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那么多,我会让你高兴起来的。”
这一刻,郁华在灿烂的阳光中迷了眼。
他们果然从学校里出来了,翘掉了一个下午的课。赛罗带郁华去了游戏城,又去食品屋,最后甚至还跑到了主题乐园。快要到冬天了,主星却几乎不会下雪,乐园的主题是冰雪世界,两个人很孩子气地在人造雪屋里疯跑了一阵。
自从腺体的症状变得严重,郁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跑过了——虽然大部分时候也不是他跑,而且赛罗背着他——也很久没有这么和赛罗笑闹过了,他在冰凉的雪花里简直忘却了后颈的疼痛,伏在赛罗背上的时候萌生了久未有过的,和赛罗长长久久的错觉。
他们穿着在游客大厅领取的防雪服,深蓝色的,厚厚鼓鼓的一件。冰雪世界的主题乐园没有其他游乐园都有的空中过山车项目,反之建立了深埋在地下的雪山隧道。
“雪山”当然只是仿的,温湿度度和触感却十分逼真。深邃幽暗的隧道里只有车前灯亮起一盏灯,白色的光线在冰凌的折射下变为幽蓝。赛罗和郁华坐在隧道车里,两个人裹在厚厚的防雪服中的手用力握着,隧道车摇摇摆摆时快时慢,地底的光线明明灭灭。等车头终于从地下冲出,连接地下隧道的雪场中的雪花扑面而来,大面积的白,两眼的光像是让人骤然看见了日出。
郁华被赛罗从隧道车里抱下来,克制不住地压着Alpha在他脸上乱吻。
赛罗隔着厚厚一层防雪服用力搂着郁华的腰,胸膛在笑声里震动。
他们疯玩了一下午,天上的太阳转成日暮的橘红,赛罗感到些微疲惫,郁华更是精疲力竭。
但随着力气流逝的还有一直以来坠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压力,郁华双腿发软,身体里却充盈着快活的轻松。
“你在这里等我。”赛罗把郁华放在主题乐园门口的长椅上,指了指旁边的游客大厅:“我去买点吃的。”
郁华受身体所限,没什么胃口,但他知道赛罗肯定是饿坏了,连忙点头。
“多买一点,我们可以吃饱了再回去。”
赛罗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转身,郁华目送着他进入游客大厅,含笑把脑袋转了回来。
他微微晃着小腿,目光随意地落在门口,脸上的笑容却在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后迅速凝固。
赛罗提了一大袋子吃的出来,他扫了一圈,没在长椅上看见郁华,有些奇怪地往外走了走。
主题乐园正门外,郁华背对着他站着,赛罗走近,看见他前面还有一个Alpha。
那个Alpha看起来年纪不大,只能说是个男孩。穿着希伯来的校服,脸色相当的不好看。
赛罗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某根神经忽然动了动。
……有些眼熟。
他不确定郁华是否认识这个Alpha,因为他们两个人站的距离不近,也没有听到交谈的声音。
“郁华。”赛罗在后面叫了一句。
郁华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原地站了两秒,而后转身,脸上重新带了上笑容。
“你来啦?”他小步跑到赛罗身边,自然地说:“我不太想坐着了,就走到外面等你。”
赛罗垂眼望着他,四目相对,片刻后,赛罗移开视线,“嗯”了一声。
郁华隐蔽地呼了口气,乖顺地贴在赛罗身侧。赛罗单手提着袋子,用一只手来揽着他,令赛罗感到眼熟的年轻Alpha仍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他们前方。
在售票处付完款的同伴回来了,伊利亚不再看着郁华,转而和同行的人说起了话。但他脸色阴沉,眉头依然皱着。
赛罗揽着郁华从乐园门口离开,伊利亚和同伴走进乐园,擦肩而过时伊利亚转开脸,低低地骂了一句:“野种。”
他的音量不高,这两个字却恰好被赛罗捕捉,一句叫骂砸上敏感的神经,赛罗的脚步猛地顿住。
野种。
年轻的Alpha,希伯来的校服,尖锐的一声野种。几个记忆点串成一条平滑的直线,线的终点是几乎被他遗忘的那三个月。
褪色的记忆复苏,W区,他买下的小洋楼,紧邻的别墅。
——还有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在别墅前院里指着灰眼睛的Beta尖声叫骂的Alpha。
赛罗本来不该记得伊利亚,然而……
他停下脚步的动作太突兀,郁华也跟着停了下来,仰头轻轻地问他。
“怎么了?”
