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语如谜,难以解索。在萨摩沉思时,朱妙儿已经起身,并不期待回答的,悠然向门外走去。
昆都仑摇摇头。想到以后要为了李郅与朱妙儿这样多变难测的女子合作周旋,直爽如兵器的鬼手大师,觉得脑壳都疼了起来。
眼前还有个难办的萨摩呢。
伽蓝王子的存在,令长安的乱局,又多了一分变数。
萨摩却并未顾及昆都仑起伏的思绪,只是默默出神。
四娘带来一盘鸡腿,手插蛮腰,呼喝指挥着昆都仑把萨摩移到二楼阳台之上,美其名曰遵双叶医嘱让他晒太阳。萨摩任他们摆布,只管自己懒懒。
只是待所有人走后,他悄悄伸手拿起了一直放在案几上的酒壶。
那材质粗劣的素陶酒壶,有着摩挲许久后形成的温润釉色。
萨摩怀着强烈的期待,小心翼翼拧开壶盖,一股清逸的酒香飘了出来。
浅啜一口,酸甜柔熟的滋味,让萨摩微笑了。
酒的味道那么新鲜,意味着------他曾经来过。
即便心存芥蒂,即便不能马上相见,但他们之间的羁绊,藉由酒香而绵延。
如醉,如瘾,非轻易可以戒除。
萨摩微微眯起了眼。他的目光,落在凡舍之外。
这是一个晴好的午后。大街上熙熙攘攘,车马如龙。街角那名等人的白衣女子,身姿孤单,与这红尘格格不入。
萨摩与她的目光触碰。张住住左手抱着一个骷髅,露出淡然笑容,转身翩然离去。她的右袖被风吹起,空荡荡飘拂着。一瞬,她就像融入水塘的雨滴,在人丛中失去踪迹。
像是又一个梦。萨摩不确定看到的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想象。
贩夫走卒的叫卖,凡夫俗子的笑脸,令烟火气的长安显得那么世俗妩媚。在这样的繁华里,李承乾的挣扎,张住住的野望,骷髅凶手的身世,只如小小漩涡,来不及搅动事态,就已消失无痕。
真正推动着历史前行的,是大义家国,是百姓长安,是为了梦想始终努力生活的人------如你我一样的,每一个普通人。
看着这长安,看着这盛世,萨摩一笑举杯。
☆、番外一
凡舍,春日午后,长安寂寂。
远处阴翳天色,似在酝酿一场豪雨。
萨摩多罗新洗了头,青丝半湿,垂洒在肩上,衬得莹白的脸越发如玉。
浮生偷闲,只因店里这生意实在是……惨不忍睹。
最大的声音,就是不四的呼噜,和四娘的抱怨了。
在柜台旁悠然喝茶听四娘控诉的熟客,是东市瑞福祥绸庄总管贾平。
美艳女子吐槽着水电煤物流费各种涨价,说到激愤处纤指一点,道:“还有他!”
萨摩正神思悠悠怀念某一枚多日未见的少卿,忽遭四娘暴击,惊得站直。
“开店,最贵的还是人工!……当初招了他,想着西域人当炉卖酒有些噱头,这货脸长得又好,指不定能招徕些生意。哪知吃喝懒赌无恶不作,我一打听才知道,他被辞了九回!九回!”四娘一边说一边拿绢子拭泪。
贾平劝道:“四娘,老板遇伙计都是命,不能怪萨摩。今天茶水费不用找了。”当啷一贯铜钱,就拍在桌上。
四娘一掌拍开萨摩伸向铜钱的禄山之爪,笑盈盈收起了钱。“贾老板,出手挺大方呀!”
贾平得了桩巧宗儿,正是春风得意,听四娘娇声一问,骨头也酥倒半边。“还不是稻荷神庇佑,近日几桩生意顺风顺水。”
“稻荷神?”萨摩插进来。
“嗯。”贾平道。“稻荷神,就是狐狸大仙。旬月来,京郊水月社每晚都有稻荷神现身,布施福运钱财,信众夜往求拜之,还有四十岁妇人求子得子的呢!”
