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意如此,系主任也不再多劝。
等挂了电话,陆盏才敢真正表露自己的情绪,他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到图纸上,化开上面的线条和数字,这些线条和数字构造了他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离他又远了一步,已经是陆盏拼尽全力也够不到的高度。
他做不了老师了,也不敢再替别人画图纸。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一个“杨谦”。
事实是,他经手的每一张被买断的作品都可能成为不公平竞争的帮凶。
而他,毫无干涉的权力。
这种错,他不容许自己犯第二次。
就在今晚,他要和自己十八年的梦想彻底分离了。
像是从心脏被挖了一块肉走。
他头一回希望自己的病能快点发作,把这种痛苦忘了才好。
但他忘不了。
这种非肉体的疼痛不断加深,陆盏真怕自己会压抑出精神病,他拿了手机,想要求救。
可是能打给谁?
秦灼是通讯录里第一个联系人,陆盏看着这个名字,犹豫再三,还是划了过去——他不敢再把希望寄托在秦灼身上。
他的通讯录很单薄,没划几下,就看到了最新添加的一个人名——顾栖川。
顾栖川。
陆盏只是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心上的重压减轻了些。
他忍不住想,这个没事干的老总明天是不是还会傻乎乎地跑来上自己的课啊?
他拨了这个号码。
此时已经是深夜11点。
陆盏看着时间一晃神的功夫,电话已经被接了起来。
“陆盏?”
“…是,是我。”
陆盏不知道,作息规律的顾老总原本已经睡了,勿扰模式下的手机不应该作响。
但顾栖川的勿扰模式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家人,一个是陆盏。
陆盏的铃声还是独属的,所以顾栖川的反应极快,深夜这通电话,只响了三秒就被接起。
陆盏没想到他会接得这么快,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他的眼泪没止住,所以声音里的哭腔异常明显。
顾老总没等到他开口,立刻急道:“你是不是在哭?”
“我没有…”
陆盏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睁大了眼睛,微微抬头,妄图将眼泪倒回去,他以为这样就好了,没想到一开口崩得一塌糊涂,哽咽到三个字破了两个音。
顾栖川心都揪起来了:“你在哪?我现在过去!”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陆盏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我打电话是来告诉你…告诉你明天下午的课你不能再来代课了,我要辞职了…新来的老师一定会点名…你妹妹会被记旷课,旷课两次直接挂科,我说过了…我说过这门课不能补考,只能重修…顾栖川,你听懂了吗?”
“你为什么要辞职?”
顾栖川一下抓住了话里的重点,他已经从衣帽间随便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而后开门下楼取车,这之间,电话一直保持接通的状态。
陆盏心里苦闷,又终于找到了倾听者,情绪根本就控制不住,眼泪决堤一般地流,他以为自己说话的腔调还算正常,其实在顾栖川听来,那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可能这样哭诉。
“我做了错事,辞职是我自己的决定…”他打着哭嗝,断断续续地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在这件事上,陆盏也有自己的委屈,但这份委屈,不能和学生讲,不能和恩师讲。
却可以试着和顾栖川讲。
屋里的球球跳到了陆盏怀里,用自己毛茸茸的身体给主人温暖。
“陆盏。”
等他哭诉完了,顾栖川才出声:“你到阳台这里。”
“什么?”
“我在你家楼下。”
“……”
陆盏抱着小猫跑到卧室的阳台,停在楼下的不是之前的蓝色跑车,但站在车边的是同一个人。
顾栖川穿着风衣,站在晚风与路灯下,他抬头看着阳台上的陆盏,声音经由电流传播:
“不要怕。”
“这件事,我们一起处理。”
第25章
陆盏猫也来不及放下就跑下楼开了门,踏入同一阵秋风中。
“你怎么过来了?”他抱着球球,声音湿润:“你不用特地过来…”
“我怕陆老师水淹小别墅,还没人来救。”顾栖川抬手替他把眼泪揩了去:“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陆盏原本也发泄够了,慢慢收住了眼泪,才觉出自己这样有些丢人。
他感觉到顾栖川的手心微微发凉,应该是被风吹到了。
“小猫给你暖手。”球球作为暖手宝被送到了顾先生手中:“夜里风凉,你穿得太少了。”
顾栖川抱着球球时,手刚好贴着它毛茸茸的肚皮,这个位置还残存着陆盏手心的温度,他其实并不冷,却很乐意被陆盏的温度暖着。
球球被陌生人抱了,也只喵了两声,并不反抗,十分乖顺。
陆盏做了一个深呼吸,泪迹未干的脸上已经可以挤出一个不算勉强的笑容了:“我只是心中难过,谢谢你听我诉苦,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这件事其实已经想好解决办法了。”
“回去辞职就是你想好的解决办法?”顾栖川已经看过那段视频,他看事情总是克制又理性:“你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更何况杨谦拿那张作品去参赛,你并不知情,打个比方,我从你手里买了一把刀,你告诫我不能用刀伤人,我表面答应,转头就把人给伤了,这个责任也要追究到你头上吗?”
