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啊——
73.
是夜,我和谢陵相对而坐。
我坐床上,他坐凳子上。
他如今是红人了,炙手可热,来南柯院拜访的人能从院门口排到西侧门去。
但他坐在了这把光秃秃的藤椅上,等待我的问询。
旁的琐事都可以一语带过,单这一件事我不得不问。我清清嗓子:“架在孙掌门脖子上那一剑,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出剑那么快的?”
由常小师弟发出这样的疑问,看似可笑,然,我再疏于练剑,也是有着好奇心的。
谢陵诚恳答道:“大约是孙掌门反应慢了一步……怎么会是我快呢。”
虽然他看起来一本正经,但我总觉得他说的话并没有那么正经。
我不和他计较。
火光微晃,谢陵探身拨了拨堆成一滩的烛泪,道:“阿雪,你觉得孙掌门手中那柄赤渊如何?”
不说是神兵利器,也是百年难遇的好兵器。
我无视他偷摸探过来的手指,正色答复道。
谢陵又问:“那雪鸿呢?”
我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也挺好,但在赤渊面前确实有些不够看。”
一个剑客若是在剑上低人一头,过起招来总会失了些底气。
“赤渊陪伴孙掌门多年,始终只是他手中一柄所向披靡的死物,”谢陵抬起头,“以前……有一个人和我说,死物不能与活物相较,修出剑意的是人,剑客倘若拘泥于形式,便彻底失了赢面。”
长剑化不成绕指柔,剑客却能修出剑意。剑是钢筋铁骨,人是血肉之躯,如此便是在血肉之躯铸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外壳。
我听懂了他的话,恍惚觉得有几分熟悉,拼命在脑中搜寻,双耳嗡嗡作响,震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往后栽去。
“阿雪!”
得亏谢陵离我不过方寸距离,一把扶住我的腰,慌乱道:“你怎么了?头晕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整个人落进他怀中,晃了晃脑袋,晕眩感勉强散去,“没事,不晓得怎么回事,你说剑意那一番话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甫一细想,脑袋就痛了起来。”
谢陵浑身一震,不知所措地探上我的腕子。
“……适可而止啊,”我慢慢坐起身,瞪了他一眼,“你何时学会的把脉?”
74.
我想了想,兴许是在烈日底下呆了大半日,又没怎么用晚饭的缘故。
夜里更深露重,谢陵一阵风似的刮出门外,片刻后又端着个瓷白的小碗回了房。
一碗糖蒸酥酪摆在了我面前。
我尝了一口,不错,也就比我娘的手艺差上一点。
谢陵在床边坐下,我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拿着他端来的吃食投桃报李,随口道:“陵哥,我貌似听明白了,可你是得了谁的点拨呀?”
谢陵武功突飞猛进,增进的并非内力,而是他对武学的领悟。
这人显然不是我爹。
我爹教了他许许多多,可悟性这玩意玄极,一时半刻也不是谁就能教得了的。
谢陵咬着勺子愣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侧过头看他一眼,自以为体贴道:“好罢,想必是甚么不准许向外透露的高人,那我就不问了。”
谢陵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我的说法。
我皱起眉头:“哎,你可不能因为受了旁人一丁点儿恩惠就转投师门啊。”
其实我说这话心里也挺没底,毕竟他在武学上的增益并非“一丁点儿恩惠”便能囊括的。
谢陵摇摇头,把我吃完的瓷碗往桌上一搁,“现在不能说,阿雪,我答应了不再骗你,今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这也不是甚么大事,他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反倒让我面上发红。
“唔,知道啦。”
75.
英雄榜彻底改头换面,谢陵阴差阳错拔得头筹,惊掉了无数只下巴。
继而妖魔鬼怪纷纷出动,有人甚至将主意打到了三师兄身上,试图去离间我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
谢陵素日里虽总爱与三师兄争强好胜,可大家到底是一个师父手底下的弟子,换句话说,他可以嘴硬嘲讽三师兄,但旁人不行。
群豪会落幕不过两日,谢陵已经得罪了七八个门派。
他依旧无所畏惧,踩着未央宫一个弟子的心口冷冷道:“转告其他人,心怀鬼胎我管不着,谁要是挑拨到无情剑宗中人的头上,来一个我教训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我**嘴角:“……那你的确是好厉害哦。”
此事幸亏是发生在我无情剑宗,谢陵有些小气性不假,那点儿小气性却压不过他赤诚的一颗心。
三师兄就更无谓了。
魁首也好,末位也罢,若非我爹安排他出战,他恐怕还在山上练剑,压根没打算来凌霄山庄。
不过他这个冷淡的性子比大打出手的谢陵更要气人。
玄苍派弟子取下腰间酒壶,笑着同三师兄套近乎:“李师兄原是我们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惜啊,可惜……”
三师兄推开酒盏:“可惜什么?”
