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把鼻涕眼泪都蹭在梁玄琛腿上,好半天才渐渐止住了哭。
“起来说话吧,不知道的还当我要把你卖给老翁做妾。”
阿雪依言起身,坐在梁玄琛下首位置,一副虚心听训的模样。
“我让你当这个掌柜的,原也不为让你给我挣多少钱,你听好了,这种地方,最紧要不是挣几个钱,便是销金窟,跟钱庄的生意比起来,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你若诚心要做大事情,我也提点你几句,那些东家场西家短的琐事,你平日里多留心,记到脑子里去,多听少说,也让其他人也一样留心些。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肆,吃饭喝酒,传来传去的都是消息。最值钱的是这些消息,是你的脑子,懂不懂?”
阿雪点点头,“懂了!”
梁玄琛喝过茶便回去了,梅华上前对着阿雪哼哼唧唧的,直说是阿雪挑唆的自己去扑十三爷,哪里晓得马屁拍在马腿上,十三爷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他这样的小倌。
阿雪白了他一眼,梅华不过十四五岁,正是最最貌美可人的年纪,然而十三爷不喜欢这种毛没长齐的小鸡仔子。
何承望,她明白了!
身材高大,嗓音沙哑,举手抬足都具武人之气,然而谈吐又不似一般丘八老爷那样粗鲁。
自己是一样没沾上边,难怪梁玄琛对自己没有半分兴趣了。
常清河打了个喷嚏,李明堂立刻递上手绢。
常清河看了看,没接他的手绢,自己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
“这么大个人了,冒着雨骑马去扬州,又冒着雨回来,你不会坐马车?”
“太慢。”
小厮跑进来把药端给龙虎卫指挥使大人,常清河刚要接,被李明堂阻止了,“烫死你!”说罢端起药碗给常清河吹。
常清河觉得他娘们唧唧的,不过他不想嘲笑他,毕竟李明堂是给他吹药,当然他不是感动的,他是怕李明堂一激动,把唾沫吹到药碗里了。
“话说,你这次去,见上他没有?”
“见上了。”
李明堂想了想,突然又道:“我的意思是,说上话的那种见面。”
常清河抢过药碗,也不顾还烫着,就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良药苦口,常清河喝那药的时候却是面无表情。喝完放下空碗,他用手背轻轻擦拭,看也不看李明堂一眼。
“不会吧?”李明堂哀嚎,“你辛辛苦苦跑去扬州,就为了偷偷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也不……你什么时候这样对我,我死也值了。”
“少他吗胡扯,我是去京城办事,路过扬州顺道看看而已。”
“你是指挥使,我是佥事,我竟不知你去京城办的什么事。”
常清河瞪了他一眼,“事关机密,不得泄露,这是圣旨。”
“少诓我!”李明堂很想把他按倒了,然而双方实力悬殊,他知道自己不是常清河的对手,而且他真要这么干了,以后也休想再见到常清河了,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也一起见不着了。梁玄琛和常清河以前那点事他是很清楚的,梁玄琛于常清河有恩,他说下毒就下毒了,再远一点,康王对常清河也有恩,他一样带着兵眼睛都不眨地去平了乱,亲自活捉了康王交给朝廷。
李明堂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居然能喜欢上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家伙。按说常清河这样卖主求荣的卑鄙小人应该是面目可憎的,然而李明堂看不透他,如今的指挥使大人出入军营的排场跟别的指挥使大人比起来可谓寒碜,只带了两三卫士,吃的穿的都一般,他不是刻意地追求朴素,而是给什么吃什么,不挑。李明堂故意整治他,让他三天两头吃馒头,他也不抱怨,李明堂心疼他,四菜一汤摆满一桌他也不感激。
吃完一抹嘴,常清河要去戍军辖地看看,练兵盯海防外加犁地耕田,事情多得忙不过来。李明堂问:“哪个菜好吃,下回让厨房再做给你吃。”
常清河道:“都差不多。”
李明堂讨了个没趣,便不肯在这上头花心思了,横竖馒头就咸菜跟山珍海味没差别。
有一次常清河突然闯进营房,几位手底下的千户和李明堂正在厅堂里吃饭喝酒,一桌子好酒好菜,还烧了个火锅,而当天早些时候指挥使大人独自在房中吃青菜豆腐,大家都吓了一跳,以为常清河要借机发作。结果他看都没看桌子上的菜,直接把李明堂叫出去,差他办事。
一般做到指挥使的大官,纵不是带着上百精兵出入京城,至少身上也佩把好剑充充场面,刀则不合适,刀身太宽,份量太重,别在腰上碍手碍脚。然而常清河官居要职依然刀不离身,他那把刀和别人的剑用处不一样,那是真的上阵杀敌砍过人的,刀下亡魂无数。
常清河身边没有小厮,更不近女色,他卖主是真的,但是绝不为求荣。
有一次两人骑马去京城办事回来,途中要让马休息,也不打尖住店,甚至都不去凉茶铺喝口水歇歇脚,只在一片林地旁找块石头坐坐。李明堂吃着馒头喝着凉水,总是想不明白,就直接问他,“不为荣华富贵,不为金钱美女,你这是图啥?”
