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暴露就可以闭嘴了。”君长夜淡淡回道,却是在确认那袭白衣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后一步未停地朝着那座最为华丽的花楼走去。
“这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哼,亏你还是那个人的儿子,你娘难道没教过你要尊敬长辈吗?还有,那白衣小子来路不明,目的不明,而且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指不定就是冲着你这枚墨玉来的,老夫劝你还是提防着点的好,免得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不好意思让前辈失望了,我娘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确实没教过我要尊敬长辈,特别是没有教过我要尊敬为老不尊的长辈。另外,”君长夜紧盯着花楼门前眼前突然骚动起来的来往人流,凭着孩童的体型寻了个空一猫腰混了进去,“我不信任何人,包括他,也包括前辈您。”
“什么叫为老不尊?我哪里为老不尊了?哼!你不信他这话我倒是信,可是你不信老朽,我可就不太高兴了,好歹我可是知道你小子不少事的。嗯,就便宜便宜你,只要跟我签个灵契老夫就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也一样可以带你到昆梧山去学艺,怎么样,很划算吧?想当年老夫我纵横天地的时候连那小叶掌门都还不知道生没生出来呢,跟着我不比跟着那么一个故弄玄虚来路不明的小子强?”
虽然一口一个前辈一口一个您,可是这小子话语里透出来的哪有半分恭敬?哼,那白衣小子不就是长得正经了点说话正经了点吗,还不是第一时间去找相好了。那声音气哼哼地暗暗作了个比较,随即对君长夜以貌,哦不,以声音腔调取人的做法很不满意。
“不好意思,前辈,同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君长夜微一低头,恰恰避开了门口那些迎宾少女看似恭迎来宾实则暗含审视警惕的目光,裹挟在人流中随之一并进入门内,“另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用不着劳动您来评说,我有眼睛,会自己判断。”
说完这些,君长夜再没有理会那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地骂他不懂礼貌,反正自从进了门那声音就已经收敛了很多,再不大声嚷嚷,只是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交流方式骂人,也没什么理睬的必要。
至于那个人,单看他对风氏的态度,若非太过倨傲自大,便是背后水深不可测。虽然不排除前者的可能性,但若是后者,在如今这世间,面对位列四世家之一的风氏都颜色不变的势力或人物,着实屈指可数。
而就被问及名号时那人的反应和暗示来看,似乎他的名字即便不是人尽皆知,在这九州算得上有名,而若要有名连自己这般年纪和低微都能知道的地步……
想到这,君长夜眸光暗了暗,心中思绪纷繁而过,终是化作一抹犹疑。
目前知晓的信息太少,纵然择定了几种可能,却终究无法断定究竟何者为真。
不过眼下,还是先看一看,那人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吧。
十里繁华风月场,纸醉金迷温柔乡。最是一番风流处,流连谁家少儿郎?
花间一壶酒,坐落于帝都花间巷最中段的繁华场位,与潇湘的晓风杨柳岸并称“北花南柳”,皆为红极一时的风月之地,楼内美人无数,尤以头牌良宵姑娘为个中最甚。
说到这良宵姑娘,那可是一位全九州风月场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奇女子,哪怕不为别的而单单为她十五岁那年艳惊天下的一场成名之舞醉月流觞,就足以让人心折不已了,再加上那倾国倾城的美貌,婉转柔媚的歌喉,与帝都王公贵族和传说中仙家客卿间风流旖旎的传闻,以及从不轻易承欢的严格规矩和小小年纪就凭着过人手腕登上花间一壶酒实际掌楼人高位的聪慧头脑,更是让良宵成为九州风月界的一株旷世奇葩,每逢初十出场献舞之际,场下都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排队等着看良宵姑娘跳舞的人能从长达百里的花间巷这头排到那头。
也正是因为如此,若是有人有兴趣搞一个关于九州女子最讨厌之人的排行榜,那良宵哪怕不排第一,也绝对可以位列前三。
而良宵最让帝都女子讨厌的一点,就是那自她成名后就一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一句评价。
望舒的琴,蘅芜的箫,良宵的舞,小蛮的腰。
其实这话,来源于某个虽不知名、但就其见过前面两位而言估计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的修士来花间一壶酒会他那位名叫小蛮的相好时在红鸾帐内玩笑的一句话,本意是想夸赞这位小蛮姑娘腰好腿好精神好,又能干又漂亮。本是属于床帏间的私房话,他随口一说,小蛮随耳一听,也就过去了,根本当不得真,但后来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多半是这位小蛮姑娘自己一得意给说出去的),就成了一句男子在夸赞自己相好女子时惯用的话语,前三个主语不变,最后一个主语视自己相好的名字而定。
然而,问题就出在前三个主语上。
望舒,指的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望舒圣君,他师从琴圣苏羲和,承袭了浮生仙琴,曾被公认即便不修灵,仅凭一手琴技也可独步天下;蘅芜,指的就是潇湘洛氏现任家主蘅芜圣君洛明澈,潇湘洛氏自祖上传承下来一支仙箫,唤作流年箫,与浮生琴一般皆是绝品仙器,如今传到蘅芜圣君手中,闲可抚吹弄雅,战可列阵破军,威力自不必多言。
