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样胡搅蛮缠一通,应当能降低程熙的戒心,让他不至于往“发生了什么事”的方向上深想。结果的确,程熙少见地现出烦躁,背着手来回踱步,最后在夏焉面前站定,努力平静地问:“那你给画像的批注,以及送我的糕点是什么意思?!”
“批注?”夏焉茫然抬头,“那不是你让我批的吗?送糕点是因为我怕你吃不饱,毕竟你是为了我才……”
“可为何按批注重新绘图,画出来的会是我的模样?!为何糕点是白芍药,这难道不是你心中想着我,还把自己送给我的意思吗?!”
夏焉:“!!!”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瞧着程熙生气到了极点,他使劲儿摇着双手,委屈地解释,“批注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糕点盒更没提前打开过!”声音低下去,“而且都是宫中侍从说我像白芍药,我自己没觉得。”
程熙站在三步之外,万念俱灰地晃了一下,却仍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吸气问道:“那往日我牵你的手,还抱过你,你为何不拒绝?”
“先前好像也没几次……我当时不太懂,就是觉得怪怪的。”夏焉不住地想,突然脑中一亮,“对对对!先前我一直很迷糊,直到薛晨星说了以后我才认真去想,跟你说晚了,对、对不起。”
顿时,程熙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晴溪河畔,冬日微白的阳光孤独倾泻,程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暗自平复心情,夏焉站在稍远处偷偷瞧他,内心不住地自责。
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小心翼翼地递上。
程熙涣散的目光一收,滞了半晌,抬手取玉佩的同时顺势拉住夏焉的手。夏焉下意识一躲,玉佩不慎掉在地上,他顿时尴尬,连忙躬身去捡,恰巧程熙也去捡,二人的手指便又碰在一起,接着同时撤回。
夏焉:“……”
静默中,程熙低叹,将玉佩拾回握住,道:“你很抗拒。”
“我、我一看见你就……紧张。”夏焉拢着披风无措地说。
程熙自嘲道:“因为你要来拒绝我?”
夏焉摇摇头,苦恼地说:“最初就紧张,进学那会儿好了一点儿,现在又……”
程熙回想了一下这几个时期的不同,道:“看来的确是我们的关系给你压力了。”
夏焉低着头,双脚动了动,“是我不好。”
程熙垂目看着玉佩上剔透的纹路,径自道:“知道你是男子,而且还是皇子的时候,我震惊错愕,倍感茫然,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心情,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夏焉:“……”
程熙苦笑,玉佩在他指尖渐渐温热,“我落荒而逃,在青州缓了好久,再重新回顾整件事时,总觉得虽然你的确是骗了我,但似乎并非刻意,似乎是有苦衷。老实讲,你与我成婚,当真只是为了恢复皇子身份吗?”抬眼,目光少见地带上了一丝凌厉,再道,“我一直很想听你讲一讲过去的事情和你全部的心情。”
夏焉一凛,别开头,许久都不说话。
程熙期待落空,叹息:“好吧,你既不愿,那我便希望你做下的所有决定皆是源自本心,而非出于愧疚。四殿下,我能从青州回来,能舔着脸向皇上提出在你身边帮你进学,这就代表过去的是非对错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起身行向河畔栏杆,夏焉跟上。
“在青州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传言,觉得你在宫中过得不好是与我有关的,所以我想回来帮你,帮过之后,了了心结,这事就算完了,只是没有料到……”程熙双手搭上白石栏杆,望着奔流不息的晴溪河水,半是幸福半是苦涩地笑了一下,“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会超出我的预计,我竟然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你。我也纠结迷惑了好一阵儿,好在大围猎之后总算彻底清醒,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夏焉联想起大围猎当晚在湖水木廊与程熙的对话,正在出神,胸口突然一撞,竟是程熙转身紧紧抱了上来,头埋在他肩窝,力气大得恨不得将他揉碎。
“原本今天,我是要向你告白的。”程熙发着抖说。
夏焉:“!!!!!!”
“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要的,我就一定会努力争取,从来没有失败过……”程熙的胸膛不住起伏,语调沉闷,“纵然你没心没肺迷迷糊糊,纵然你有时会做出讨厌我的样子,会让我生气,还同我吵架,但我心底总有一个念头,总觉得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你知道吗,就是在这里,在这晴溪河上第一眼看到你,尚不知你的性情年岁家世,我便想要娶你为妻。”他深深吸气,夏焉无措而震动地承受着身上的重量,恍惚间不知程熙是不是哭了。
“后来我不断问自己,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你明明是我的妻子,我却对你一无所知?是因为我不够爱你、不够关怀你吗?不,我恰恰是因为想对你好,才一直顺着你、等着你,傻傻地期盼有朝一日你会主动走到我身边,可结果仍是……所以,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夏焉连忙说:“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程熙却笃定地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曾经的谭嫣是我给自己描绘出的一个美丽幻象,幻象破碎,我便受不了了;如今也一样,我自以为重新认识了你,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仍是自欺欺人。”
接着,程熙不再发抖,好像恢复了,整个人冷静得不像话,在夏焉耳边认真而平静地问:“你对我,从来都没有产生过喜欢这种感情,哪怕只是一瞬,对吗?”