常清河躺在石头上晒太阳,他连馒头都不吃,“呸”地吐掉嘴里的草杆,“为国为民。”
李明堂直翻白眼。
常清河踢了他一脚,“亏你还是个朝廷命官。”
李明堂抬头看着他,简直恨不得立刻跑去扬州杀了梁玄琛,就是那个瞎子的害的,让常清河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对了,他在瘦西湖畔开了一家酒楼,也可能是青楼,那楼子里的花魁跟人打听何承望呢。幸亏那人跟我有点儿交情,一早打过招呼的,只说不熟,不清楚。谎话编太多圆不过来,人家要说江浙一带的千户大人里,就没有叫何承望的,我看你怎么跟他解释?再一打听,从山东到苏北都是您常清河大人的地盘,得,下次你去他那里吃饭喝酒,他能给你菜里下毒,你信不信?”
常清河道:“我很小心,他最多知道我不叫何承望,不会联想到我的真实身份,地方军政都是巡抚和总督把持,我一个指挥使只管练兵带兵,和那些文官不往来。他跟何承望私底下有利益关系,更要避嫌,据我所知他平时并不跟军户直接打交道,这些年甚至可以说深居简出了。”顿了顿,他点点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他深居简出乃是眼睛不方便,然而替他打听消息的耳目众多,何承望久留军中离我太近,总是要让他起疑心的。我不能随随便便离开,但是何承望可以。”
李明堂觉得好笑,常清河似乎真拿何承望当个正经人物,演起来还颇为入戏。
常清河翻身上马,李明堂把馒头塞进嘴里大嚼,在后面喊:“错了错了,你这是往哪儿去?”
“回家。”
“哪个家?”
“我家中尚有老母,你说我回哪个家?”
常清河老家在苏北,为了躲避仇家,他将母亲和弟弟迁至苏南乡下,又置了田产铺子以安身立命。弟弟如今已经年满十八,到了该成家立室的年纪了,搬家的时候常清河擅作主张,给弟弟改了姓何,只说躲避仇家的权宜之计,让家里对谁都不许说自己姓常。等过个十年八年的,仇家差不多收拾光了,便可衣锦还乡,光耀门楣。这事还是李明堂跑腿去办的,听常清河说要回娘家,李明堂兴冲冲地就跟着去了。
常清河三年五载里回家也不到三五次,和家里人十分生疏,他弟弟如今改名叫何承祖,除了心无旁骛地读书考功名,也春心萌动地与私塾先生家的小女儿眉来眼去。他见常清河一直很怕,虽然这个哥哥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但是他还没懂事的时候,哥哥就卖身给了康王,后来康王倒台,哥哥仍然在军中当差,听说官当得很大,可能是百户,也可能是千户。家里吃穿用度都是哥哥在军中拿命挣的,长兄如父,何承祖见了兄长毕恭毕敬,让改名他也二话不说地改了。
常母早几年总是勉励儿子为康王效忠,知恩图报,然而康王成了反贼,皇帝念及兄弟情义没杀他,只贬为庶人,牵连在内的大小官员和逆贼可是无一幸免,自己儿子能活下来,还当了大官,她知道内有蹊跷,然而不敢多问,生怕真相难以接受。
常清河像贵客一样在家里吃了茶,一提亲事,何承祖当即跪下来,求哥哥做主去师父家提亲。
常清河心道这样也省事,相亲说亲都免了,也没用膳,当即骑马去教书先生家里要提亲。
常母追出来道:“哪有两手空空去提亲的,你得找媒人一起去,人家父母允了,姑娘点头了,大家选好了日子再正式下聘,下完聘礼约礼,定亲,再成亲,麻烦着呢。”
常清河问:“最快什么时候能成亲?”
常母道:“人家姑娘肚子又没大,哪里有那么着急成亲的?”
常清河觉得太麻烦了,转头对李明堂道:“那你去办。”
李明堂哭笑不得,“你是兄长,你总得出面,要不让令堂去办也成。”
常清河眨巴眨巴眼睛,回头看常母。
常母道:“按理总是你这个兄长先操办婚事,这才轮到你弟弟。”
常清河道:“这种事没有先来后道的,他既有了意中人,便早点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常母道:“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没有。”常清河有点儿不耐烦,“弟弟的婚事,母亲多操心了,我军务繁忙,这就回去了,有什么缺的你告诉我或者这位李大人。成亲的日子定好了便说一声,届时我若抽得出时间,便回家一趟喝杯喜酒。”
第48章 枯木逢春
木大官人几次三番地邀请何承望来扬州玩,然而何大人总是以军务繁忙为由推三阻四,傻子都明白了,人家对他没那个意思。
既然如此,死缠烂打总有失身份,毕竟梁玄琛对他也仅是有好感而已,再说一个相貌平平的武将,还瞧不上自己,简直可恨!梁玄琛经历了几段感情,如今对于男欢一道也不是很上心了,有缘自然好,若无缘他宁肯抱着枕头睡觉,也比被人伤透了心要强。
阿雪袅袅婷婷地走进来,靠在梁玄琛身侧替他剥桔子,边道:“十三爷,我打听到何承望的一些事,你想不想听?”