玄苍派弟子猛地噎住,望着他无波无澜的脸,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竟顺着问了下去。
这对话换了我是不大好意思继续下去的。
“可惜……可惜让谢师弟占了便宜。”玄苍派弟子一咬牙,将未尽之语直白诉出。
三师兄依旧求知好问:“便宜?”
玄苍派弟子落荒而逃。
往后又来过几拨人——
百里庄弟子晓之以情:“李师兄是知道的,常宗主一向最为看重的就是你……”
三师兄微皱眉头:“弟子怎可妄自揣测师长用意?”
未央宫弟子踏进门来,还没开口就被谢陵按着暴打了一顿,趴在地砖上欲哭无泪,信誓旦旦再也不来打扰两位师兄清修了。
76.
在凌霄山庄逗留的时日不长,秦庄主与我爹依依惜别,直至艄公催促才登上了小舟。
来时带了这么些人,临走还多捎了一个。
我左边坐着英雄榜新晋榜首——
谢陵谢少侠是也。
右边挨着这回出行新认识的朋友——
江渊江大哥是也。
万没想到,江大哥的出现反而是救三师兄于水火之间。如今谢陵最看不上的人变成了江大哥,我对此不予置评,反正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小打小闹,闹腾不出花来。
77.
回剑宗第一日,我爹就将我提溜到了祠堂里。
我可是祠堂的老朋友,打小在里头度过的日夜不计其数。但这回我一没和师兄打架,二没偷懒耍滑逃了练习,我爹完全没有理由罚我去跪着。
这话我也就在心里想想,传信的师兄一走,我还是磨磨蹭蹭往祠堂去了。
烟雾袅袅,我爹背对着我,长身直立于小山般一层一层堆起的牌位前。
我老老实实地唤他:“爹。”
常宗主嗯了一声,朝我丢去一个眼神,我便心领神会地走了过来。
他递了三支香给我,低声道:“去给祖师爷上柱香。”
今儿一不是祭日,二非清明,我带着满心疑惑跪在了蒲团上。
蒲团还是挺软的。
就是我爹的好脾气没能维持多久。
他无声地注视着我跪下、上香,待到我揉着膝盖打算起身时,用他冷硬的声音制止了我,“跪好。”
我爹不让我起身,我只得蔫着眉眼继续规规矩矩地跪好。
“无情剑宗列祖列宗在上,弟子常无虞携小儿常雪初前来跪拜。”沉闷的嗓音在耳边乍响,我陡然一惊,未来及抬眼,身旁便多出了一个人。
我爹也跪下了。
“雪初,数代先辈在这看着你,爹要你答应两件事,你可听见?”
“……您说。”我心慌得厉害,硬着头皮答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发誓此生不得修炼无情剑。”
常宗主一言掷地有声,砸到我脑袋上却是轻如飘絮。
无情剑宗以无情剑立身,亦以无情剑得名。祖师爷终生未娶,自创出一套名为无情的剑法,数百年弹指过,无情剑宗传到我爹这一辈已是第八代。
我爹的师父曾传授无情剑法予他,或许是缘分使然,我爹练了好几年的无情剑,在遇着我娘后土崩瓦解。
但他始终不曾断绝传承无情剑的念头。
第九代传人悬而未决,他对几个师兄一向一视同仁,然,谁也不认为修炼无情剑的人选会是他的独子,就连常小师弟自己也深以为然。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爹这简直是多此一举。
别说他让我发誓,他就是逼着我去学,我也未必能有所长进罢!
三岁看老,十多年过去了,我爹竟还会高看我一眼。
这是何等感人肺腑的父子情啊。
我恨不得立刻抱住他痛哭一场,而后告诉他,爹你放心吧,这个誓发不发都一样。
但我当然不能这么做。
我点点头,冲着顶上的牌位深深磕了三个头,一字一句清晰道:“无情剑宗第九代弟子常雪初在此立誓,此生决不修炼无情剑。”
一句话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我爹的神色却骤然松弛下来,宛如卸去心头重石,闭了闭眼,沉声道:“好。”
“第二件事,今后不论发生何事,一切以己身为重,切不可以身犯险,轻贱性命。”
支撑窗子的竹棍经不起风吹,窗框重重一响,我仰起头来,艰涩道:“……爹。”
他侧目扫我一眼,拔高声音:“起誓!”
