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熟悉的声音,杨嘉羽停顿了片刻,呼吸有些发颤,回过头:“我知道是你。”
许立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目光沉静,不像是开玩笑或是任性,他没有着急劝她回去,只是诚恳地解释:“嘉羽,白天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瞒着你,应该提前跟你说。”
杨嘉羽手里的棉花糖已经缩小了一大圈,但形状还比较完整,应该是在空气里融化了部分。
她静静地凝视着许立,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哑着嗓子说:“我不怪你,是怪自己。”
许立试着朝她走近了几步,“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我会认真倾听的。”
杨嘉羽眸光坚韧,抬高了声音:“你别过来!”
他们现在站在靠近铁路沿线的马路上,隐约能听到悠扬的鸣笛声,偶尔公路上会出现飞驰而过的汽车,速度比市区要快。
许立站着没动,看见杨嘉羽往一旁的杂物堆上跳了跳,好像是废弃的枕木,堆了足足有半个人高,杨嘉羽坐上去的时候非常费力。
她穿着牛仔背带裙,扎了个简单的马尾,面容清秀,比小时候更美,双眼明亮,笑起来时让人能想起整个秋天的银杏,宁静而温柔。
杨嘉羽晃了晃腿,她的小腿白皙而修长,带着少女的纤细,脚踝处穿着浅口白袜子,球鞋带松散,跟随着她的节奏,在空中轻轻打转儿。
头顶是昏黄的灯光,飞虫在灯影下扑赶,隐约能听见草丛里的蛐蛐声。明明身处郊外,却能让人觉得安静,自由自在,不用在意那么多目光,让杨嘉羽觉得很舒服。
半晌,她偏着头,侧脸看向许立,见他进退两难,站在距离自己几米的地方,她忍不住笑了,眼里却闪着泪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许立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没有。”
“你说谎。”杨嘉羽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眼里带了几分自嘲,“哥哥以前被吓时,会直接数落我。而你,会直接不说话。”
许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杨嘉羽接着说:“我本来只想出来转一转,以前妈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今天我不想那么听话,于是悄悄溜出来,买到了棉花糖。买完东西我准备回家了,但是你跟在我身后喊,我很生气。”
“我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学习很费力。不过有你们在我,我什么也不怕。”杨嘉羽吸了吸鼻子,“但是现在,哥哥要上大学了,虽然会留在南京,还是不比以前。你就更不用说了,要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你们都要离开我——”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我怎么办啊?我看不到一点希望,什么也做不好,就连做家务,也会被妈妈嫌弃。在这个家里,我像一个会呼吸的家具。”说到这里,她擦了擦眼泪,“很没有用。”
许立听懂了,杨嘉羽是觉得备受照顾是一种负担,他见她深呼一口气,话应该没有说完。
杨嘉羽的声音里透着哭腔:“我不要成为这样的人!我要像哥哥一样优秀,可是很难,真的很难,”她胡乱擦着眼泪,声音越变越小:“后来我学了钢琴,就不会那么糟糕,不会变成没用的人。”
她跳了下来,蹲在地上,抱膝哭泣:“爸爸妈妈很好,你和哥哥也是,但我好像没办法给你们什么,我很难受……”
许立朝她走进了些,蹲在她身边,轻声问:“嘉羽,你在害怕什么?”
杨嘉羽擦了擦眼泪,哑着嗓子说:“我怕自己一个人,怕你们都要离开我。”
许立知道杨嘉羽不再是哄一哄,就能开心的小女孩,他很认真地说:“嘉羽,你说的那些,其实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即使是很聪明的人,也要面对。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起,都要做好告别的准备。”
杨嘉羽的泪水夺眶而出:“可是我不想跟你告别,你走了,我怎么办?!”
