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河无奈,只能把他扶起来,这会儿梁玄琛彻底成了软脚虾,赖着他不肯走了。
“走不动了,你背我!”梁玄琛哼哼唧唧。
常清河哭笑不得,背过去身子一矮等梁玄琛上来,结果梁玄琛扑错了方向,又摔到地上去了。他趴在那里大叫:“哎呀,我的鼻子没了!破相了,破相了!”
“鼻子还在,鼻子还在!”常清河赶紧摸摸,发现鼻子好好的,也没流鼻血。
梁玄琛摸着自己的脸,“鼻子没有了,真没有了!”
常清河便抓了他的手,引他去摸鼻子,“诺,鼻子不在吗?”
梁玄琛摸到了自己的鼻子,终于笑逐颜开。
这下常清河不敢再大意,小心地引他站好,然后将人背到身上,梁玄琛歪着脖子,脑袋一晃一晃,显是醒酒不成,就快要睡着的样子。
“伯涵是信武将军顾长风的小字吧?他如今在何处高就?”
“不清楚,没想过去找他。”
常清河听了这话,又不想踢他了,“为何?只因双目失明,觉得配不上人家了?”
梁玄琛摇头,“我便是双目不失明,他也不想同我好,他只想睡我,那个人……不提也罢!”
两个人在深夜的街巷里摇摇摆摆地走着,月影在树间穿梭,没一会儿便落下去了,灯盏寥落,整个扬州都沉沉睡去。在这样的夜里行走,总让常清河幻想,双目失明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自然,失明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即使在最深的夜里总有稀薄的星光让人看见周遭的轮廓,而梁玄琛的世界里只有微弱的光明与黑暗之分,此外空无一物。
“三爷……”常清河忍不住又把“十”字去掉了,“你喜欢过的人里面,最忘不掉的是谁?”
梁玄琛咕哝了两个字,常清河没听清,“谁?”
“仇人。”半晌,常清河听清了那两个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他害我双目失明,所以我最忘不掉的便是他。”
常清河停下脚步,前方是一座石桥,他问道:“你喜欢过他吗?”
话音刚落,有暗器破空之声袭来,常清河本能地退避,然而背上是梁玄琛,那人自身后袭击,他脑袋里“嗡”地一下,赶紧就地一滚,把梁玄琛压在身下。“叮叮叮”数下,飞镖悉数落在身侧寸许的地方,根根钉入石板寸许。
常清河拉起梁玄琛躲到临街的铺面墙根下,然后飞身上房顶,袭击他的人原躲在桥堍下,此时早已转移至铺面另一头,也是飞身一跃。
两人在房顶撞了个正着,瞬间过起招来。
常清河刀不离身,然而今天是来跟梁玄琛喝酒的,他没带刀。
对方有备而来,除了暗器,还有一对明晃晃的大弯刀,即使在这样黑的深夜里,弯刀仍然散发出寒光。寻常刀剑无论身长多少,剑身刀身笔直,来去章法有道,便是挑出眼花缭乱的剑招,总有破解之法。弯刀路数诡异,环绕周身,若非训练有素,稍有不慎还能伤到使刀者自己,然而这种弯刀也是最最致命。
弯刀双面开刃,两刀四刃,触之便可致血肉横飞,常清河瞬间被划出几道血口子,对阵这等双刀除了避,毫无破解之法。他下盘不稳,闷哼一声,一下跌入身后的巷子,来人跟着跳下,双刀再一使方知上当,这样窄小的巷子只容一人通过,两人错身都困难,双刀如何施展。果然两招反弹之下,使刀之人身上自己被划破了小口子,常清河眼疾手快,缠斗上去,瞬间卸了地方一把弯刀。
“十七,你这是来寻仇?”他冷冷地问道。
“对,杀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恩义?”常清河冷笑,“他以家母和舍弟性命相胁,逼我去杀人放火,这叫恩义?”
“狡辩!”
两人也不废话,瞬间双刀相击,过起招来,黑暗的巷子里火花四溅,常清河并不惯使弯刀,尤其在这样窄小的巷子里,他仅是平举当盾使。来人却是立刻适应了,弯刀前后相切,避免碰撞墙根。
常清河且战且退,马上要跌出巷子,却是身后被人揪住背心猛地一拉。
“当心!”