赛罗缓慢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上郁华的脸。他首次以这样视线打量自己的Omega,眼神几乎是冷锐的,郁华的面孔被他的视线剖析,五官和记忆中那个Beta完美重合。
一张陌生的、熟悉的,漂亮到不像Beta的脸。
他一直知道郁华和曾经的那个Beta很像。
他一直知道。
分散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翻涌而上,在W区度过的一幕幕掠过眼前,赛罗头疼欲裂。他死死拧着眉头,冷硬的脸孔没有表情,在郁华的询问里闭上了眼睛,重重喘了一口气。
“……赛罗?”搭在肩上的臂膀滑下,郁华的语气变得担心,着急地晃了晃赛罗的手。
赛罗睁开眼,没有立即回话。他转头看向已经走进乐园的伊利亚,目光极用力,深深地将对方的背影刻入眼底。许久之后才回头,嗓音干涩地说了一句。
“没事。”
郁华还想再问,触及赛罗的眼神后嘴边的话骤然一止。他满心犹疑,惶恐且不安,只能紧紧地抓住了赛罗的手臂。
赛罗没有挣开他。
提在手里的食物还散发着热气,现在却没人记得。赛罗将郁华送到家,手上的食物也一并给了对方,自己折返回了学校。
正好是放学时间,放学铃刚刚响过。齐安混在人流里朝外走,旁边忽然横出一条手臂——赛罗把他堵在了校门口。
齐安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赛罗?”
赛罗朝一边侧了侧头,齐安就跟着他避开人流到了边上僻静一些的角落。他站在赛罗面前,看着Alpha冰冷的眉眼,小心地问。
“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吗?”
赛罗沉沉地看着他,几秒的沉默后,开口。
“你也在W区呆过,对那里比我更熟。”他的声音低哑:“帮我查一个人。”
“谁啊?”齐安面对此刻的赛罗,忽然从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Alpha的喉结上下滚动,赛罗指腹压上眉心,好像很困难似的,一字一顿把这个名字从齿间挤出来。
“帮我查一下……郁华。”
第49章
郁华觉得赛罗这两天有些不对。
Alpha变得寡言,面对他时总是沉默,两个人一天说话的频率几乎变回了他们在W区的时候。
郁华有深深的焦虑感,被揭穿身份的恐慌在他心头蔓延,他不断诘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出了错。赛罗的变化是从在乐园碰见伊利亚开始的,他当时就站在赛罗身边,明知伊利亚没说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却不可制止地一遍又一遍去追问对方那天的细节,问他到底做了什么。
伊利亚烦不胜烦,在家里闹了个底朝天,他们甚至还动了手,直到伊文一人给了一巴掌才勉强消停。
被赛罗逃课带出去玩得到的轻松和快活短暂的就像一场梦,顷刻就消失了。郁华的后颈越来越疼,他勒紧了脖颈的绷带,只有必须换药的时候才摘下。
四处蔓延的红疹已经干瘪收缩,变成一块块褐色的硬痂分布在他脖子上,凝结出枯枝般的线条,或者是一只兽类的爪。
白皙的皮肤把颈上的痂痕衬得更为狰狞,郁华有时候按着自己腺体的位置,会觉得这个人造的小东西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它应有的生命力,它发出警告,让他在剧烈的疼痛中明白他很快就要被打回原形。
郁华不愿意。
他不顾医生的告诫和逐日递增的痛感,日复一日缠着绷带粉饰太平。赛罗尽管不怎么说话,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没有减少,Alpha对他仍然是温和的,无声的陪伴让郁华一头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汲取Alpha的温柔,用来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乌托邦。
“你别下去了。”赛罗皱着眉,站在郁华桌前。
后颈的疼痛在今天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郁华伏在桌上,已经无法保持平静的表象。
马上就要上体育课,郁华虽然身体很差,但为了赛罗从来没缺过一节体育课。他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想要去够赛罗的手,小声地说。
“可是我想去。”
赛罗让他牵住了,看着郁华用一只手掌撑着桌面让自己站起来。
郁华在小幅度地摇晃,他太疼了,脆弱的脖颈里好似埋着一柄尖刀。
赛罗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终于抬起一只手:“别勉强。”
他的手压上了郁华的肩膀,轻而易举地将人按回了座位上。郁华仰头看他,灰蓝色的眼睛雾气蒙蒙,好像很不愿意,也很不甘心。
“只是一节课。”赛罗说,语调放慢了,“没什么好上的,我下课就会回来。”
放缓的语速总会显得温和,郁华心中无时无刻不在膨胀的焦虑在他的声音里被抑制一些,他毫不犹豫地侧脸去贴赛罗的手,守家的小动物一样,很可怜地求。
“那你摸一摸我吧,摸摸我再去上课。”
世界上没有再比这更真心的话了:“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觉得很难过。”
此刻的郁华如此柔弱,他的眼神也软,声音也软,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缠绕上站在他身前的赛罗,用尽全力地勾起Alpha的恻隐。
