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寰无端地想起他母后,他母后强势了一辈子,临终时却看着他直落泪,嘶声说,皇儿,你这样的性子,让母后怎么瞑目,怎么放心去啊。
季寰耳中嗡嗡作响,喉头发甜,他忍了忍直接咽了下去,说:“杨贺,出去。”
半晌,杨贺才应了声是。
杨贺走出寝殿,手指尖沾染了紫檀木的木香,混着殿里阴凉压抑似乎带了几分血腥气的味道。
杨贺深深地吐出口气,拿素白的手帕擦了擦手指,招了个心腹内侍,吩咐他,“看好贵人。”
我得说:双恶人,他俩真不善良,季寰也会死。
第54章
“皇兄把他那心肝儿宝贝贬了?”
书房里,季尧饶有兴趣地问。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靠着椅背, 抬手按了按眉心。
季尧说:“皇兄一向宠爱她,竟也舍得,莫不是以退为进想保下她?”他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凑过去问杨贺,“公公怎么看?”
杨贺不咸不淡地说:“宫中失宠不过寻常事。”
“哦,是么?”季尧笑道:“公公这不在意?可我怎么记得同她一起的这批伶人是公公挑进宫的,就连她,都是公公送到皇兄面前的?”
杨贺抬起眼睛看着季尧,波澜不惊地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季尧笑了一下,说:“公公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杨贺直勾勾地看着季尧,二人目光对视了半晌,杨贺说:“不过一个江湖丫头,惹不出乱子,殿下大可放心。”
“哎——”季尧说:“我可不是怕她惹乱子,只不过是想提醒公公,不要一时心软伤了自己。”
杨贺没有说话。
陈菀菀是他送进宫的。
他知道季寰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上辈子,陈菀菀是无意入的季寰的眼,这辈子,却是他将陈菀菀送到季寰面前。
就像上辈子一样,季寰一眼就看中了陈菀菀。
陈菀菀被罚入浣衣局之后,隔了好些时日,杨贺都在等着看季寰想做什么。后来发现,季寰是想找机会送陈菀菀出宫。
人被杨贺拦下了,杨贺也见着了陈菀菀。
四更时分,宫中寂静,天色将明不明,正当宫中守卫巡逻换岗之时,浣衣局每隔三天也会有宫人出宫。
季寰想让陈菀菀逃出去。
高高的宫墙,天上闪烁着零星的几颗星子,宫灯幽幽地亮着,衬得浣衣局的院落有几分凄清压抑。
陈菀菀跪在地上,杨贺衣裳齐整地站在她面前,身边是几个内侍。
杨贺轻声问她:“为什么不走?”
陈菀菀惨然一笑,扬起一张煞白的脸,反问杨贺:“公公会放过我么?”
杨贺说:“陈姑娘可别忘了,在你们无处可去,要被赶出燕都时,是我给了你们一个容身之所。让你入宫伴驾,享尽荣华,你的师父师兄弟都不用再流离失所,受人冷眼。”
他一提起师父师兄弟,陈菀菀哆嗦了一下,眼泪簌簌往下掉。
杨贺蹲下身,曲起手指擦她脸颊边的眼泪,说:“你一直很听话,我也无意为难你。”
“那日,陛下和你说了什么?”
陈菀菀恍了恍神,过了许久,才用手捂住脸颊,呜咽道:“陛下让我出宫,离开燕都……”她泣不成声,“以后,好好地活下去。”
杨贺无动于衷,收回手站了起来,说:“还说了什么?”
“陛下还说,还说——”她低着头,声音太小,杨贺皱了皱眉,突然只觉浑身一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陈菀菀已经攥着一把匕首朝他刺了过来。
“督公躲开!”一记年轻清朗的嗓音陡然传来,一支飞镖击在寒光闪烁的刀刃上,激得陈菀菀身子踉跄了半步。不过须臾,萧百年身影极快地掠了出来,已赤手同陈菀菀对了两招。陈菀菀常年行走江湖,会武,对上萧百年竟也过了十余招还未显露败相。
杨贺心有余悸,脸色阴沉地看着二人交手,斥道:“傻着干什么!”
当即,几个内侍也拔刀迎了上去。
陈菀菀不是萧百年的对手,更遑论还有内侍,片刻后就被夺了匕首按在了地上。
杨贺说:“陛下让你杀我?”
“呸!”陈菀菀恨恨地啐了口,她性子烈,一双杏眸哪儿还有半分软弱,烧着火,恨不能将杨贺生生烧死,“阿寰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反而恩将仇报谋害他,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得好死!”