我心里蓦然发沉,舔了舔干涩的下唇,盲目复述他的话:“无情剑宗第九代弟子常雪初,发誓今后无论身处何地,决不以身犯险,轻贱性命。”
这两句誓言中蕴藏了厚重如山的意味,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窝:“爹,您就不能盼着些好的吗?”
“傻小子,”常宗主静静伫立于牌位前,“你有什么要问的,一同问罢。”
我不爱练剑。
但我自认是个还算有良心的孩子。
我爹的态度从未变过,继承剑宗的事一辈子都不劳我费心,有师兄们在前头顶着,他和我娘只希望我能稍微上进些,不能连傍身的功夫也没有。
离了剑宗,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哪能不明白他的用意,立刻表衷心道:“没有,我都明白,爹娘就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总要多上心些的。”
“起来罢。”我爹如释重负,往我脑门上敲了一下。
第62章 回溯(十五)
78.
练剑真是世上头等枯燥之事。
谢陵记挂着我俩在凌霄山庄时的赌约,提着剑笑眯眯地问我:“阿雪,要不要师兄陪你一起啊?”
我犹豫了半天,掂着手中那把木剑,轻轻往地上一杵,道:“好罢。”
这一应下便不可反悔了,谢陵和三师兄轮流过来指点我,比晨昏定省更要准时,早中晚各练上一套剑法,两月后我终于屈服于习惯之下。
我爹很是欣慰,于是又拿出一本新的剑诀给我。
江大哥住在了隔壁院子里,偶尔得空歇息,我会随他一同下山转悠半日,也算是喘了口气。
不过他到底不是翠逢山人,四海为家惯了,住上一阵子便出去四处游历,每到一处都记着给我捎上了些当地的特色吃食回来。
八月过尽,天凉入秋,百草门终于送来了一封迟来的信笺。
谢陵仗着肩宽个高,将我压在胳膊底下,揽住我一同拆开了火漆印。
信上寥寥几行字,内容却是怵目惊心。
百草门与溧水城相距不远,程姐姐伪饰成寻常男子的模样,穿上百草门弟子的袍服,跟随慕姐姐前往药谷。
在一月前,药谷中一位不起眼的小学徒意图向程姐姐投毒,若非贴身婢子谨慎,此刻人已香消玉殒。
慕姐姐按兵不动,将那学徒拘在暗牢中,当夜便得了其服毒自尽的消息。
此番来信表述的是程姐姐的意愿——
多谢几位少侠的仁义之心,侥幸留得性命已是上天恩赐,在她不曾调养好身体之前,不希望我们再为她去做什么,她也暂时不会孤身前往无情剑宗。
是了,百草门地形得天独厚,药谷入口难进难出,此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塞进药谷,混入无情剑宗更是不在话下。
此刻我只能假设,如若那两次三番要取程姐姐性命之人的确是大师兄,不论来者何人,皆是羊入虎口。
谢陵将信纸连同信封一齐拿到烛台边,借着簇簇火苗燃上白纸一角,边缘迅速卷起,眨两下眼的功夫便烧成了灰烬。
“慕师姐做事张弛有度,不在事发之时通信的确掩去许多耳目。程姑娘更是聪明,挑明态度,暂退一步,于所有人皆无弊处。”
“阿雪,况且你也知道,这些时日我与李雁行私底下没少忙活这事……说是一无所获都算轻的了。”
画像明确指向大师兄,可谁都不是那不长脑子的,此事既瞒着我爹,那便是不能放在台面上来做,其中曲折可见一斑。
“不必操心这事了。”谢陵伸手捏了捏我的耳朵,俯身道:“谁若心中有鬼,早迟会露出马脚,咱们暂且放上一放,等等便是。”
79.
他说的在理。
我听进去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放就是两三年,狐狸尾巴没揪着,大师兄回家一趟,反倒觅得佳人,打算回剑宗择日成婚。
大师兄年纪最长,成亲原是喜事,可当年旧事未解,我心中始终存了个凹凸不平的疙瘩。
这两年多剑宗与百草门书信来往算不得频繁,逢年过节慕姐姐那边会寄些东西来,在箱底压上一封薄薄的信,既是问好,亦是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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