“陆盏,不要轻易认下不属于自己的错。”
他说的这些道理,陆盏何尝不懂呢?
“但我是老师。”陆盏轻叹了一口气,道:“责任虽然能理清,但协助作弊的事实也存在,没有学生会认可一个做枪手的老师,我继续待下去,不仅是给自己难堪,也是在给学校找不自在,更是让我恩师难做。”
即使每个行业都默认枪手的存在,但这类群体注定只能待在黑暗里,一旦见光,就要遭受世俗的各种正义谴责,他们才不会去管你为何怀才不遇,只认准了你破坏行业规则,破坏公平竞争,该除之而后快。而这种见不得光的行为一旦加诸在教师这类神圣职业上,那更是无法被容忍的,更何况这次直接和作弊扯上了关系,陆盏清楚,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他道:“即使是非主观的过错,后果也一样要承担。”
顾栖川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自己在陆盏这个位置,强行留在学校受学生异样目光确实也是一种折磨,更何况,陆盏本就不该被拘束于三尺讲台上。
比起“陆老师”,他更愿意陆盏成为光明正大的“陆工”。
顾栖川不再多劝,而是毫不犹豫地和陆盏站在了同一边:“你既然下定了决心,我当然无条件支持你,明天我陪你去学校办手续。”
顺便查查是谁把视频发出去的。
他看陆盏内疚自责的样子就知道这人肯定无心去想偷拍视频的人是什么目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的小灯照亮了别人的人生,自己却是个半瞎的。
“嗯。”陆盏感激地看了顾栖川一眼,即使他下定了决心,明日依然是一场痛苦的割舍,有人陪着,总比一个人面对要好。
“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顾栖川抱着小猫笑了笑:“其实我原本打算在你家楼下过一夜的,就睡车里。”
陆盏在电话里哭得太伤心了,顾栖川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过来的,想着进不了屋陪着,在外面待一晚也好,现在看他情绪平复下来,才终于放心些。
陆盏听到他有这种想法,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无措,他和顾栖川真正认识不过两个月,对方却可以为了自己一通电话深夜赶来,还…还因为担心打算将就一晚睡在车里陪着自己?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别墅的房门,客厅里有太多秦灼的痕迹,张眉耳提面命要求他瞒住自己和秦灼的关系,这一切直接导致他无法让顾栖川进屋,哪怕是喝一口热茶。
陆盏:“…我没事了,谢谢你。”
顾栖川还是没有等到陆盏的邀请,即使是进他家中坐一坐,原来也不行。
他心中失落,但并不表现出来,而是将猫还给了陆盏:“那我走了?”
“…等…等一下!”陆盏叫住了他:“你等我一下!”
他没有接过球球,而是转身往屋里跑去。
顾栖川便耐心等着,顺便撸了撸手中这只胖猫。
过了五分钟左右,陆盏从屋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条淡蓝色的围巾。他跑到顾栖川面前,顾栖川看出他的意图,简直受宠若惊,见陆盏垫着脚要替自己围上,连忙主动低下了头。
“…快入冬了,你戴着吧。”
陆盏亲自把围巾给他围上了。
顾栖川:“这条围巾?”
陆盏怕他嫌弃,连忙说:“是新围巾,我自己花钱买的,没有戴过。”
“我很喜欢。”顾栖川眼中含着雀跃的笑意:“其实如果是陆工戴过的,我会更喜欢。”
“啊?”
