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几天怎么了?是郁华出什么事了吗?”
父亲和母父都不在,赛西尔将兄长这几日不加掩饰的消沉都看在眼里:“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赛罗沉默了一会儿。
他睁着眼睛,墨色的瞳孔被落进来的月光衬出幽秘的色泽。许久之后,才听他低沉的嗓音响起。
“赛西尔,那不是我的Omega了。”
赛西尔惊讶地抬头,看清兄长的神色。赛罗冷硬的面容敞露在冷白的光线里,月光打亮了他的一半侧脸,明亮和黑暗将英挺的脸部轮廓切割,让他看起来像一座石膏模型般不近人情。
可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东西分明是有温度的。
“……他是个Beta。”
这句话说出口后,赛罗的声音变哑,显得更低了。他在赛西尔震惊的目光中说出这一切的真相,胸腔因为忍耐剧烈的情绪而缩紧,在讲述时有种令人窒息的不适感。
这一场天降的热恋,始于单方面的欺骗,在血色中落幕。
作为听众,赛西尔久久不能言。
他和赛罗在讲完真相后同时陷入静默,赛西尔和哥哥对视,他一向能看清同胞兄弟的情绪,此刻却只看到了一片混乱。
像是觉得狼狈,赛罗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望向了窗外。
那里是一片无垠夜色。
“哥哥,我觉得……”
Omega善于共情,因此赛西尔开口困难。
“我觉得,你是不是,很喜欢他?——我是说,你现在还很喜欢他吧?”
其实赛西尔有很多要讲的,但是在这一刻,他先说了这句话。
一针见血,把赛罗从混乱的深渊中捞上来,明确了他之所以会挣扎的原因。
赛罗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是那么喜欢的话,遇到这种事情直接分手,然后两不相干就可以了。”
“就是因为还是喜欢,所以才会这样。”
赛罗的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后,他把头转了回来。
“赛西尔。”他说:“我很生气。”
“我知道。”
赛西尔立刻接口:“我也很生气。”
赛罗静静地看着他,赛西尔朝他伸出手,被他握住。
一大一小两只手在月光下交握,就像他们在母胎中一样。在这间空旷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屋子里,从相握的手上汲取慰藉和力量。
赛西尔一只手牵着哥哥,膝盖抵住瑜伽垫。身体向前挪。他慢慢地移动到了赛罗的位置,赛罗侧过腿,他就背靠着落地窗坐到了兄长身边。
“你有多大的生气?”赛西尔问。
赛罗笑了一下,说很大很大。
“但是你们还没有分手。”赛西尔很小声地说。
赛罗又一次沉默,被弟弟逼着正视了这个问题。
“赛西尔。”赛罗也靠上了落地窗,他侧头看着赛西尔,平静道:“我的确很喜欢,我可以承认,我甚至……爱他。”
赛罗哑了两秒,自嘲地扬了扬嘴角,“但是,谁知道我爱是谁呢?”
是那个一转来就用独特的方式吸引了他的注意,固执地和他交朋友,喜欢草莓,会每天给他送小蛋糕的叫做郁华的Omega?
还是那个浪费天分,被欺负却不知反抗的,怯懦又印象模糊的Beta?
“他们是同一个人。”赛西尔轻轻地说。
“可对我来说,是两个人。”赛罗回复。
赛西尔叹了一口气。
这有点太困难了,赛西尔自己都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然而赛罗将头后仰,后脑磕上了玻璃窗。他轻轻撞了两下,闭上了眼睛。
月光平铺在他脸上,黑色的睫毛很长,在眼下遮蔽出一片阴影——那里原本就有着连日睡不好觉的青黑——闭上眼睛的时候,赛罗脸上天然的凶悍就被柔化。他放下了Alpha高傲的自尊,几乎是无助地低喃。
他说:“赛西尔,帮帮我。”
欺骗,鲜血涌动的腺体。愤怒,被辜负信任的狼狈和不堪。一日日甜蜜的相处,挣扎在真实与虚幻中的爱情。
赛罗陷在混沌的情感深渊,过往的一幕幕和白纸黑字的真相交织,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的神经,让他辨不清方向。
他想干什么?
他到底要怎么做?
