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殊只得乖乖和绛尘一起走出法堂,来到庙前。
昨夜落了一地的万古春还在,微风一过,便滚得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似下了一场薄雪。谢逢殊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问:“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还没等眼前的人说话,他又后悔似的立马改口:“不对,我晚上再来找你。”
他改口改得急急忙忙,似乎生怕眼前的人反对,绛尘看着他,居然笑了笑。
他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唯有语气温和如山间晨风:“好。”
谢逢殊终于心满意足,抱着他刚得的宝贝长刀,一路溜达着回了明镜台。刚至院门,便听见吕栖梧在里面骂人。
他看了一眼,吕栖梧背对着他,绥灵和嘲溪乖乖站在院中。
“居然还敢偷你师父酒喝了!还有绥灵,师姐也跟着他们胡闹——那个小的呢?!”
绥灵已经看到了谢逢殊,赶紧使眼色让他偷溜,谢逢殊冲她一眨眼,笑眯眯地探进院子,答:“小的在这呢。”
吕栖梧突然被他从背后一接话,虎着脸答:“还敢回来!过来一起站着!”
谢逢殊听话地走过去,还要回道:“回家有什么不敢的?”
吕栖梧还没来得及生气,谢逢殊便又凑到他身边,可怜兮兮地答:“而且师父还在这儿,我总要回来看师父。”
话音刚落,一旁嘲溪便翻了个白眼。
吕栖梧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后哼了一声道:“谁是你师父,等你修出金丹为师便把你逐出师门,还明镜台一个清净!”
话虽这么说,他语气比刚开始时好了不少,不耐烦地一挥手:“都回去练功!别在这碍眼!”
谢逢殊一听练功,抓住机会献宝似的拿出自己的刀,语气骄傲万分:“师父,我的新刀!”
吕栖梧看到那把刀,一时也忘了生气,接过来端详了半晌,沉声道:“哪来的刀?”
谢逢殊有些得意地答:“绛尘送的。”
“年已久远,是把好刀。”吕栖梧将刀还给谢逢殊,拧着眉问,“非亲非故,他送你这刀做什么?”
吕栖梧活了这么久,能看出这刀实在是贵重,他担心自己的小徒弟年岁还小,平白收了这么重的礼,受人诓骗。
谢逢殊把刀小心接过,道:“是他送我的生辰贺礼。”
谢逢殊和那个和尚认识也算久了,这个理由也说得通。吕栖梧稍微放下了心,教训道:“有了刀,便更要勤修苦练。”
谢逢殊乖乖答:“知道。”
偷酒的事连着送刀的事便一起翻篇了,偏偏嘲溪没那么好说话,到了傍晚,在练功的间隙凑到谢逢殊旁边,皱眉问:“这么好的刀,他说送你就送你?”
谢逢殊不太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啊?”
嘲溪不客气的推了下他的额头,道:“平白无故的,他干嘛对你这么好?”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这是看你傻,担心你被人骗。”嘲溪打量了一下谢逢殊,又道:“不过他骗你做什么,你又不是个姑娘,还能骗去做夫妻吗?“
谢逢殊大抵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一下子愣住了,重复道:“做夫妻?”
“是啊。”嘲溪嘴里叼了根草,百无聊赖,便来逗自己的小师弟玩:“假装对你好,骗得你晕头转向的,诓你和他拜堂成亲做夫妻,此生你就只能和他在一起,与他待在一块儿,哪也去不了。”
其实哪有那么可怕,只不过嘲溪总以逗弄吓唬谢逢殊为己任,估计说得过分了些。
谢逢殊呆呆的闭上嘴,不说话了。
隔了一会儿,嘲溪见谢逢殊还在发呆,总算是良心发现了些,问:“怎么,被吓住了?”
“好了,逗你玩呢,你又不是个姑娘,人家娶你做什么,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自己小心些。”
谢逢殊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他看了看天色,突然站起身。
“我答应了今晚去找绛尘。”
合着刚才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嘲溪气得不行,恨不得去拧谢逢殊的耳朵。
“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吗!”
谢逢殊才不管他,直接奔后山而去。
他每日在这条路上穿来穿去,连山间的鸟雀都见怪不怪了,瞧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奔来,之懒懒散散的在树枝上挪两步,连叫一声都欠奉。
等到了庙中,谢逢殊推开法堂门,里面却又不见绛尘了。
他一怔,又转头看了一圈,确认庙中的确没人,心里又开始着急起来,转头往庙外跑,在门口差点而和推门而入的绛尘撞了个满怀。
幸而绛尘及时扶住了他,低声道:“跑什么?”
