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丽贝卡在场内等我?只好先入场。
拨开蓝色珠帘,场内座无虚席,欢呼声不断。我在后排的座位坐下。
我在过暗的观众席寻找丽贝卡的身影,失败了。又看上舞台。场景做得还不错,月夜之中的希律王宫,数名打扮浮夸的士兵倚着露台,谈论着苍白的月亮,和神秘美丽的莎乐美公主。
我自然是读过《莎乐美》这本戏剧的——曾和丽贝卡一起读过,我很好奇到底会由谁来扮演那位邪恶的公主。当红色幕帘拉开,莎乐美在全场欢呼声中出现之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丽贝卡,或者说是打扮成莎乐美模样的丽贝卡,出现在舞台右侧。
细长的紫眼,微挑的红唇,额头上猩红的宝石,黑发被繁花装饰,白纱从头顶垂下。纤细的脖颈和蝴蝶骨流露在外,脖颈之上的胎记异常明显,繁复的猩红色蕾丝长裙包裹着她的腰身。实在是美得太过妖冶,恍如活生生的女妖。
她凝望着、追逐着想方设法避开她的约翰,热情地告白:“约翰!我爱上了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像田野中的百合一样洁白,和山上的积雪似的,如同亚拉伯女王香料园里的白色蔷薇——让我触摸你的身体!”
她伸出白皙的手,浑身都散发着渴望。
约翰甩开她的手,看向一边:“不要和我说话!不要亵渎上帝的神殿!”
他不断后退,可是她再度逼近,她捧起他的脸,痴迷地说:“我要的是你的嘴,约翰。泰尔花园里盛开的石榴花,比蔷薇花还红,但也比不上你的嘴——让我亲一亲你的嘴。”
若说之前士兵的演技太过浮夸,而她似乎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美杜莎,强烈的渴望犹如火焰,在她的身上熊熊燃烧,她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又那么令人动容。
我几乎开始嫉妒扮演约翰的那个男人了。
曾经,在我们的秘密花园之中,她就扮演过这一段。
她一步一步朝我袭来,直到将我抓住,抵在树干上,风吹乱了她的发,露出她那双紫罗兰的眼,愣是刹那间就吸走了我的魂,让她嘴里的每个句子,都变得那么模糊,似乎词汇已经失去了意义。一切、一切都只剩下她不断开合的,石榴花一样的嘴唇。
很快,就进入了戏剧的高潮。
约翰的头颅被放在银盘之上,莎乐美痴痴地望着头颅,缓缓将它捧起来。
她像个天真的小女孩,跪在地上,美得好似天使,声音纯洁无比:“唉,你总不许我亲吻你的唇,约翰。可是现在,我可以亲它了!我要用我的牙齿咬它,像咬熟透的果子一样!”
她侧头,亲吻冰冷的头颅,她的声音变得疑惑了起来:“约翰,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呢?你在怕我吗?为什么要闭着眼?你那红蛇似的舌头,为什么不动了,为什么不对我说话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忽然,她开始大笑,欢乐的笑,滑稽的笑,嘲讽的笑,仿佛刚才只是在做游戏:“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你是那么愚蠢,你用恶言恶语骂我!你把我,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犹太的公主,当做荡/妇!因为你拒绝了我!因为你不要我!所以我杀了你!我得到了你!你死了,可是我还活着,你是我的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为什么……明明……明明我那么渴望你……那么爱你……爱你!唉,约翰……你是我唯一的爱人!唯一的爱人!唯一的爱啊!”
她歇斯底里了,时而讽刺大笑,时而大叫哭泣,时而深情痛苦。
有血有肉的莎乐美,在舞台上诞生了。
观众席里一片死寂,然后,便是汹涌的掌声。
闭幕,全场亮起,演员朝观众鞠躬。
我的心中万分激动,只想马上跟丽贝卡诉说,想告诉她,她演得多么棒,想说,真的没想到她真的成为了演员,实在是太厉害了,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然而,她被手捧鲜花的观众包围,无数称赞声。
我手中什么都没有。
我停了下来。
明明刚刚我那么想站在她的跟前,可是此时此刻,黑色的情绪在胸口徘徊,压抑得我呼吸不畅——我在嫉妒,我嫉妒此时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我嫉妒能够坚持自己的梦想最终还实现了它的丽贝卡,与此同时,我惭愧,憎恨此时此刻满怀嫉妒的我,胆怯的我。
我想逃,而她已经看见了我。
“莉莉!”她朝我招手。
更衣室,她换衣服。
“帮我拉拉链。”她凑过来。
帮她拉下拉链,裙子顺着柔滑的皮肤滑到地上,露出雪白的肌肤。
我看向别处,又不再说话。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笑:“让我猜猜,是不是嫉妒了?”