赛罗的眼中短暂地流露出不忍,这股情绪很快就沉入如墨的瞳孔。但他应和了郁华的要求,从柔软的发顶、到脸颊,再到肩颈,赛罗发散着热度的掌心抚摩过郁华的皮肤,好似摸一只小动物。郁华因不安而炸起的毛都在他的安抚中平息。
他陪着郁华直到上课铃响,才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只剩下郁华一个人。
他一直望着赛罗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闭了闭眼睛转过头,攥紧拳头用力地砸了一下桌子。
桌面在碰撞间发出一声巨响,跟不上对方的无力感,对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愤恨,种种饱涨的情绪都随着这一拳的力道泄出,郁华垂下头,用力地捂住了眼睛。
寂静的教室里,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心底的情绪倾泄。
直到深埋在后颈的腺体不甘寂寞,勾勾扯扯着神经,传递出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和刺人的痒意,郁华才动了动手指,抬手拽上了颈上的绷带。
他不明白。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要遭受这些?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他明明已经拼尽了一切!他为了这个东西躺上了手术台,让麻药进入自己的身体,他像死了一样被人在手术台上翻过身,按着脖颈挨刀。
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了,忍受了所有自己能忍受和不能忍受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
为什么他不能幸运一次,为什么他不能顺顺利利地拥有一个自己的腺体。为什么他不能没有顾虑地陪在喜欢的人身边,他曾经妄想过的,他现在已经得到的,为什么他不能紧紧捏在手里?
凭什么!
郁华死死咬着牙,浑身因疼痛和不甘剧烈地颤抖。硬痂下的腺体透出的逼人的麻痒刺激着濒临崩溃的神经,郁华牙关打颤,单薄的手背上青筋鼓起,硬生生扯断了绷带。
雪白的绷带断成几截,随着郁华的力道从脖颈上滑落,内里几层已经染上红色,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郁华的指尖伸展又蜷曲,在空中紧绷出隐忍的弧度。在皮肉下溃烂的腺体却仍在叫嚣,无法形容痒意爬满了每一根神经。
僵在半空的手指终于落下,郁华疯狂地抓上腺体的位置。屈起的指尖在脖颈上用力地抓挠,硬痂在他的动作里脱落,原本就在渗血的皮肤轻而易举地被撕破裂开,早已聚集在皮层下的鲜血大股大股地涌出——
就像是成长到饱满烂熟的桃子,被虫蛀出一个小口后,整个果桃就迅速地溃败腐烂了。
“赛罗!”齐安提高声音叫了一句。
半堂课结束,体育导师放他们自由活动。赛罗转身,看见站在场地边缘的齐安。
齐安也在上体育课,但现在,上课时用到的运动器材已经收了起来,他手上只拿着一份看不清内容的文件。
赛罗的眼神在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的时候,轻微地颤了颤。
他停在原地,直到齐安又叫他一声,赛罗才抹了把脸,大步走到齐安面前。
“你要的东西。”刚被托付这件事时的震惊已经在这两日的调查里平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得知真相后的难以置信。
齐安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才合适,干脆什么都不多说,只是把文件递给赛罗,让他自己看。
郁华的名字,身份,在W区的蓝海高中都不是秘密。
知道他有背景的人不少,齐安在做交换生期间就有简单听闻,还曾和赛罗分享过,只是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白底黑字,真相在面前摊开,一句句话映入赛罗眼底,将他脑海中两个有着几乎一模一样脸孔的Omega和Beta缝合成一个人。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身世,怯懦和可爱、软弱和固执,截然不同的两种印象交织,被真相扣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是郁华。
他们早就见过、认识,
……他是个Beta。
赛罗曾经和赛西尔说过:这已经是最好的可能。
郁华是个腺体发育残疾的Omega,这已经是最好了。
他在夜灯下翻开一个又一个病例,当然不止是看到了Omega的腺体手术。
还有被他隐瞒的,他不愿意去深思的,和郁华身上的种种细节都更符合的——关于无腺体者的人造腺体移植。
赛罗忽视所有疑点,强迫自己去相信他想要的那种可能。
……也许郁华也是一样的,他有机会做得更好,但他没有选择抹去自己的名字、改头换脸,或许也只是想赌一个自己想要的可能。
一个他喜欢的Alpha,在知道他是Beta后还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一声沉闷的声响,翻开的文件被重重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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