许立恳切地说:“我还会在回来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妹。”
杨嘉羽双眼通红,“你骗人,我知道,如果我真是你妹妹,你肯定不会去北京。”她顿了顿,“就像哥哥一样,哥哥他……不会丢下我。”
听到嘉羽提起杨嘉佑,许立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除去读书的缘故,他该怎么跟杨嘉羽解释,他想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
其实他很理解她的感受,因为年少失孤,许立险些被送到舅妈或是姑妈那里,还不知道将会忍受什么样的生活。是杨叔叔出面,接纳了他,帮他安葬奶奶,让他在杨家待了这么多年,还帮他转学,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许立经常觉得亏欠杨叔叔和徐阿姨。
他跟杨嘉羽一样,特别想偿还他们的善意,更何况许立很清楚自己对杨嘉佑的感情,真的不能再打扰杨叔叔他们一家了。
就算不是去北京,他也会去别的地方。
察觉到许立沉默了,杨嘉羽很难过,“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
第33章 虚惊一场
许立想了想,“嘉羽,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杨嘉羽抬眸与他对视,听见许立说:“这件事嘉佑不知道,叔叔阿姨应该也不知道。”
杨嘉羽止住了哭声。
许立眉眼温和地看着她:“其实我也有一个妹妹……”
杨嘉羽觉得许立在骗人,脚步往后退,仿佛没有意识到危险,一辆巨大的卡车从不远处驶来——
许立瞧得清清楚楚,车子马上就要冲过来了,四周尘土飞扬,顾不上眼里进了砂,他拽住杨嘉羽的手臂,拼命将她拖回来,语气严厉:“杨嘉羽!你到底想干什么?!”
卡车疾驰而去,尘土散了些,许立这才发现,他们差点闯到马路上,再近一步,就是死。
“你就是想骗我,骗我回家!”她竭力掰着他的手臂,“你松开!”
许立被刺激到了,语气不自觉加重:“杨嘉羽,你给我听好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妹妹,你今天要是寻短见,我就陪你去死!”反正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杨家给的,他什么也不怕。
杨嘉羽脸上挂着泪痕,被许立严肃的模样吓到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弥漫着痛楚,印象里许立是一个很温和的人。
良久,许立呼吸不稳,眼里有泪光,一脸郑重:“嘉羽,我答应你,我不去北京了。”他低着头,竭力忍着泪意,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他哽咽着:“我会用尽一切力量陪在你身边,不让你觉得孤单,绝望,害怕,行不行?嘉羽,算我求你了,别做傻事。”
许立有心理创伤,相伴成长的这几年,杨嘉羽已经化成妹妹许岚的模样,填补他心中的伤痛。尽管这些伤疤随着时间在结痂,少时他没有力量保护深爱的亲人,现在好不容易蓄起力量,现实依然在提醒他不够强大,巨大的落差感碾碎着他。他真是怕杨嘉羽出事,怕极了。
卡车驶来的一瞬,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杨嘉羽身上的紧绷感消散了,她缓慢地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很糟糕。”
许立铿锵有力地说:“你不是大家的拖累,嘉羽,请你相信我,你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成为爸爸妈妈,嘉佑,甚至是我的骄傲。”
“真的吗?”杨嘉羽似乎不太相信。
许立郑重地点头,“真的,我向你保证。”
“假如我做不到呢?”杨嘉羽怔怔地问,目光骤然变得沮丧,“其实,这个想法在我心里很久了。”
“所以你要避开父母,避开嘉佑?”
杨嘉羽点了点头。
许立皱了皱眉,“嘉羽,你的幸福与我们息息相关,痛苦要靠力量去化解,不是靠逃避。”
杨嘉羽呜咽着,很听话地说:“我知道了。”
“如果你出了任何意外,所有人的痛苦都会被无限放大。”许立微微松开手,却不敢彻底放开,怕她又做傻事,“比起这种痛苦,你添的麻烦,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很快,不远处传来杨振华焦急的嗓音:“嘉羽,你怎么了?”
眼看着杨嘉佑就要冲上来,许立赶紧说:“嘉羽,待会儿回去要挨罚,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杨嘉羽眼里毫无怯意:“我不怕。”
“你打算怎么说?”
杨嘉羽哽咽着:“实话实说,跟哥哥一样。”
杨嘉佑冲了过来,脸色发青,将妹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满脸泪痕,杨嘉佑语气急促,抬高声音:“杨嘉羽,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许立站起身,擦拭着自己的泪痕,转过身时,已经敛住情绪。
杨振华脸色沉重,眼里涌起痛楚又煎熬的情绪,语气严厉:“嘉羽,你今天真的太过分了,大家都要被你急死了!”
杨嘉羽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杨振华平时是个很温和的人,此刻冷着脸,呵斥道:“上车!”
待车门重新关上,车厢内一片宁静。
杨振华忍着满肚子的惊慌,恐惧,担忧,焦灼,竭力克制住情绪,不能让原本纷扰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
临近十一点时,一行人终于到了家。
见到女儿回来,徐瑛抱住她,声音里透着惊慌:“嘉羽,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们很担忧?”