杨贺气笑了,眉梢眼角透着股子寒霜似的凛冽冶艳,“不知死活。”
杨贺说:“其实你应该听陛下的话,离开燕都,毕竟——”他凉凉地笑了一下,阴柔又冰冷,“陛下他连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
陈菀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恨恨地瞪着杨贺,杨贺神态冷漠,陈菀菀到底年少,转眼就崩溃地哭了出声,哀求杨贺,“公公,你放过陛下好不好,我求求你,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他是真的将你当做知己朋友的,公公,我求你。”
她不住地磕头,青石地板冷硬,脑袋磕上去闷声响。杨贺垂下眼睛看着她,突然一抬腿,让她磕在了自己的靴尖上。陈菀菀仿佛看见了一线生机,抓住杨贺的袍子,啜泣道:“公公,阿寰可以不当皇帝,你们放了他,我们走得远远的,躲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求求你……”
杨贺说:“贵人,晚了。”
杨贺折身回去的时候,萧百年跟在他身后。
杨贺说:“季尧让你跟着我的?”
“是……不是,”萧百年有些无措,“殿下让我保护公公。”
杨贺淡淡道:“在这宫里,是监视吧。”
萧百年讷讷无言,不过片刻,又听杨贺说:“你从诏狱里救走了一个戚家人?”
萧百年脸色变了变。
杨贺冷笑了一声,说:“我不追究,你回去,今日起不要再跟着我。”
萧百年低声道:“谢督公!”
桌上摆了点心,季尧拿了块塞嘴里,心满意足地说:“好甜,公公这儿的点心怎么比我府上厨娘做的好吃。”
杨贺突然道:“陛下起疑了。”
季尧不置可否,将整块糕点吃完了,舔了舔指头,笑道:“还以为公公犹念旧情,对皇兄心存不忍呢。”
杨贺看了季尧一眼,说:“你想做什么?”
季尧道:“宫里都在公公的掌握之中,出不了乱子,可燕都之外,一旦皇兄发出去密召,诏边军入京勤王,只怕要生事端。”
杨贺说:“陛下发不出密诏。”
“公公这般笃定?”季尧笑了笑,露出两颗稚气的虎牙,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那皇兄是怎么找来人要把小嫂嫂送出宫的?”
“莫说宫里还有司礼监李承德,就是朝中也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家伙没死,皇兄如果联络了他们……”
杨贺眼神一冷,没有说话。
季尧叹了声,孩子气地嘟哝道:“这药效起的太慢了,夜长梦多啊。”
第55章
季寰对杨贺、季尧不再信任,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揭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正当雨夜。
司礼监的门紧闭着,禁军闯进去的时候,杨贺就站在门外,内侍在他身后打了伞,雨水淅淅沥沥地沿着伞面滑落,溅起一圈圈涟漪。
他今夜肩上搭了斗篷,薄薄的,暗奢的黑底,衬得里头的朱红越发夺目,波澜不惊地听着里头的刀刃和惨叫声。
直到内侍躬身说:“督公,人都清干净了,”杨贺才慢慢地抬腿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中庭,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拖开了,清出一条淌血的路。堂里已亮起了灯火,亮堂堂的,昔日司礼监大权宦狼狈地穿着白色亵衣,一张老脸煞白,上了年纪,干瘦如将折的落败枯枝。
杨贺看着他,颔首笑了一下,说:“李督公,别来无恙。”
李承德咬牙切齿,“杨贺!”
杨贺漫不经心道:“说来我能有今日,当日也多亏督公施以援手,我心中一直很是感激。”
“呸,竖子!”李承德冷冷地说:“要杀要剐你只管动手,不必多费口舌。”
杨贺眉梢挑了挑,抬手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我竟不知督公这般刚烈,倒是我小瞧督公了。”
“督公这个年纪,该颐养天年,为什么又要管宫中事,像以前一样装聋作哑不好么?”杨贺撩袍反身坐在主位上,看着李承德。上辈子李承德就是告老还乡,离开了燕都,没有今日这一出。这一世,一切都变了,好像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出现了偏差。
李承德冷笑道:“我虽是个阉人,却也知忠君二字!尔等贼子毒害君王,谋朝篡位,不但妄为人臣,他日必定不得好死!”