萨摩觉得保佑人发财和治疗不孕不育是两个不同学科领域,不由道:“欸?这稻荷神管得挺宽的嘛……”
一语未了,被四娘一把摁住。只见四娘眼中灼灼闪着绿光。“今晚,陪我去水月寺。”
萨摩诚恳建议:“四娘,求子还是拜观音好。”
“老娘只求一件事!”四娘磨牙。“赶快派个魔神来,收了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京郊水月寺,地处偏僻,香火冷落。
因了稻荷神显灵之说,近日人群川流不息,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入夜,路边的摊贩售卖着各色吃食,有抹茶白玉团子,樱饼,抹茶蕨饼,羊羹,葛切,金平糖,糖衣山楂,烤虾,炸物,汤豆腐,泡菜小点,乌冬面荞麦面鳗鱼饭……
萨摩从夜市这头逛到那头,肚子已经装满了美食。看见街尾有摊贩卖稻荷寿司,他忍不住又来了一份。
用卤汁浸制的豆皮包裹着撒了黑芝麻的饭团,嚼起来,有一种悠长清甜的香气,正好作为整个夜市之旅的结尾。
四娘提着两个莲花灯走过来。“走啦,水月寺门口已经开始排队检票了。”
“四娘许了什么愿?”瞅着精致的莲花灯,萨摩道。四娘脸微微一红,别转了头不理他。
萨摩约摸猜着几分,怡然微笑起来。“不猜了……愿望说破就不灵了。”
街市灯火下,伽蓝王子秀美的脸无忧无虑,幼时的颠沛流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四娘在心底喟叹着。却见萨摩目视前方,似在出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没发现什么异常。“走啦。”四娘皱皱眉。
萨摩“唔”了一声。心中还有几分疑虑。方才明明看到人丛中有一个颀长的背影一闪而过,那一角白衣……有几分眼熟。
但是他明明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萨摩默默想着,自嘲一笑。
------我心如寺庙,荒芜无人知。君似庙中佛,一坐已千年。
此地离长安甚远,风清气朗,夜晚舒爽怡人。
或许正因为这一时兴起的夜游,躲开了一场暴雨也说不定。
萨摩百无聊赖的想着,一边用脚踢着面前石子,等四娘往许愿池放花灯,然后礼佛祈福。
水月寺不大,只有一间正殿,供着水月观音,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四娘跪拜许久,从腰带里掏出一把铜钱撒进功德箱,起身离开。
走出正殿,往东走的萨摩被四娘一把拽住后颈,拖往相反方向的求签点。想不到四娘一把年纪还喜欢玩这个。四娘已一把抢过桌上签筒,兴奋的哗啦啦疯狂摇摆起来。“天灵灵地灵灵赐我一支上上签!”
这强大到炸裂的气场,令僧人和萨摩瞠目结舌。然后,四娘手里的签筒就真的炸裂了。竹签撒了一地。
四娘好不尴尬,赶忙弯下身来拣签。萨摩只得陪着拣。两人刚各自拿起一支签,只听那僧人断喝一声:“且慢~”
四娘和萨摩齐齐一抖,抬头看那僧人。僧人笑吟吟道:“贫僧法号净持。求签讲的是缘法,把你们手里的签给我一解如何?”
四娘赶紧递过去。萨摩皱眉道:“要钱不?”话没说完签已被四娘一把抢去,递给了净持。
四娘的签是“随顺和同,瑞草出凡尘”。净持舌灿莲花,一通大吉大利的吹捧,说得四娘脸似桃花开,一把一把往外掏钱。
轮到萨摩的签,净持露出惊奇之色。“怎会是这支?”
他的语调委实怪异。萨摩一怔,道:“大师,有何不妥?”
“哦……没有。”净持道。“只是从没人抽出过这支签。我们以为……这签丢了呢。”
他看着签文,曼声念到:“水火既济。狐欲渡河,无奈尾何?”
“什么意思?”四娘挤过来。净持道:“这签文的意思,要从易经第六十三卦上想。有只狐狸想要渡河,但对自己珍爱的尾巴无可奈何,因尾巴沾水会使身体沉重溺水。”僧人嘴边笑意渐深,双手合什道:“大禹曾指狐尾为王者之证。贫僧冒昧问一句,这位公子抽得此签,莫非有王族血统?”