我也不打算隐瞒了:“是嫉妒了。”
“嫉妒刚才那群送我花的人?那些花我都不要。”
“嫉妒你。”
“我?”
“你活得这么自由,你实现了梦想。可是我……”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灰暗的怪物,阴暗覆盖了我整个灵魂,根本不配跟那么炫目的丽贝卡站在一起,“我结婚了,放弃了梦想,把画压在床底下,以为自己可以从乔治那里获得幸福。每天早起,为乔治做饭洗衣服,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争取早点回家,做饭,打扫房间,每天都等着他,可是……我和乔治争吵不断,他屡次出轨,到现在都不回家……”
“莉莉……”
“我每天都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每天,每天,不断重复,毫无希望,毫无意义!马上,我又要去上班了,乔治很快又要回来了,不断循环往复,我感觉自己被锁住了,就像被关进笼子里的动物……怎么都出不去!我该怎么办?丽贝卡?我该怎么办?”
我越说越激动,鼻子眼睛发酸,声音发颤,感觉自己越发灰暗。
丽贝卡安静地看着我,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带着我跑出试衣间,穿过剧场,奔跑在冷风吹拂的街道上。终于,她停了下来,喘息着,转头凝望着我,月光勾亮了她的轮廓。
她面朝我,轻轻勾着我的手指,一步步后退,声音雀跃着兴奋和喜悦:
“既然如此,那我们私奔吧,莉莉!”
轻轻松松的话,我的心却忽然颤动了起来。
她好似月亮,浑身都在发亮,那么亮。光亮从手指传递过来,驱逐着我的黑暗。
刹那间,我似乎看到了楼下那个头发凌乱、伤痕累累的女孩。
她对我敞开双臂,灿烂地微笑着:
“莉莉姐姐,我们私奔吧!”
她的话混合着芬芳的夜风,浑身亮得晃眼。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
啊,我用口型说:“好——呀——”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从二楼一跃而下,落进了她的怀里。
落入了皎洁的月光。
①台词改编于奥斯卡·王尔德《莎乐美》。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有事,更得比较晚。
之后更新恢复周双更哦,就是周三和周日晚7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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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私奔
我们坐在绿皮蒸汽火车上,车身摇摇晃晃,有节奏的轰隆轰隆声形成一种独特的旋律,在白白的烟雾里滑动着。
车窗外,城市尚未醒来,火车在深色的色块中疾驰,掠过黑色的树影和深灰色的田野,洁白的月亮好似被丽贝卡若有若无的歌声吸引了,坚持不懈地追赶着我们。
我靠在丽贝卡的肩膀上浅睡,聆听着她缓慢、隐约的歌声。熟悉的歌声。曾经,我弹,她唱,缓慢的三节拍旋律,恍若抽离于尘世的乐律,有如这个世界静谧的呼吸。
“Your favorite rite(你最沉迷的习惯)
A candle light(在黑暗中点亮一根蜡烛)
Your skin, a knife(你的肌肤,犹如一把暗刀)
A growing scar(一块不断生产的伤疤)
You feel guilty(罪恶感在你的心中肆意滋长)
Please lean on me (请靠着我)
Just ask yourself (请问问你自己)
What makes you deaf (到底是什么让你失聪)
Outside, it’s war (外面,战火弥漫)
You ate this noise (你默默承受这些嘈杂)
These cut and dried opinions (这些尖锐、干涩的意见)
This flowing crowd who moves about (人潮来往汹涌,又将去往何方)
……①”
摇摇晃晃中,我似乎看见了落水的小杰克,瘫在床上的安娜,丽贝卡被大火吞没的家,被绑在树上的男孩,丽贝卡的吻,来自周围的欺辱和恶意,被我的棒球棍击打的人,我出轨的丈夫,从他的头上冒出的血珠……而这一切,此时此刻,都已经在丽贝卡的歌声里,变得平静了,随风而去了。
时睡时醒中,偶尔会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回到了七年前,一九二八年时的我们,那时的我们,也“私奔”了,也坐上了火车。
