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令儿没事儿……,娘,别哭了”,想抬手拂去娘亲眼角的泪水,却怎么都抬不起手。
那年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者,病者不敢问,死者不敢吊。
他知道自己是得了大病,路上有人看见这凉席包裹着人,都惊跑开去,大骂:“得了病!还不在家等死?!怎么跑出来祸害人?!!”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指着娘亲,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哎哎哎!看吧看吧!!这花尼姑得罪了佛陀,现在降灾到她儿子身上了!!因果报应啊!!!”
“可不是吗!!报应报应!!”
这些人哪里记得这花尼姑也曾帮助过他们。
此瘟疫肿项善染,普通人避如蛇蝎。
大街上,还有人朝母子俩扔臭鸡蛋,泼粪水。
娘亲挡得严实,一点也没有沾到小台令身上。
来到黄氏医庐门口,门扉紧闭,瘟疫凶险,好多医馆都关门保命。
娘亲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拉住门环扣了两声。
一个粗声莽气的妇女声音:“谁呀!老黄快去看看!!这倒霉天儿的,是病人赶紧赶走!!”
“是是是!夫人,我去看看……”
门缝里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半张脸,看到娘亲一瞬间,脸色大变,出门将她拉到一旁的无人街角里。
男人正是黄郎中,大额头,头发有些秃顶,肚子活像怀胎七月。
他恶狠狠的对娘亲说:“明止啊!!你怎么找上门了?!”
明止才掀开怀中凉席,露出一张通红的小脸,烧得迷糊,“黄爷,台令生了病,望您开些药吧!!”
黄郎中一看,脸色大变,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哎呀!明止啊,你糊涂啊!!快抱回去听条由命吧!这瘟疫我也没法啊!!要不然我早发了财了?!”
明止一手上前拉着他,笑出了眼泪,语气里含了些风情,“黄郎~以我们的交情,您就开些药吧……台令才五岁!!善哉善哉!!”
黄郎中就像被踩了尾巴了狗,急得跳脚,低声吼着:“什么交情!?你可别胡说,佛主听了,可要怒了!!”
明止急出了眼泪,小尼姑本来就十分俊秀,这一哭便是梨花带雨,此刻黄郎中也没有心情欣赏什么春色,烦得直跺脚。
“黄郎,当初你不是说那是你和菩萨沟通的渠道吗?怎么现在就变了话了?!”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你傻不傻啊!”,黄郎中一把推开她,就要往回走。
明止表情开始狰狞了起来,“黄斡!你要是不给台令捡点药,我这就闹到你娘子那里去!!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儿子也快没有了!!”
没人见过这天天吃斋念佛的小尼姑像疯了一样,瞪圆了双眼,布满了血丝,擒满了泪水,着实吓到了黄郎中,兔子急了都咬人。
黄郎中连忙拉住她,“哎哟哎哟!别急别急,我去药房找找,能不能凑出一剂药!”
他哪有什么治瘟疫的药,偷摸回家胡乱包了几味药柜里残存的药,被自家婆娘训了一通,逮住个机会又溜出了门。
明止一直在等着,眼睛都哭成了核桃眼,接过药,也没有刚刚的火气,对着黄郎中深深鞠了两躬。
“快回去吧,别在外面乱逛了,别还没有病死,就被打死了!你闻闻你身上的臭味!!尼姑就是晦气,害我惹了一身骚!当初要不是看你们母子可怜,谁会搭理你们!!”
明止脸皮儿薄,忙着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再也不会叨扰了!!善哉善哉!!”
“最好这样!”,黄郎中一挥手,肚子都在晃动,他心想这短命的娘俩也没机会再找他了。
小台令微微睁开眼,就看到了那肥矮的身影,听着娘亲的啜泣。
一直不愿想起的回忆,这时候却入潮水一般侵入脑海里,下意识又朝怀里靠了靠,这怀抱像娘亲……
她的手又拂上自己的脸,有些冰凉,带着薄茧,忽然唇上温热,又如蜻蜓点水,只留下一片余温,想伸手挽留却无能为力,只留下自己在黑暗中挣扎。
第17章
“哎哟!!霍大人,您可醒了!!”