梁玄琛一声低喝,白玉紫竹杖挥出,十多下眼花缭乱地前点,几乎全部戳中对方,从脑门眼睛到喉间前胸,那人瞬间往后疾退十多步。
弯刀适合近身,长度却不及三尺九寸的白玉紫竹杖,刀才挥向前,紫竹杖一弹一抽一挑,弯刀脱手,当啷掉在地上。
常清河扑上去要抢,来人瞬间从腰间抽出软剑,剑身一弹,他手背遭到狠狠一拍。
双方各自退开几步,吐纳运气稍事休息。
“你酒醒了?”常清河问道。
“刚刚摔那好几下,瞌睡虫都摔醒了。”梁玄琛抱怨,口吻中带点儿痞气,那是常清河最喜欢的梁三公子。
“你在旁边歇歇吧,刀剑无眼。”常清河本想他作壁上观就好。
然而梁玄琛打得兴起,“刀剑无眼,我也跟没有眼睛差不多。你若不想我帮你,那我就帮他。”
“……”
第45章 一个坏人
常清河怒道:“十三爷,咱俩过去一年也算合作愉快,没有私交也有私利,你现在帮他,是要跟我怎么地?生意做太大,准备灭我的口找更大的靠山?”
梁玄琛道:“跟生意往来无关,若是光天化日便罢了,这黑灯瞎火的,正是我显身手的时候,你让我退到一旁,对不住了,我一时技痒。”
常清河哭笑不得,知道刚刚有心护他,倒成了看不起他,索性让开,“那敢情好,十三爷您先请!”
梁玄琛二话不说,欺身上前,白玉紫竹杖仿佛铁棍挥舞出无形之盾,他今日穿的本就是深灰布袍,在黑夜里只如鬼魅。对方见他手里的似乎是木杖,只剑锋一砍,只听“当”地一声,那明明是紫竹杖,竟是砍不断,连个豁口都砍不出来。
千年紫竹,又经羊脂浸润,不仅不干不裂,简直坚如玄铁,韧如金丝。
黑衣人虎口一麻,另一手轻轻抹过,只摸到一手黏腻,竟是虎口震裂了,他扯出布条,将剑柄和手掌缠绕在一起以防脱手。黑暗中他尚且能看见梁玄琛恍惚的影子,而梁玄琛只能凭呼吸脚步和气味来辨别敌人的方向。
常清河盯着两人,准备一等梁玄琛有危险就前去支招。他与黑衣人师出同门,武功路数也彼此相熟,知道对方取人性命只在顷刻之间,而梁玄琛虽然身手与自己不相上下,然而过招时仍然过于强调招式的好看,这令他万分紧张,生怕有个万一。
两条人影在黑暗的街巷内缠斗,常清河便是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他们,想来他们近身时也无法凭眼观,只能凭耳听,凭多年习武的直觉。这一下黑衣人不占上风,倒是长久习惯在黑暗中行动的梁玄琛行动自如,他将紫竹杖当剑使,这些年来心无旁骛痴迷练武,杖法或者说剑法已经大巧不工,炉火纯青。
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常清河等不得,突然出手,寒光一晃而过,弯刀贴着颈项滚过,黑衣人没有握剑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脖子。
热血喷溅而出,斑斑驳驳撒了梁玄琛一身。
“哎呀!”梁玄琛避之不及,在身上抹了一把,他皱着眉头道:“死了?”
“死透了。”
“一般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留下一两句遗言吗?”
常清河翻了个白眼,“你希望听到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来找你寻仇的吗?”说罢梁玄琛用手中的紫竹杖戳了戳常清河的肋下,“他跟你有什么仇?钱债不至于,那么是血债还是情债?”
“我们师出同门,他觉得我欺师灭祖,这个算什么债?”
梁玄琛道:“似乎是情债?你把师父怎么了?”
“没怎么,师父让我去杀一个人,我不愿意,就叛出师门了。”
梁玄琛道:“你入的什么教派?师父还要你去杀人,不肯杀就是背叛师门了!”
常清河冷冷地说下去,“当然是欺师灭祖,我成了朝廷鹰犬,带着兵把师门上下一锅端了,你说我的师兄弟要不要来杀我报仇?”
梁玄琛叹息,“那你可真要小心一点儿,江湖恩怨最忌讳跟朝廷的事牵扯在一起,一朝不慎被人宰了,命没了不说,名声也坏掉了。”
常清河道:“师门上下犯的是谋逆大罪,我不一早叛出师门,今天也成朝廷钦犯了。再说皇上让我去平乱,我能抗旨吗?”
梁玄琛点点头,“说来说去,还是皇上的不是。”
常清河不卑不亢,“咱们在这里,怎可说今上的不是?”
梁玄琛道:“这有什么,太和殿里言官上本的时候,常把今上骂得狗血淋头。你剩下那些师兄弟还是招安的好,你不方便出面,可以找别人代你去跟皇上说。都是一起长大的,刚刚你就那么一刀结果了人家,莫说别人背地里怎么说你,连我看了都觉得齿寒。”
常清河扭头就走。
“哎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常清河道:“你既然觉得我这个人贪图荣华富贵,欺师灭祖,背信弃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后悔刚刚应该帮他,而不是帮我?”