梁玄琛刚刚还坐得四平八稳在试几种新到的香料,听她这么说,张嘴接了橘子,眼皮一抬,“说。”
阿雪把屋内服侍的其他人都遣退了,对梁玄琛道:“他最近忙,听说在筹备婚事呢。”
“哦。”梁玄琛淡淡应了一声,表情没有喜悲。
阿雪知道他内心里已经翻腾了一阵,只不好戳穿他,“我新近又学了一支曲子,弹给你听好不好。”
“你最近这么闲?还有空学曲子?”
他这是来找碴了,阿雪哼哼唧唧地撒娇:“你成日里也不去我那边,再忙也得抽空学点儿新鲜玩意,讨你欢心啊。”
梁玄琛没吭气,阿雪便坐在琴案前弹起来,弹到一半,外面小厮跑进来,说是何承望大人来信。
梁玄琛赶紧丢下手里的橘子,对着阿雪道:“快给我念念,他信里说了什么?”
阿雪心不甘情不愿地拆了信,扫了一眼,“恭喜你,他不是为自己筹办婚事,是他弟弟要成亲了,邀你去吃喜酒呢?”
梁玄琛面上一喜,“有说去哪里吃喜酒吗?”
阿雪道:“信里没说,下个月初十他路过扬州,会带你一起去,问你有没有空。”
梁玄琛道:“他想得周到,也是怕仇家找上他家里人吧?”
阿雪嘲道:“届时办喜事若有仇家上门,你还可以帮他退敌。”
梁玄琛居然还笑。
阿雪道:“你自己一个人去?”
梁玄琛道:“难道还要加派人手护驾不成?我又不是皇帝。”
“也许他只是客套一下,你还真去啊?你跟他又不熟,跟着去吃喜酒……”
梁玄琛道:“办喜酒么图个热闹,父老乡亲,街坊邻里,都来讨一杯水酒喝,沾沾喜气,怎么就不能去了?他以前在我四弟麾下,也算故人,七王之乱闹得民不聊生,我们这些还活下来的人交个朋友怎么了?你就喜欢我一天到晚在这里枯坐着?”
阿雪自知惹恼了他,不敢再吱声,只道:“木大官人这是枯木逢春了,恭喜!”
说罢丢了信扭身出了屋子。
梁玄琛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太久没沾男人了,明明一个相貌平平的武将,怎么对他有了好感?要么自己瞎太久了,对于外貌什么的是真不在意了。在蜀中第一次遇见何承望的时候,人家出手相助,大概那时候他就对他有了好感,尤其听说他是四弟的老部下,便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合作经商。上一次何承望月夜遇袭,两人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尤其一个人毫不忌讳地说自己欺师灭祖是个坏种,梁玄琛还真没遇见过这样特别的人。
相貌平平怎么了,人家内秀啊!
说起来,双目失明带给他的一个好处便是自此以后看人只看心,不会被外表迷惑了。以前他喜欢别人,无不先着迷于皮相,当然大部分也属才貌双全之人,然而在感情上却不能与他坚贞相守,实为憾事。
他与何承望相识已久,彼此在生意上的往来也算默契,然而私交却极少,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按理何承望拒人于千里之外,应该是对自己没兴趣了,然而此番他弟弟成亲,怎么又特意邀请了自己,还要跑来扬州接他?
他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梁玄琛数着日子,终于到了八月初十,他装着忘了这一茬,何承望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正在家塾里给孩子们讲解《论语》。他恍然大悟般想起了这件事,说是今日穿得太随意,要换一身衣裳。
常清河见他一身文士的灰衣,也无需打扮,一打扮就成新郎官了。
两人正扯着闲话,突然李明堂在外头朗声招呼人,竟是水空突然回来了,他按梁玄琛吩咐的去备了一份薄礼随份子,听说何承望大人到访,便要把礼物带过来让梁玄琛送去何家。
常清河心中很是紧张,生怕和水空照了面被识破,赶紧一反常态,说让梁玄琛换衣服,他去外间等候。
李明堂拉着水空在厅堂看礼物,那是一对翡翠并蒂莲,两人对着那玉雕并蒂莲好一番点评,常清河便从他们身后一闪而过,水空刚要回头,李明堂又拉扯他询问墙上的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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