霍台令还没有睁开眼,就听见了曹密的声音。还有一阵嘈杂,是不只一人了。
他不是和房疏他们被困在了铁牢吗。
他噌得坐起,大口喘着气,虽然暂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是捡回了一条命。
其它人都围了上来,都是锦衣卫和神机营的将领,大家平时是不敢在霍台令面前放肆自在,现在情况不一样,大家都笼罩在壬辰倭乱大捷的喜悦中,而且霍台令又比较虚弱,少了些威严,大家七嘴八舌吵开了锅,一反刚刚的鸦雀无声。
“霍大人醒了!!!”
“这战咱们打赢了!”
“可以回京了!!”
“现在的京城得多冷啊!”
“不怕冷,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家里姐姐快成亲了,不知道赶不赶的上……”
“你们还都回的去……陈大人他们……”
“……”
“尸体都寻不见了……只有头颅……”
“这群该死的倭寇,真恨不能砍光杀绝了!!”
“对呀,偏偏让那几个贼头跑了!!”
一群人从极喜到极怒也就一瞬间,这战争又何尝不是?获得和失去都参杂其中……
霍台令安排在海边的水师没能堵住逃跑的小西行长,那些日寇逼急了,硬是用肉身给小西行长开辟了一条逃生路。
“封之……这群臭小子吵够了没有……吵够了就快点滚出去!”
霍台令声音不大不小,中气和威严十足,吵闹顿时停止了。
他们才意识了过来,齐刷刷站直了,行了礼,出了门去。
病恹恹的霍台令也是惹不得的。
霍台令背部一阵一阵的抽痛,曹密看他脸色还是煞白,说:“大人,您侧着休息吧。”
“这里是哪里?”
“西路军军营,只能就近先把你们放置这里了,这是房大人的憩息处。”
怪不得檀香味这般浓郁。
“房……房疏和闻玄青呢?”,差点又喊成了房小妾了,刚想笑,就察觉背部肌肉绷得痛。
曹密知道霍台令性情不定,看他表情有些怪异,自己也只能保持表情严肃,“发现闻大人时,已经快两天两夜滴水不沾了……又受了酷刑拷打,腹部打入了数十颗钢钉,还得等他恢复了些才敢取。不过......上苍保佑,好歹命是保住了,只是现在还在昏迷,哎,闻大人可吃了不少苦......”
说了半天闻玄青,还扯到了闻玄青昏迷时是怎么喊\'师父\',还喊了‘师兄’,霍台令越听越急,半天也没有回答他另一个问题。
心想这曹密有些太没有眼力劲了。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曹密,问:“房疏呢?”
曹密才回过神,“喔,和刘大人他们去搜寻剿灭残留的倭寇了。”
这就完了?霍台令看着曹密,心里别扭起来,突然难以再开口询问。
曹密脑袋转了转说:”他上午还守着你呢,下午就被那刘大刀叫走了,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回来了。“,顿了一顿,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最后还是说:”发现你们之后,你晕乎着吊着房大人不放,房大人也不要别人帮忙,一路将你抱回来的,我都怀疑上次他和陈空比手劲放了水了.......“
说到陈来穹,曹密心情也悲凉了起来。
霍台令说:“你先.......”
出去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就被进门端着药的金南姬打断,霍台令一看这个朝鲜女子打扮,心里生了敌意。
金南姬看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和他手腕上的银链,低下了头,掩去难过神色,将药放在一旁就出去了。
霍台令却心生了一计。
晚上,一年长郎中正给霍台令换药,看着端热水进门的金南姬,对郎中说:”你下去吧,我让她给我换。“,霍台令指了指金南姬。
郎中不是个闷棍子,料想着这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便对金南姬说:”女子,你来给这大人换药。“
金南姬哪里听着懂他带了点地方口音的官话,皱眉,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郎中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他指着霍台令裸露出来的伤口,做了换药的动作。
金南姬似乎看懂了,但她有些吃惊,片刻后,她照办了。
意外地,霍台令完全没有下午的凶恶,反而笑意盈盈,当真也是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南金姬有些脸红起来,手也有些抖。
霍台令看她反应,心里有些鄙夷,房疏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图有张清丽的脸蛋罢了,再打量这里只有一张床,心里有些火气,也不表露心迹,他挪动了身体,床有些小,勉强挪出一人宽的位置,对着空处拍了拍,笑得有些邪气,示意明了,南金姬却反而退后了两步,连忙摆手,双眼大睁,有些不可思议,接着眼底流露出了痛苦,看在霍台令眼里实在有些可笑,更是莫名其妙。
南金姬从床下拉出一床被褥,打起了地铺,动作娴熟,看来她也没有和房疏同铺,他笑了起来,转过身睡了。
这两天,霍台令经常对南金姬动手动脚,但尺度把握得好,他做起来平添了一股风流,若是一般人可真算下流了,按理来说,一般女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撩拨,但是南金姬却十分害怕和他共处一室,实在让霍台令有些好奇起来,莫不是真对房疏忠贞不二?