“……我还以为你又走了。”谢逢殊心下一松,跟在绛尘身后重新往法堂走,一边问:“你去哪了?”
“后山。”绛尘顿了顿,又解释道:“我上次出门是为寻刀,以后……不会经常下山的。”
谢逢殊沉默了一下,问:“可是你也不是这须弥山的人,或许哪天就要回去了,对吗?”
说这话时他们已经到了法堂,绛尘推开门,闻言回头看了谢逢殊一眼,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话。
他察觉出谢逢殊不高兴了,有心想安慰对方,却又不能承诺自己不走——他是上古之佛,必然是要重归三天。
谢逢殊等不到回答,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不再说话了。
今夜天气不好,林间无月,只有法堂之内灯火重重。绛尘依旧在抄经,谢逢殊在一旁看着。他不像从前似的指着经文一句一句问绛尘是什么意思,也不无聊地起来闲逛,整个人看起来如同被霜打了的花草,没有一点精神。
他这样不高兴,连带着绛尘也受了影响。
心不宁不可颂佛,意不平不可抄经。绛尘干脆放下笔看向眼前的人,低声问:“怎么了?”
谢逢殊还在发呆,乍一听到绛尘的问话,后知后觉地抬头:“什么?”
绛尘问:“为什么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因为想到你可能总有一天要走,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不高兴。
谢逢殊这么想着,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这话也太孩子气了,跟无理取闹似的,他到底已经是个少年人,有时也知道不好意思。
谢逢殊这么想着,又想到了今天嘲溪对自己说的话。
“……诓你和他拜堂成亲做夫妻,此生你就只能和他在一起,与他待在一块儿,哪也去不了。”
他抬头看向绛尘,对方眉眼温和,专注地看着谢逢殊,还再耐心地等着他回答。
三千佛灯之中,谢逢殊稍微凑近了一些,在微动的烛火光影里隔着案台看着绛尘,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绛尘,不如你同我做夫妻吧?”
作者有话说:绛尘:??? 嘲溪:?????
第50章 前尘11
谢逢殊此言一出,满室的灯火似乎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跟着一晃。
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中,绛尘双眉微蹙,望着谢逢殊,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什么?”
谢逢殊以为他没听清楚,又凑近了点,道:“我说你同我——”
“我听清楚了。”绛尘猛地打断他,又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我是说你怎么突然——”
绛尘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跟着谢逢殊说出那几个字,转而道:“说这个?”
谢逢殊看着他,声音又小又低:“不想你走。”
“……”
佛修讲求四大皆空,偏偏绛尘此刻思绪万千,一时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何等心情,他望着谢逢殊,对方一身绛红,一双明亮如明镜台湖泊的眼睛正巴巴地望着绛尘,显得干净纯粹。
绛尘望着他,最终摇了摇头,道:“不行。”
谢逢殊立刻急了,抬高了些声音问:“为什么?”
绛尘静静看着他,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夫妻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谢逢殊冲着绛尘露出一个笑,“要是喜欢一个人,想和他白头到老,一辈子不分开,就要与他做夫妻。”
他仰头望着绛尘,认认真真地问:“难道你不喜欢我,想和我分开吗?”
绛尘曾于大梵天与三千诸佛辩法,此刻居然被谢逢殊问得哑口无言。
谢逢殊与三天神佛不一样,与绛尘遇到的任何仙魔妖人都不一样,甚至和上古之时的应龙都有些不一样了——他没有入魔,没有仇恨,只有少年至真至纯的心性,热烈又赤诚,正眼巴巴地等着绛尘回答。
绛尘看着他,语气温和了许多,却还是道:“不行。”
此刻所有的解释都有些苍白无力,偏偏绛尘又怕伤了一颗干干净净的少年心,只能费力地解释。
“谢逢殊,”他犹豫着,慢慢道,“和尚是不能与人做夫妻的,两个男子也是不能做夫妻的。”
谢逢殊定定看着他,脸上的笑已经没有了,唇角紧绷,显得有些伤心,又显出一股旁人没有的执拗来。
他突然道:“不对。”
漫漫长夜之中,他的声音在法堂之内清晰可闻。
“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都可以做夫妻的。”
谢逢殊此生被师门里的人宠着长大,吕栖梧和绥灵骄纵他,就连整日以逗弄他为乐的嘲溪,实际上都没拒绝过谢逢殊的什么要求。谢逢殊此生第一次被人拒绝,确实有些伤心了,还连带着有些生气,连说话的声音都闷闷的。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你对我那么好,我才不信。你喜欢我,却不敢说——”
谢逢殊越说越生气,最后往后一仰头,手不小心碰掉了案台上的经书也没管,一字一顿下了定论:“胆小鬼。”
“……”绛尘从上古至今,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说胆小鬼,却没有反驳。他看着谢逢殊,语气不急不缓:“谢逢殊,你今年不过也才化形两百年,按照人间的年岁来算,不过刚刚成年。这个年纪遇到了一个不讨厌的人,相处时觉得高兴,便以为这是喜欢。”
“你还有许多的时日,若是一朝飞升成仙,不老不死,年岁更是看不到头,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现在说的话不过是——”
绛尘还没说完,谢逢殊便问:“到那个时候,我要是还喜欢你呢?”
