个,点点头。见萨摩露出凝神静听之态,他便说下去。“皇帝陛下回朝之后,对太子监国期间施政作为进行考察,对从速破获骷髅凶手案多有嘉许。金光门之变,似未达于圣听。朝中安泰,唯大理寺戴公称病递上辞呈,皇帝百般挽留不成。在魏征及上官公力荐之下,如今大理寺卿……已是李郅。”
萨摩垂下头,片刻了然。“是戴公的预先布置么?”
“是。”回答的是朱妙儿。萨摩注意到万红轩老板娘在提及戴公时,神情敬重,收敛那一份颠倒众生的妩媚风流。“戴公一早托付魏大人照料公子。不过明哲保身的上官公竟也为公子说话,倒是有趣的局面。”
萨摩轻轻哦了一声。他,真是一步步,越走越远了么。
他注意到朱妙儿的措辞。“朱老板,你称他------公子?”
“戴公嘱我为公子办事。”朱妙儿微微笑着,意味深长道:“因为你的好奇心,对李郅重要的人消失了一个。当他再没有人可倚靠,也就再没有人需牵挂。萨摩,你觉得对公子而言,这是幸,抑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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