杨贺轻轻笑了笑,说:“可今日,要死的是督公啊。”
李承德梗着脖子不言不语。
宫中内侍十有七八都是听命于杨贺,独独剩了那么些,归在了司礼监李承德名下。杨贺原本无意动他,可帮陈菀菀出逃却有内侍帮衬,杨贺直接将目标锁在了一直隐而不发的李承德身上。
雨夜有几分凉意,杨贺手指冷,倒了杯茶,茶水却是冷的,闻了闻,茶叶也不是顶好的茶叶,又搁在了一边。
杨贺说:“你我到底是同僚,我也不想为难督公,只要督公告诉我,陛下除了让你救陈菀菀,还让你做什么——我便让督公安然告老。”
那日他和季尧见面之后,杨贺就发现季寰的虎符不见了。
南燕历来见虎符如见君王,能调动南燕数十万边军。自季寰病重后,宫门就守得严了,朝臣鲜有入宫面圣的,便是见皇帝,杨贺也会让人在场。
如今虎符消失,只能是季寰已经将虎符连同密诏送了出去。季寰出不了宫,能帮他的,只有李承德。
李承德冷笑道:“你今日既敢大肆屠我司礼监,又岂会放我离开,真当我老糊涂了?”
杨贺歪头笑了笑,轻声说:“督公说的有理,可督公要是配合,我至少能让督公死得体面一点。”
李承德冷笑道:“我早已想到会有今日,不过一死!”
杨贺哦了声,尾音上扬,看着李承德,昳丽的面容露出几分笑,“我听说公公之所以一直留在宫里,是在燕都找一件宝贝。”
李承德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你……”
杨贺屈指敲了敲桌子,微笑道:“巧的很,我帮公公找到了。”
他屈指叩了叩桌,当即有内侍捧着个老旧木匣走了进来。
李承德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木匣。
“当年为督公掌刀的是燕都何一刀,他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是他的儿子承了父业。此人迷信不成器,这些年来屡迁家宅,东西搬来迁去,督公去赎买时,他们告诉你不慎弄丢了。督公,是不是?”杨贺声音不疾不徐,看着李承德的眼神,说:“他不知,何一刀有个习惯——将东西都埋在了旧宅的后院底下。”
李承德攥了攥拳头,冷声说:“口说无凭,焉知不是你满口胡言!”
杨贺说:“木匣上刻了名字,督公未入宫前,是叫李绥印?”
李承德霍然白了脸色,肩膀抖了抖,整个人都像萎缩了几分,怨恨地瞪着杨贺,尖声骂道:“杨贺!行事如此歹毒,你也不怕损了阴德!”
挨过一刀的宦官六根不全,发迹之后都是要去将这东西赎回的,以便他日死后一并放入棺椁下葬。否则,死了都是残缺的,踏不上轮回路要成孤魂野鬼。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一世,李承德寻这玩意儿还闹出了不小动静,整个何家的人都被他随意拿由头下了大狱,费了许多功夫才找了回来,安安心心地告老返乡。
杨贺无意从碎嘴的小内侍嘴里说来的,他们当笑话,杨贺也是听过就罢,没想到会成为他拿捏李承德的把柄。
杨贺说:“我这是成全督公啊,督公紧张什么。”
“再说,阴德这种东西,”杨贺哂笑道:“我只管活着的事,死后谁管他怎样。”
李承德眼眶凹陷,一双眼都红了,半晌膝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良久,才说:“陛下给了我三封密诏,让我交给……”他颤了颤,闭上眼睛,“交给户部尚书邱大人,安国公……还有,还有兵部陈大人……”
这三位都是朝中默不作声的,尤其是兵部陈大人,杨贺生辰时,他还送了白银千两,一副稀罕的玉如意,几乎可说是阉党。
“几时将密诏送出去的?”
“三,三天前。”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虎符呢?”
“……我不知,”李承德痛苦道:“我真的不知。”
杨贺说:“督公,我不想问第二遍。”
李承德身子颤了颤,“三封密诏俱已火漆封实,我真的不知道……”
杨贺看着他,过了许久,轻轻一笑,“如此多谢督公了。”
“叨扰多时,告辞了,”杨贺起了身,越过李承德往外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外头雨下的更大了,杨贺说:“备马车,去城防营。”
天还未明,阴沉沉的多雨天,像等不来天明一般。
杨贺说:“我查过城门出入登记,陈家长子陈意和邱家邱明书,于两日前,安国公家中三子却是三日前就离开了燕都。”
季尧皱了皱眉毛,看着桌上的地图,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纸上虚虚一划,说:“他们想出城求援,要么北上安北军,南下三卫,西边——西边赵王和老太后有旧隙,发誓有生之年不入燕都,皇兄不会和他求援,就剩下东边的平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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