“我想听你为自己辩解。”
“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带兵打仗,为了荣华,跟你合作,为了富贵,欺师灭祖背信弃义,这些都是事实。”常清河怒道,“你干什么?”
梁玄琛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进而从手臂的地方往上摸了摸,摸到领口,避开脸部,只擦过耳朵,又往上摸了他的发冠,还凑近常清河胸口闻了闻,“我在想怎么为你辩解。”
“辩解就辩解,摸我做什么?”常清河怕他摸了自己的脸,一时认出来,赶紧挣脱开了。
“你今日与我喝酒,穿的是布不是锦,发冠非金非玉,乃是木簪,十指不戴戒指,腰间不佩玉器,你若是贪图荣华富贵,私下里与朋友出去吃饭要打扮得这么寒酸吗?”
常清河一愣,反唇相讥:“你腰缠万贯,怎么穿得也很朴素?”
梁玄琛以前当贵公子的时候衣饰讲究但并不华丽,如今经商更刻意低调,平时穿衣打扮特别朴素,生怕人家嗅出他身上的铜臭味来。
“我穿得朴素乃是为了附庸风雅,你穿得朴素也是为的这个原因吗?”
常清河现在有钱,对于怎么穿却是没主意,无非梁玄琛爱穿什么,他也跟着一样的穿戴。梁玄琛英俊潇洒,一副贵公子的打扮则风流倜傥,如今双目失明青衫磊落倒更有出尘脱俗的气韵。他觉得自己不行,穿得华丽了像个地主家的恶霸少爷,穿得朴素了像个落魄的江湖剑客。
谁知道梁玄琛替他说下去,“你穿得朴素,不就是为了省下几个钱给下面的兄弟吗?”
常清河嘲道:“那还真不是,所谓财不外露,我只是不想人家知道我很有钱。”
梁玄琛叹了口气,“我没招了,我往你脸上贴金,你非要撕破脸皮。人都将自己往好了说,非你爱把自己往恶了说。你认自己是朝廷鹰犬,认逆贼为江湖豪侠,那你把今上当成什么了?暴君才养鹰犬,暴君才镇压英雄侠客。然而今上是明君,武人南征北战乃是忠君爱国,王爷造反,天下大乱,四方割据,必然民不聊生,你说你应该为了江湖义气跟着你师门里的弟兄们去造反,还是为了天下太平带兵去平乱?你的师兄弟们骂你恨你,你虽然痛苦,但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不如地狱谁入地狱?”
常清河本来还憋着笑,终于“嗤”一声大笑起来,“可是我的师兄弟们骂我恨我,我根本不痛苦,我甚至都不在意。”
“……”梁玄琛摇头,“承望老弟,你就不能假装痛苦吗?”
常清河转身继续走,“做人已经很累了,懒得装。”
梁玄琛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犹豫,一点也不痛苦?”
常清河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很可怕?”
梁玄琛想了想,“我家老四对你恩重如山,所以你义无反顾跟了他,是不是?”
常清河翻白眼,又觉得无法反驳,然而不反驳他心里憋得慌,“我是军户,当反贼要掉脑袋,跟着四爷可飞黄腾达,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是个好人,没有国舅爷的高远志向。不对,我就是个坏人!”
梁玄琛听他急着赶路的脚步声,紫竹杖点着地跟上去,“我生平遇到过不少坏人,你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着。你别忙走啊,我走不快,怕摔!”
“刚刚巷子里闹出人命,不走等着被官府抓去问话吗?”
“你还有多少仇家,心里有数吗?”
“很多。”
“你们师门里倒是人丁兴旺啊。”
“不光是师门里,出来混,还要混出名堂,肯定得罪不少人,跟着你做生意,光是地主大户商贾三教九流,得罪的人也不少。”
“怪我喽?”
两个人一口气奔出几里地,常清河很想把梁玄琛骗到军营往随便哪个空屋子里一扔囚禁起来,然而他知道这样做不行。
“前面就是你家了。”常清河与梁玄琛道别,“下次吃饭我来选地方,你挑的地方人来人往,耳目眼线众多,就这么让仇家盯上了。”
梁玄琛有点儿委屈,“我选的地方并不热闹。”
常清河心道达官贵人才去的地方,可不就是有康王的眼线。
“天是不是要亮了?”梁玄琛问。
常清河看看东方天际,“不是要亮了,是已经亮了。”早晨的阳光从树荫间斜斜地穿过,斑斑驳驳地落在梁玄琛脸上身上,本来他走路一直用紫竹杖点地,且低着头垂着眼帘,此时喝完酒,杀完人,天光大亮,正是要互相告辞,各自回家睡觉的时间,那一双看不见人的眼睛便抬起来,直直地看着前方。有那么一刻,常清河十分心虚,觉得他仿佛能看穿自己一般,然而理智又告诉他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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