他不满自己的心意被当作玩笑,于是语气坚定、掷地有声地答:“就算还有很多时日,就算还有三百年、五百年、七百年,就算哪天我飞升成仙,我还是喜欢你。
“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再用什么理由搪塞我?”
窗外有山风刮过林间,法堂之中只有烛火静静燃烧,偶尔爆了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声响。谢逢殊的目光比烛火还要烫热,绛尘一颗坚冷如石的心脏仿佛几乎要被灼伤了,他想去摸一摸谢逢殊的头,又或是碰一碰对方纤长的眼睫,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做,连动也没动,只道:“回去吧,谢逢殊。”
下一刻,谢逢殊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他没有哭——刚刚还说自己不是孩子了,怎么还好意思当着绛尘的面哭呢?但他确实是伤心极了,于是红着眼睛站起身,连告别的话也不和绛尘说,自己昂着头往外走。
不来找他了,谢逢殊红着眼想。他这么讨厌,以后再也不来找他了。
他走得很急,几乎是往外冲了出去,连法堂的门也没关上。于是浩荡的山风从外面灌了进来,吹动了绛尘的僧衣,吹得三千灯火摇摇晃晃,也吹得刚才被谢逢殊碰落在地的经书翻动起来。
那是一册《华严经》,被风吹开大半。绛尘把它捡起来,上面写:“一切诸报皆业生起,一切诸果皆从因生。”
所以今夜自己与谢逢殊到底是因还是果?
自己与谢逢殊的起因,是前世在这须弥山,自己为所谓众生杀了对方。
仙界的请求绛尘从未放在过心上,他重下须弥,不过是为了偿还前世那一条命。燃灯是创世古佛,更知道因果偿还的道理,所以他想自己要么让谢逢殊好好长大,要么渡他飞升。偏偏如今他才明白,万般因果皆有变数,此世他与谢逢殊的变数就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喜欢。
他想着刚才谢逢殊的样子,红着眼,却倔强地不低头。
自己让他伤了心,可是要是哪天谢逢殊知道了前尘之事,大抵只会比现在伤心千百倍。到那个时候,杀身之恨,血海深仇,还说什么喜欢?
绛尘低头看案台上抄了一半的经文,许久之后,面无表情地将它拿起置于烛火之上,一点一点烧了个干净。
谢逢殊冲进屋的时候嘲溪还没睡,正在桌前倒茶喝,被突如其来的推门吓了一跳,不耐烦地转过头:“推门那么重做什么!”
他再一抬眼,便瞧见谢逢殊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于是接下来的话统统吞进了肚子里,把杯子一放,问:“怎么了?”
“没怎么。”谢逢殊吸吸鼻子答,“我要睡觉了。”
说完,谢逢殊扑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任凭嘲溪怎么叫都不理。
嘲溪没办法,又叫来了绥灵和吕栖梧,三个人围着谢逢殊床前打转。一个问“小徒弟,师父明日给你下山买零嘴要不要?”,一个问“小殊,师姐去给你煮碗面好不好?”
谢逢殊都没说话,在被子里摇头,只有嘲溪认定他是被后山那个和尚欺负了,气冲冲地取了长鞭要出门的时候,谢逢殊才探出来蔫蔫地答:“他没有欺负我,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许是因为夜风太大,谢逢殊一路又跑得急,到了后半夜,他便发起烧来。
昏昏沉沉之中,他只能蒙眬看见师姐喂自己喝药,嘲溪在一旁端着碗,吕栖梧帮他探了额间的温度,又收回手安慰道:“不碍事,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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