还是第一次坐上火车,我们对一切都感到那么惊讶、那么好奇。当时的我们都选了上铺,按理说,需要列车员专门搭梯子才能上去。而丽贝卡,还真像猴子似的,列车员都还没来得及把梯子拿过来,她就已经熟练地上蹿下跳了。
我们和同一车厢的小伙伴们玩扑克牌,听老奶奶讲故事。无聊的时候,就去各个车厢观光,就连卫生间都是我们探索的场地。
在车上待了一天半,在喜欢的站下车,走在纯粹陌生的城市。
一群孩子赤脚站在低矮的水泥建筑上望着我们,蜷曲的发,黝黑的肌肤,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若父亲在,一定会呵斥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在他看来,家养的黑鬼对人有益,而城市里的黑鬼令人害怕,就像森林的大猩猩,根本不知道它们下一刻要做什么。
可是我和丽贝卡喜欢他们。黑珍珠似的小女孩,对着我们呵呵笑。丽贝卡一把将女孩子抱起来,给她吃饼干。小女孩的头发卷卷的,眼睛很大,睫毛也长,皮肤细腻无暇,手脚内侧是粉红的,身穿桃红色的小裙子,实在非常可爱。
我们和孩子们玩耍,钻进了当地的教堂,头一次看见黑人牧师,和黑人小孩组成的唱诗班,嗓音那么优美。头一次深切地感到,父亲的想法是错误的,黑人和白人没什么不同。硬要我说的话,我还更喜欢热情、坦诚的黑人。小女孩的父母招待我们喝热汤,叫我们“甜心”的时候,真的非常想抱住他们。
在梅德镇也有黑人,但黑人女性被称作娼妇和女巫,男性被当成家奴,每年被总有些刚出生的黑人女孩被淹死在河里。而这里的黑人不同,他们生活在城市里,虽然贫穷,却是自由的。我想,阿布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
我们坐上红黄相间的有轨电车,驶入陌生的城市中心……
※
“睡得如何?”丽贝卡问。
我坐在她的对面,开始剥桔子:“挺好的。”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私奔?”她笑。
“用词不当,应该是第一次离家出走。”
“都一样。当时,我们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想了想:“那就太多了……我记得,去过贫民窟,教堂,商业中心,各种餐厅……对了,我们溜进了一所女子学校。”
“对啊,女子学校!全部都是女大学生,简直不可思议。”
“她们不是在学如何做饭,如何纺织刺绣,如何耕种,如何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而是在课堂上讨论文学、政治经济学!”光想想,就令人激动,正因为那次观光,才让我坚定了继续读大学的决心,“她们还说,很快,就会有男孩女孩黑人白人黄人棕人都有的大学,无论什么种族、什么性别都有选课的权利,无论是美术、物理、数学、还是天文……”
“我们还去了同性酒馆。”丽贝卡笑得有些狡黠。
“呃……”忽然脸又开始发烫,默默地吞了一瓣橘子,又酸又甜。
没错,简直太震撼了。酒馆里,男生和男生调情,女孩搂着女孩,动作那么自然,他们之间的气氛那么和谐,没有恶意,没有咒骂。虽然我们也知道,那家酒馆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白天是普通酒馆,晚上才变成了同性酒馆,而且时刻警惕警察的巡逻。但,那是第一次,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同类。不是“性变态”,不是“性倒错”,他们用一个更为友好、欢快的词“gay”来指代自身②。酒馆老板还跟我说,事实上,那些出名的大文豪艺术家也有好些同性恋,完全不用感到自卑。
“现场,你做了什么,还记得吗?”丽贝卡笑嘻嘻的,像只狡猾的狐狸。
“……”我的脸更红了,胃部闷闷的,又开始隐隐不舒服了。
不知怎么回事,丽贝卡在那家酒店特别特别受女生欢迎。我就去了趟卫生间,一回来,就发现好几个女孩子围着她,其中一个醉醺醺的居然已经挂在了她身上。她们热情极了,声音还大,生怕别人听不见:“小姐姐,你好酷啊,我请你喝一杯吧!”“哇,你是不是演员啊,质量也太高了吧,有女朋友吗?要不要我们……”
当时因为喝了点酒,脑袋晕乎乎的,我一看到别人触碰她,就一股子气。
“丽贝卡。”我站在她身后,气呼呼地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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