赛西尔的心在这一刻抽紧了,旁边的这个Alpha是他的哥哥,一直井井有条,永远充满理智。他走在自己规划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了这许多年。
自懂事后的将近二十年人生里,头一次露出无助的神情。
赛西尔悄悄抿了抿嘴巴,他往赛罗身边凑了凑,脑袋拱上赛罗的颈窝。他们挨着,在冰凉的月色里取暖似的,赛西尔抱起哥哥的一只手,用力握住。
“对不起,哥哥,我也不知道。”
“但是,决定权在你这里——没有人可以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的心情,如果你想不明白的话,也许,可以去见一见他。”
赛西尔知道郁华有好几天没来的事情,事实上,郁华请假的事和教室里留下血迹的消息一起不胫而走,学校里大半人都知道了。
赛西尔握一握赛罗的手心。
“见过变回Beta的这个人之后,你也许就可以明白,自己喜欢的到底是谁了。”
第52章
课间的教室。
热闹一如往常,只是赛罗前三排的那个位置空了,桌椅静静地合着,已经空了好些天。
赛罗坐在座位上,眼前摊开着一本书。他仍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姿态,旁边的诺丁却知道他不是真的看进去了。
“行了。”诺丁伸手压了一下赛罗好几分钟都不翻页的课本,“看不进去就别看。”
赛罗皱起了眉头。
他的眼里透出不悦,不耐烦地提起诺丁的手扔在一边。最近赛罗变得暴躁易怒,他表面上的平静脆弱得像无风无雨时的湖面,只要诺丁一句揭穿的话就能撕开层层波澜。
诺丁识相的没再惹他。
其实他也搞不明白赛罗是怎么了,赛罗被他和西蒙他们围着问了好几次都没说出郁华的事情,只能默认赛罗是和郁华吵架了。
就是吵到教室里都留下血迹的地步,未免也太伤筋动骨。
这时候,爱格走到了赛罗身边。
女性Omega绵软的身体凑近了,爱格弯腰,头发扫到了赛罗的耳朵。
赛罗拧起的眉头还未舒展,此刻更深了些,但在他侧头避开之前,爱格将自己的终端摆到了他眼下。
终端正处于运转模式,投出一片浅蓝色的光幕,光幕上是一段录好的视频。
“赛、赛罗。”爱格磕磕绊绊地说:“我去看望了郁华。”
视频里的画面是一个空旷的无菌病房,进入病房的人要穿上一层防护服。爱格没有进去,视频是从外面拍摄,厚重的玻璃墙清晰地展现出了病房里的一切。
赛罗的视线无法从光幕上离开。
病房里,郁华毫无生机地躺着。他的半张脸孔被吸氧器罩住,看不清,只能看到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朝着镜头的这一侧手臂压着被子,白得像一捧雪。
视频逐渐播放到尾声,郁华维持着这样的姿态,从视频开始到视频结束,一动不动。
赛罗在看视频时一直沉默,爱格除了在最开始说自己去看了郁华,也没再开口。
他们在静默中凝视着进度条一点点走到最末,视频画面停留在郁华没有生气的脸上。爱格关闭了终端,才说。
“郁华在中心医院……你要去看看他吗?”
光幕在眼前消失,赛罗盯着空气看了两秒,缓慢地将目光移到了爱格身上。
“他刚做完手术。”爱格小声补充。
中心医院是皇城最好的公立医院,但即使它是一流的,也改变不了它“公立医院”的定位。
大部分贵族都倾向于去私人医院看病,他们名下可能就有几间高级诊所,这更具有私密性,确保不会被别人查到就诊记录。
郁华也该选择私立医院的,比如那家为他做了腺体植入手术的诊所。
但他选择了公立医院。
爱格去医院看了郁华——是郁华给她的地址——已经知道了郁华是个Beta的事,她因为真相大大吃了一惊,但郁华术后虚弱的样子又不可避免地勾起了Omega柔软的同情心。
爱格眼神闪烁地和赛罗对视。
“你可以去看看他吗?”她的语气有着恳求的意味。
爱格是个聪明的Omega,联想到那天体育课结束赛罗打给自己的那一通通讯,和赶到教室后的一片狼藉,大体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
因此,她也明白,自己现在说的话对赛罗而言并不公平。
赛罗没有回话,半晌,转开了视线。
爱格见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上,脸上带上了失望。她犹豫着又在桌边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赛罗开口,只好离开了。
他们的对话很小声,或者说,也根本没怎么对话。诺丁在边上看得云里雾里,只大概能明白是和郁华有关的。
他凑近到赛罗旁边,想问问他和爱格在谈什么。但看清赛罗的眼神后动作一顿,小心地把身体移回了自己的位置。
赛罗用那种骇人的眼神盯了书面很久,幽深的瞳孔里好像藏着一道深渊,那些情绪都在里面翻滚,汇成墨色的洪流,只等一个爆发的时机。
他知道郁华是故意的。