萨摩眸中异色一闪,盯着那僧人,道:“我不明白大师的意思。”
不知为何,净持平淡的五官在他眼里起了奇妙变化,显现出纤细轮廓,如少女般皎洁。“阿弥陀佛。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签的意思。施主与敝寺有缘,请仔细观赏稻荷神的表演吧。”再行一礼,净持飘然逸去。
望着那背影,四娘迷惑道:“神神道道,好奇怪。”一边把抽得的那支签紧紧捏进手心。
萨摩兀自沉思着,看见四娘的小动作,微笑了。“姑妄听之。”
四娘宽慰,默默藏起了签。
两人跟人群到了后院,眼前顿时开阔。原来这水月寺临河而建,水面平阔开朗,清风徐徐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南望一山,郁郁葱葱,岑寂清幽,景致殊胜。
早有僧人在维持秩序,让香客们席地而坐。萨摩和四娘随便找了位置坐下来。只见河边空旷处设了祭坛,一名高大的僧人面山盘膝而坐,手持佛珠,念念有词。
“是主持玉映在请稻荷神呢。”人群中在悄悄议论。
少顷,月出东山,银辉匝地,连空气仿佛都是透明的。
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瞌睡沉沉的众人登时精神一振,向场中望去。
净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狐,像从月光里浮现似的,盘坐于地,蓬松的长尾卷在身下,静静看着僧人,漆黑的眼瞳里似有水银两点。
玉映微微点了点头,以手抚摩白狐之额,低声呢喃。那白狐人立而起,拜了三拜,随后以两只后腿亦步亦趋走到河边,仰首对月,起伏呼吸。只见一道白色气息升腾而起,直上入月,袅袅消散。随着白狐呼吸吐纳,江面上烟气蒸腾,滚滚而来,衬得僧人玉映和白狐如在云端,夜月之下看来奇幻诡谲。
围观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很多人开始跪拜。受到气氛感染,四娘合十双手,嘴里喃喃念起“狐仙保佑,祝我发财”。
萨摩使劲揪住下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对这古里古怪的水月寺,他已经没什么兴趣,只想早点离开,指不定还能睡个好觉。
就在此时,那白狐忽地发出一声鸣叫,对月高高跃起。
白色的狐影,像一抹轻烟般,直直扎进水面,在河面上溅开一个小小漩涡。
玉映陡然站起。
围观人群不明所以,窃窃私语起来。
玉映看着水面,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转头对观众道:“稻荷神吐气炼丹已毕,请各位施主散了吧。”
四娘没舍得花钱定水月寺的禅房,估摸天亮正好入城,便让萨摩赶车往长安方向去。
“车翻沟里下月扣钱!”四娘如是道,打个哈欠钻进车厢。
明明该付加班费的。萨摩肚子里咕哝几句。
他睡眠一直不好,熬个夜倒不算大事儿。
星子寥落,斜月在林。山间的风在雨后清爽入心。
如果此刻有酒,就更美了。
------嗯,趁机问问四娘,最近酿的青梅酒为什么那么好喝。
“四娘?”萨摩道。“最近酿酒用了新方子吗?”
车厢里无人应答。
萨摩微觉诧异。提高嗓门:“四娘!”
仍是无人应答。
他猛地勒住马车,回身掀帘。
车厢里一人一狐,各自缩在一个角落,对峙着。
四娘粉脸煞白,说话时牙齿还是打战:“这、这、这东西不知怎么就在车上……”
萨摩仔细一看,脱口道:“这不就是水月寺的稻荷神吗?既然怕,你还来拜?”
见萨摩似笑非笑的脸,四娘气不打一处来。既为了自己露怯,也为了被萨摩捉着短处。
“老娘不是怕!是对一切毛绒绒过敏!过敏懂不懂?快……快把它弄开……”
萨摩强忍着笑,猫腰钻进车厢,把那瑟缩成一团、湿淋淋的小东西抱出来。白狐却一点不怕他,一下钻进萨摩怀里。他抱着白狐出了车厢,听得里面四娘缓了口气,道:“喂……咱们把它送回去吧。”
白狐抬起眼看着萨摩,漆黑润泽的眼睛里倒映着萨摩的影子。它以小小爪子扣着萨摩的衣襟。温软颤抖的小生灵,洇湿了他的胸口。
萨摩不知怎的,心一软。口中坏坏笑道:“我不。留着它,吓唬你也好。”
不待四娘怒骂,萨摩一扬马鞭,马车笃笃向着长安而去。
凡舍多了只狐。
四娘在柜台一角办公,不时偷眼看一看柜台那头蜷卧着的白狐,生怕那位高贵的爷走过来。
好在几天下来,这狐一点和她亲近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粘着萨摩,仿佛认了他是主人。
说来也奇怪,这狐来店里之后,生意陡然好了一截。每天都有一堆少女和满怀少女心的大妈赶过来,就为了和白狐亲近亲近,然后买点周边发朋友圈。
连闹得满城风雨的骷髅凶手,也挡不住迷妹们的热情啊。
围绕白狐开发的周边产品纯属萨摩的私人产业。含狐狸大仙祝祷过的同心结、手帕、玩偶、纨扇……最贵的是一张纸,上面摁着白狐爪印,据说趋吉避凶旺桃花,卖五十钱一个还经常断货。
在这样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里,李郅一直不出现的阴影,也在萨摩心头淡去了。
“钱比男人可靠得多。对吧?”萨摩近来养成了和白狐聊天的习惯,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摩挲着前日李郅留下的“食梦”,懒懒靠在柜台上,随口问。
白狐蜷在他手畔,闻言点点头。
萨摩想想,又补一句:“尤其是工作狂。还是不挣钱光奉献的那种。”
白狐摇尾,深表认同。萨摩叹口气,沉默片刻,道:“那人虽然是个傻子……我却喜欢他啊。喜欢得不要不要的。我是不是更傻?”
白狐为难了。它吐出粉色舌头轻轻舔鼻尖,这是思考时的习惯。
萨摩挥挥手,好似要赶走李郅的身影。顺手抚摩白狐的毛皮。“咦,才几天又长肉了……真能吃。”他笑盈盈道,“对了,我给你起个名字怎样?小白?小毛?小丸子?helloKi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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