一天下午,曹密来找霍台令,想对他说闻玄青清醒过来的事情,进门就看见霍台令裸露绑着绷带的上半身,拉着南金姬的手,看她的掌纹,边看边摇头,还不忘用他手指在她手心画着什么。
曹密进门,脚步触地声故意弄得很大,霍台令不咸不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
南金姬趁机挣脱了手,红着脸连忙跑了出去。
霍台令恢复正色。
曹密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说:“大人,您不应该动房大人的人!”
“房疏说的?”
“不是......只是下官这样觉得。”
“你们一个两个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替他看着紧,罢了,说正事儿。”
“闻大人醒了......”
霍台令语气又恢复平淡,“醒了就醒了,还要给他放个鞭炮庆祝吗?”
曹密只能背过头瘪了瘪嘴,出了门去。
在外奔波了两天两夜的房疏一行人回到了西路军营帐,叶敬州似乎感觉不到疲惫,而尔良困乏不已,跟着房疏身后一言不发,刘大刀一到营地就跑向自己的营帐,准备睡个昏天黑地。
叶敬州勾着尔良,说:“尔良,南口村那几十个流寇可被你几个石子就杀人了个干净,可比火铳杀伤力还大些,下回也教教哥!”
尔良走路眼皮都在打架了,拍开他的手,胡乱地点了点头。
房疏回营的步伐走得极快,尔良他们好不容易才跟得上,叶敬州想:“这芝兰探花才是精神抖擞,回营路上跑得最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有妻儿等候。”
还没有到营帐,房疏就碰上营地守卫,问“霍大人和闻大人怎么样了?”
几个守卫,齐齐鞠躬:“回大人,两位大人都醒了!”
房疏似乎心情大好,步伐跨得又大又急,尔良瞌睡也醒了一些,忙跟上少爷。
霍台令看着南金姬手时的粥,对她比划了一个喂的动作,南金姬也逐渐没有这么害怕霍台令,虽然薄手薄脚了些,也并没有做任何越矩之事。
房疏距离营帐门口十多步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
尔良好奇,问:“少爷怎么不走了?”,毕竟刚刚还大踏步,突然之间就想被附了定身符。
语气清淡了许多,说:“还是先去看看闻大人吧。”
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步调也有乱,背着手,这是少爷不高兴了。
尔良朝营帐里一看,那霍台令倒是清醒了,还喝着粥,一旁站着南姑娘,他实在纳闷,少爷怎么突然变了心境。
刚刚尔良的声音,霍台令听得真切,有些慌忙推开了南金姬,镇定自若地喝起了粥,南金姬都有些懵了,听得外面悉悉索索,转头一看,便是房疏修长冷清的背影,跑出去,已经不见人影了。
闻玄青瘦了许多,双眼都是疲惫,看见房疏也没有平时那般爽朗,只是淡淡一笑,“房大人,尔良......”
一定是遭受了些非人的折磨,闻玄青眼底生霜,却笑如春风,是一个什么痛苦都不想分担给他人的男人。
房疏靠坐在他床头,声音湿润,问:“好些了吗?”
闻玄青点了点头,“好许多了,我听说......咱们赢了呢!”
一说到这个,闻玄青眼里都放着光,好歹受的苦也有些回报了,不枉费又是挨饿受冻,又是担惊受怕。
房疏却高兴不起来,让小西行长跑了,他原谅不了自己的失误,只说:“说赢也赢,说输也输,这倭寇好歹是不能再残害无辜生灵,可皇上说过不可放过一人,还是让小西行长他们跑了!”,韩先生他们的血债又与何人说?
意识到自己情绪传递给了闻玄青,他连忙切换了状态,笑着说:“打跑了倭寇,每个人都功不可没!能拯救百万人免于战火,功德无量!”
“师兄呢?”,闻玄青听说了霍台令也在附近的,却从不见他来看自己,不免有些失望。
听罢,房疏再装心情好,都有些太勉强了,心底嘲笑了自己:还是不如自己预期的强大。
房疏安慰着:“他也是受了重伤,应该也才清醒吧,等他好了些,应该会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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