这两位可都是修真界顶梁式的、再冰清玉洁不过的人物,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平日里都只敢暗暗思慕而丝毫不敢有亵渎之想,如今竟然被拿来和一个风月女子并论,简直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再不可忍,也没有办法,你总不能拿条封布把所有人的嘴巴都堵得严丝合缝。
于是乎,在这种评论愈发风行的情况下,良宵姑娘在风月界的风评也就越发高涨,以至于有人愿以千万灵石换其一夜,遭到拒绝后仍痴心不悔的情况时有发生。
今夜一弯新月冷辉高悬天际,虽不是初十良宵献艺之夜,但根据花间一壶酒前攒动的人群来看,却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然而这排起长队的人流是在月清尘进去很久之后才逐渐堆积起来的,他也就很可惜地错过了这壮观的景象。
此刻,在花楼大堂之上重重罗幔掩藏下的二楼绣阁中,良宵微蹙蛾眉侧卧榻上,一双平日里总是含羞带嗔的桃花美目此刻半张半阖,望向床畔女子的神态中带了些微疲惫与凝重之色,“敢问仙子,此次如何?”
“险之又险,”床畔轻纱拢面的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收回本系在良宵凝脂腕上的一丝素白,“若我料的不错,这怕是最终的那几次了?”
良宵未言语,只是浅浅颔首。
“姑娘早知如此,为何仍不自珍自爱?”轻纱拢面的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双瞳若剪秋水,泛起几许波澜,“此次压制已是勉强,如若再有下次,恕我也难以保证助姑娘渡过难关,若果真天命难违,那姑娘怕是,凶多吉少。”
最后四个字说得轻如飞雪,但即便再轻,也难以消减它压在人心上的万钧重量。
“有劳仙子忠告,良宵感激不尽。”良宵沉默片刻,却是盈盈一笑,虽病色未退,仍旧艳若桃李,“若真是天地有道因果循环,那良宵亦无甚可怨,不过是自种其因,自得其果罢了。
“仙子方才问,为何我早知如此却仍不自珍自爱,其实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歹活了一世,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又有谁不惜命呢?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总是比此身此命来得值钱些,而良宵是个生意人,自然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仙子多次不辞辛劳为我压制,良宵亦明白仙子心中所求,待一切结束,即便良宵不在了,对价亦自会有人双手奉上,这一点,仙子可以放心。
“良宵晚间尚有些事,就不多留仙子了。”
对面白衣女子静静看她一眼,面容隐没在面纱后,望不真切此刻神情:“看来世间一切在琅轩阁人眼中,都不过是场交易罢了。只是,你方才那论调虽像极了那狐狸,却终究欠些火候。”
语毕,她自床畔站起身来,随手拿过搁在桌案一旁的幕篱遮住另半边面容,音色清若碎玉:
“言止于此,好自为之。”
第12章 宁远湄
宁远湄从二楼绣阁中走出来时,窗棂外的天幕上已是朗月高悬。
花间酒后院有处梅子林,梅是好梅,虽比不得二师兄望舒君那里得冰雪相照的寒梅,在清幽月色映照下,却也有些暗香疏影,清斜沉昏的景致。
从如今这个位置往下看,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是她向来爱的景,只是如今身处红尘烟花之所,扑面而来皆是脂粉酒气,无端端败坏了兴致。
遑论本来便无甚兴致。
世人许是想不到,这十里繁华销金窟的主人,有时也爱些尘世外的风雅事。
只是这抹不合时宜的出尘放在这里,便只能被幽闭于深深庭院,不能像在绝尘峰那般映着月容雪色肆意舒展风骨了。
比起外面华丽喧嚣的天地,这林子在这里倒成了有些不合时宜的存在。
不如移去给望舒,就当是小礼,来年还能有理由厚着脸皮去他那里讨壶梅子酒喝。
戴幕篱的白衣女子眸中闪过一抹恬淡笑意,隐于素白袖中的手指轻轻绕了个圈,低头默念一句什么,再抬头时已是恢复如常,仍旧神色清浅似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只是似乎听得后院里看林的童子惊呼林子不见了。
想必以那狐狸锱铢必较的心性,绝不会因此降罪于一小小童子。
只会寻正主索更大的赔礼。
何况她在用灵力时并未刻意抹去自身特有的木系痕迹。
既然狐狸如今有事,那于这里便再不怕谁。
哪怕他日找上昆梧山来,只叫望舒扛着便是。
任你呼天抢地我自岿然不动的远湄姑娘黛眉一挑,目光自后院童子的伤心地移回二楼廊间。
向来知晓这花间酒用料颇为奢侈不羁,连此处用来遮掩二楼的罗幔用料都极为特殊考究,据说是用那深海鲛人族所织的鲛绡所制,虽轻薄飘逸,但有一妙用,即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在外面却是半点也瞧不见里面光景。
此刻,透过那轻透的帷幔向下望去,只见花楼大堂依旧人声鼎沸,划拳声,调笑声,耍酒令声,赌赢之人高声大笑叫着再来之声,赌输之人大叫不服要求重来之声,不绝于耳,一如往昔,并无二致。
一如往昔。
物是人非。
然而,正当她打算移开目光继续下楼之时,却忽然发觉,大堂右边的某个角落,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太相同。
有些,剑拔弩张之势
那一打眼太过迅速,并未看得真切,就在宁远湄想要定睛再仔细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之际,却听得不远处有句颇为夸张的惊叹:“阿绾,你快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却是两个花间酒洞仙歌乐坊的小歌姬倚在栏间伸长了脖子向大堂看。
此地不宜久留,无论何事,终归与无干。
不过,许久没下过悬壶峰了,眼下既然似乎有乐子可寻,那自己只远远听一听看一看,应该不打紧吧?