杨振华夫妇坐在沙发上,面容沉静,杨振华看向女儿,“嘉羽,你把今天的事情好好说清楚。”
杨嘉羽站在他们面前,把之前想出去透气,去学校附近买了棉花糖,又被许立一路跟着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振华心思缜密,问:“那许立为什么哭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杨嘉羽呼吸一滞,下意识地看了许立一眼。
“你别看许立,你自己说!”杨振华目光威严,平时他从来不这么跟孩子说话,这次事情很严重,他点着茶几,“如果今天没找到你,我们会报警。一个女生,大晚上出去,很容易遭到伤害,嘉羽,你知不知道,我们作为父母有多为难?”
许立在一旁听着,他知道杨叔叔很难理解杨嘉羽的感受,他想了想,“杨叔叔,嘉羽今天离家出走,不是表面上任性那么简单。她一直都对自己很失望,我和嘉佑即将面临大学生活,这种改变加剧了她的焦虑。今天确实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执意跟着嘉羽,她说不定买完东西就直接回家了。”
徐瑛劫后余生地问:“你买了什么?”
杨嘉羽将扁在背后的手拿出来,那团棉花糖只剩下一个木棍,零星缠着一堆糖丝。
杨振华眸光一紧,看样子女儿没有说谎。
杨嘉羽说:“我不想跟哥哥们分开……”她无助地擦着眼泪。
说到这里,许立打算实话实说,“经过今天这件事,我也考虑清楚了。”他抬起眸光,坦然地看向杨叔叔、徐阿姨,“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害怕给大家添麻烦,觉得去了北京,就可以尽量少亏欠叔叔阿姨。现在我却觉得,与其在外地无亲无故,不如留在这里,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
“许立,”徐瑛忍不住喊了他一声,语气诚恳,“我们希望你能做出遵从内心的决定。”
许立声色平静:“嘉羽今天问我,如果她是我的亲妹妹,我是不是就放弃去北京了。”他看向杨嘉羽,“不是这样的,无论我去哪里,你都是我妹妹,是我的亲人。之前打算去北京,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考虑。”
杨嘉佑坐在一旁不吭声,隐隐为这个打算感到庆幸,可是心底又涌起酸涩。找嘉羽的时候,他都不敢多想,不过就现在看来,也算是虚惊一场。
杨振华眉宇沉重,大概知道了杨嘉羽今天情绪失控的原因,声音听来很低,“许立的事情暂且搁置一边,但是杨嘉羽,”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她,“爸爸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以后不允许做这种让家人担惊受怕的事情,你现在也长大了,不比小时候,不开心了可以直接哭闹,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他站起身,从电视机柜抽屉里找出一把戒尺,朝杨嘉羽走过去:“把手伸出来。”
“振华,你干什么?”徐瑛惊恐地站起身,“孩子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杨振华把戒尺握在手中,话是对杨嘉羽说的,“爸爸今天要罚你,要打三下你的手心,提醒你今天的事情很危险,你服不服气?”
杨嘉羽点了点头,乖乖地伸出双手。
“不是你说不对孩子动手吗?”徐瑛忍不住说道。
杨振华说:“以前你朝嘉佑发脾气,气急了会摔东西。面对嘉羽,考虑到她是个小姑娘,做错了事,从来没有打骂。今天事出有因,性质也不一样,我罚嘉羽,既是给她提醒,又是让他们兄妹之间更和睦,只有一视同仁,他们才会友爱互助!”
这番话响在空气里,让徐瑛无话可说。
“你坐回去。”杨振华朝妻子抬了抬下巴。
‘咻——’
戒尺落在杨嘉羽手心,她的手腕顿时颤了餐。
前后不过几秒,徐瑛听见女儿发出吃痛的声音,戒尺是用竹子做的,最早是她用来量织毛的尺,没想到丈夫会拿它来惩罚孩子。
清脆的抽条声回荡在耳畔,牵动着每个人的心。
三次声响以后,杨振华将戒尺收回:“好了,让嘉佑给你上点药,明天写字的时候别那么用力。”
杨嘉羽眼里蓄满了泪水,抬起头对爸爸说:“好痛,还要练琴。”
杨振华一字一顿地说:“痛你也得忍着,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杨嘉羽瘪瘪嘴,只好跟着哥哥杨嘉佑上了楼。
这回,他们兄妹二人倒是没吵架,杨嘉佑更是一句重话没说。给妹妹的手心上药时,杨嘉佑的动作非常轻,看着嘉羽手心冒着红痕,他的眼圈不自觉红了,很心疼,声音哽咽:“现在知道我在家里的地位有多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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