“我逗你的。”他看陆盏一脸懵,干脆打了个哈哈,有些话现在说,确实不太合适。
“那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来楼下接你。”他把球球送过去:“猫还你,它叫什么名字?”
“球球。”陆盏特意把小猫的后脑勺转给顾栖川看:“你看,像不像一颗胖乎乎的毛球球?”
“哈哈,像极了。”
顾栖川抬手摸了摸圆球球,温柔道:“你和你的主人一样可爱。”
作者有话说:
这篇虽然更得慢,但绝对不会坑,等我把小云写完了,这边就会恢复日更~
第26章
第二天早上,到了约定时间,陆盏掐着点开了门,顾栖川已经在屋外等着了。
他脖子上围着那条渐变蓝的围巾,为了搭配这条围巾,顾先生特意穿了一件灰色尼龙搭扣风衣,腰带半束,身体线条被修饰得非常完美,但其实今天温度回温,围围巾是不必要的。
在去学校的路上,陆盏关心地问他热不热。
顾栖川忍不住笑:“一点都不热。”
“我是个心急的人,收到了喜欢的礼物,就一定要戴出来给所有人看看的。”
这点心性倒是跟小孩一样,陆盏好奇地问:“那如果是夏天收到的这条围巾,你也会迫不及待地戴上吗?”
“看送礼的人了。”顾栖川打了一圈方向盘,将车平稳地驶进X大停车场:“如果是你送的,我就戴上。”
“不过陆老师这么温柔细心的人,肯定不会在夏天送我冬天的礼物。”
陆盏说:“但我记性这么差,万一哪天把季节也忘了呢?”
“那我就365天都待在你身边。”顾栖川停稳了车,转头看着陆盏说:“提醒你天冷加衣,天热喝水,提醒你冬天玩雪,春天赏花,一年四季,该有的精彩,我都替你留意着。”
“…可你怎么可能365天都待在我身边啊?”
真正能365天待在陆盏身边的,恐怕只有球球这只猫而已。
连秦灼这个合法丈夫都做不到的事,顾栖川就更不可能了。
况且他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他其实能听懂顾先生话里的深层意思,却不敢深究。
陆盏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保温水杯和一板胶囊,转移话题:“下车之前,我可以先吃个药吗?”
一大把吃下去会卡喉咙,陆盏只好改成一颗一颗吃,新开的药剂量比以前还大,因为药片太多,出门前他都没能把药吃完,只能把药和水杯都带上车了。
顾栖川一肚子的话都被陆盏堵了回去,只好道:“当然可以。”
等陆盏取出一颗胶囊后,顾栖川将他的那板药拿到手里看了看,药物名字绕口,功能写着主治焦虑症,抑郁症。
他虽然不是医学专业出生,却也有基本的常识:“精神类药物吃多了,对身体影响很大的,陆盏,你服药多久了?”
陆盏就着水吞下了那一枚胶囊,他看了看顾栖川,目光涣散地出了会儿神,而后皱着眉摇摇头:“记不起来了,也许两三年?”
什么时候被确诊成遗传性精神病,他都记不清楚了。
陆盏叹了口气:“前段时间我还以为我的病情好转了,现在看来是没有。”
顾栖川担忧地提议:“治了两三年都没明显好转,你要不要换个医生看看,那位沈医生你还记得吗?就是在医院给你检查过额头的沈亦梁。”
陆盏:“?”
顾栖川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他记不起来,苦笑道:“我该庆幸,你没把我给忘了。”
“抱歉…”
“你别说对不起,我提沈医生是想说,他也是脑科这方面的专家,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副教授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去亦梁那里做一次全面的检查。”
顾栖川犹豫了一下:“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位苏孟医生,那天的反应很奇怪。”
“苏孟不会害我的。”陆盏听出他在担忧什么了,解释道:“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大学同学,还是秦…”
“秦什么?”
“…还是我亲人的朋友。”陆盏生硬的改口:“是可以信任的。”
“……”
顾栖川以为苏孟是陆盏极好的朋友,那么一些话就不方便说出口了,以他的教养,实在没法当着陆盏的面评价他的好朋友如何如何,更何况,他也没深入接触过苏孟这个人,确实不好光凭一面之缘的感觉而对其评头论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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