他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但是没有。郁华在浑身鲜血却选择了去容易找到的公立医院的时候,在他术后把医院地址给爱格,不惜暴露出自己真实性别、他做过的手术的时候,郁华都在为那天背对着他摔门而出的赛罗留一条路。
留一条让赛罗来见他的路。
“你去见见他,也许就明白自己喜欢的是谁了。”赛西尔说。
“你可以去看看他吗?”爱格说。
赛罗重重合上了书,他闭上眼睛,仰头按了按眉心。
中心医院有一栋独立的住院部,安置一些对私密性有要求的病人。
这栋独立的大楼里都是单人套房,来访不仅需要患者本人同意,还要在前台登记,手续很麻烦。
但是赛罗却很轻松地站到了郁华的病房外。
他只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终端认证身份信息后,省略了重重上报手续,直接被护士领到了这扇门前。
郁华取出人造腺体的手术很成功,现在已经从无菌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接下来需要的是防止术后的各种并发症。
郁华引发后续并发症的几率是很大的,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护士替赛罗轻轻敲了两下房门,然后推开。
她让开了位置,赛罗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单人套房很大,郁华安静地躺在床上。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工,看见赛罗之后就退到了另一个小间里。
病房的门被护士从外面带上。
“砰”的一声,为他们隔绝出一个不受干扰的空间。
赛罗站在病房中央,一步步朝着病床的方向走去。每踏出一步,视野里郁华的模样就更清晰一点。
他已经不用戴吸氧器了,但仍和视频里一样,闭着眼睛,好像很累似的沉睡着。
赛罗在不自知的时候放轻了脚步,等他站到病床旁边,郁华的脸就彻底的、被他居高临下地收拢进了眼底。
在真相没被揭开之前,郁华就逐渐在瘦下去。但那瘦消的幅度是缓慢的,看在赛罗眼睛里,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
然而现在,他不过是从赛罗视线里离开了几天——连一周也还差一天——他却忽然就瘦干净了。
这具赛罗废尽心思用汤药养着的皮囊在离开他之后迅速干瘪下来,似乎所有存储着能量的脂肪都为了这一次手术而燃烧,因此,那些曾经被赛罗用双臂环抱过的、用手心抚摸过的白皙而绵软的肌肉都消耗殆尽了。只剩下必要的那么一点点,很勉强地裹着属于Beta的骨架。在赛罗看不见的地方,病号服的遮掩下,郁华的肋骨根根凸起;在赛罗看得见的地方,他的双颊下陷,颧骨和眼窝都变得明显。放在被子外的两只手,十指细得不像话,指节、腕骨好像荒野里嶙峋的石,在皮肉下支棱着凸出。
他那样瘦,皮肤又是苍白的——仿佛他那天在教室里流了太多的血,现在还没补回来——如果单人套房里的被子和其他病房一样是白色,那几乎都没有色差。
赛罗长久地凝视着郁华,心中想,郁华可能是在装睡。
他已经不信任郁华了,郁华把他引过来,可能就是要让他看一看自己凄惨的模样。
可是郁华的样子确实很凄惨。
赛罗又想,就算郁华什么都是骗他的,但只有一点一定是真的。
——这场手术确实让他非常、非常的辛苦。
也许不只是这一次。
也许这个样子的郁华,在他动上一次腺体植入手术的时候就有过了。
现在的郁华还能期冀着赛罗来看他一眼。
上一次的郁华在想什么?
赛罗深深躬身,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点声响。沉沉的喘息声从他口鼻中传出,赛罗用一只手用力地按着心脏的位置,克服着从心底深处爬上来的,几乎要撕开胸腔的疼痛。
那些掩盖在震撼、不敢置信、愤怒,这些种种情绪之后的,剖开陈横在他们之间的这一次伤筋动骨的欺骗,属于赛罗对于郁华这个人的心疼,终于在迟到了这么久之后,翻天覆地地席卷上来。
固执着要和他交朋友的郁华。
黏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每个午后健身室里的拥吻。
他们手上的太阳和月亮。
郁华的眼神,他的脸,他的体温,这些被赛罗刻意压抑着不去想的东西在这一刻涛浪般涌上来。他被淹没,那些原本排在“心疼”之前的情绪都为其绕道。震撼更加震撼,不可置信在这几天里已经变成认清事实的认命,至于他无处可以发泄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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