终归是两个小小凡人,定然看不破自己此刻施的掩身术。
且听听她们怎么说。
“豆蔻别闹,都压着我的筝柱了,弄坏了琴弦你可是要赔的。”叫阿绾的那个笑着推了同伴一下,“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绾绾,如果真不是我在做梦的话,那么本姑娘要严肃地告诉你,我有心上人了,呐,就是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豆蔻握着阿绾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心上人,开什么玩笑,”阿绾调侃了她一句,“太久的就不提了,单是上次看到罗尚书家那位登科及第的小公子,你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那位五皇子来咱们这时只顾着跟良宵姐姐说话没跟你逗闷子,你就闷闷不乐地说心上人有了别人不要你了。心上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尖上来疼来爱的人,像你这种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的,那不叫心上人,叫新欢。”
最后两个字尾音拉得老长,玩笑之意甚为明显。
“哎我的绾绾长大了啊,还懂什么叫心上人了就你那种万年不开窍的性子,恐怕还没喜欢过什么人吧?哼,以前是我年少轻狂,没见过真好的,这次可不一样。”没等她说完,豆蔻就给呛了回去,她一边颇为自豪地挥手指向宁远湄刚刚发觉不太寻常的那个角落,一遍捂着脸娇滴滴地忸怩道:“呐,我的心上人,就是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不变了。什么看不见来来来,从姐姐我这个角度看,看见没,就是那个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剑和一堆,哦天哪没错,是一堆灵石的公子哥哥。”
那边静了半晌,竟未再有反驳之声。
宁远湄默了一瞬。
好像一不小心偷听了人家闺阁墙角。
不知是哪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这么讨小姑娘的喜欢。
毕竟现如今距百鬼乱世那场人间浩劫的终结没有几年,凡界出于对在战火中拯救了他们的修真界的尊崇和敬慕,纷纷在各处为修真各派竖牌立碑、歌功颂德,修仙风气一时大盛,如今在帝都无论是那些官家公子还是富家少爷,都摒弃了以前热爱的金丝银线袍玉带绫罗衫,有事没事喜欢穿一身白衫或一袭青衣满街乱晃,以彰显自己有着不同于旁人的仙气和对于修仙浓烈的向往之情。
正因如此,哪怕就凭方才那一打眼,也大体可以看出这楼下无论是赌场中还是酒桌上,穿白衣服的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凭这一个特征,恐怕难以辨清吧
然而,再定睛一看,她自然就明白了。
即便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可辨的,那般清晰出众。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何用看别人,只看那一袭白衣胜雪,和那人清冷淡漠的无双眉眼,便已然足够那两个小姑娘思一盅春了。
细细想来,掌门师兄长年一袭苍色裳服,自是肃穆端庄;子安一个暴脾气偏生钟情蔚蓝,穿出来也能叫不熟悉他脾性的人生出几分天朗气清之感;而潇湘那个与竹为邻的人惯穿青衫……
算起来,虽然世人都觉得一身白衣才够飘飘欲仙,但实际上四圣君中,只有二师兄望舒君,才是正统穿素白衣衫之人。
只是,今日之素看来仍有些缟素意味,算算日子,怕是此次为那位前辈设的阵出了些问题。
毕竟逆天改命,成者自古寥寥。
许久没见他这般面未覆冰的模样,初初望去,纵然曾经看了几十年,竟还是觉得清绝出尘,不可方物。
其实比起后来北冥冰玉覆面的清贵逼人,宁远湄倒还真有些怀念起他那段年少时凭一张早晚不变的石头脸把一众姐妹仙子迷得七荤八素的荒唐日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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