……
冬风卷起残存的枝叶,河上萧瑟,船只零星,不见来人。
这并非是夏焉首次品尝痛苦,却是他首次遇到绝望。
若遇痛苦当奋起反击,当全力拼搏,而遭逢绝望,却是纵然极为不甘,终究无力回天。
程熙亦然。
他这样的公子哥,家教使然、经历使然、地位使然,他可以偶尔低声下气,却不能永远低垂头颅,他懂得尽人事,更知道顺天命。
半晌沉默后,程熙扶着夏焉肩头缓缓起身,用通红的双眼看了他一会儿,放下手,错过身,独自走向来时的路。
“赐婚之事不必担心,皇上不会逼你。”
“外放宁安乃是另有公务,你无需自责。”
“身子是自己的,要注意照顾;宫中并不太平,要多加留心。”
“今日既已,你我便都不要放在心上了。”
……
恍惚之中,冬日之下,程熙挺拔漂亮的背影与千叮万嘱的语调越发远去,夏焉强忍眼泪,心中憋闷:为什么他这么好!明明是自己的错!明明是自己拒绝他,他却反过来安慰自己!为什么啊?!
跑到程熙方才坐过的大石头旁狠命踢了一通,而后在冷风中愣愣地站了许久,夏焉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了。
月余后。
程熙成功查出了宁安县官员、地方豪强与县外匪寇勾结的大案,建平帝嘉奖,百姓欢送,他满载荣誉回归京城,风光无限,只待彻底结案,再行封官。
这日晚间他在书房读书,“扣扣”门响,他抬头一看,薛晨星毫不客气地推门进来,一脸神秘。
“明晚去个地方。”薛晨星凑近他。
程熙合上书本,“去哪里?”
薛晨星道:“如想阁。”
程熙的脸色立刻变了,“去那儿做什么?!”
如想阁,大齐最有名的勾栏。
薛晨星忙道:“别误会,是有个江湖盛会明晚在如想阁办,你我同去开开眼。”
“没兴趣。”程熙又把书拿起来。
薛晨星急道:“太子殿下和侧妃殿下也去!”
程熙仍不动摇:“太子殿下没喊我,正好不去。”
“太子殿下没喊你,你就不奇怪吗?”薛晨星意味深长地说。
程熙蹙眉,“什么意思?”
薛晨星趴在桌上,郑重其事:“这等场合太子殿下哪回不喊你?怎么这回就例外了呢?”眼睛一眯,“侧妃殿下最近和四殿下走得很近吶!”
程熙的脸色再次变了,声音有点不稳,“你是说……四殿下也会去?”
“极有可能。”薛晨星啧啧两声,“那可是如想阁,还有一班江湖人,四殿下涉世未深,生得又那样好看……”
程熙将书倒扣在桌上,目光在灯下变得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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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给你脸色看
黄昏,宽大马车停在太子府外,车前立着小方与一名侍从,车内,夏焉理直气壮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夏昭。
夏昭抱起双臂,不悦道:“那等地方,你去凑什么热闹?”
夏焉道:“太子哥哥可以去,我为何不行?”
夏昭道:“朝廷虽不干涉江湖事,但他们在京城拉开如此大的摊子,本宫身为太子,自然得去瞧一瞧。”扭头一望身边,眉眼舒展,“况且本宫是与阿梦同去。”言下之意,两人一道,便不算逛窑子。
夏焉立刻道:“那我也是与阿梦哥哥同去的!”
“放肆。”夏昭眼睛一瞪,“阿梦也是你叫的?”
夏焉撇嘴,鼻孔出气嘀咕道:“我叫好多次了,阿梦哥哥自己都没说不可以。”
夏昭的眉毛登时竖了起来,韩梦柳倚在软垫上,无奈道:“自家兄弟,斗斗嘴得了,难道还真要分个胜负不成?今夜武拍会只是借了如想阁的地方,场面上不做酒色生意,四殿下好奇,求了我许久,我怎好拒绝?我知你是怕他出入这等场合学了坏,但他不小了,自个儿有分寸,何况还有你我跟着呢。”
夏焉使劲儿点头应和。
夏昭思索片刻,看向夏焉,“问你几句话,好好答了就带你去。”
夏焉心想肯定不是好话,但人在屋檐下,只好胡乱一点头表示同意。
夏昭便道:“你和程熙究竟怎么回事?”
夏焉就知道他要问这个,垂头抿嘴,揪着衣袖说:“他向我告白,我拒绝了。”
夏昭又瞪起眼,明显比刚才还气,“程熙不计前嫌,你竟然拒绝?你有何理由拒绝?!”
夏焉顿时很郁闷,心想这个太子哥哥就跟父皇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会高高在上地批评他。他窝在位子上踢了踢脚,反驳道:“我不想同他成婚,不拒绝岂不是又骗他……”
“你还顶嘴?!”夏昭拔高声音,“别乱动!整日坐没坐相!”
“太子殿下。”韩梦柳沉下脸,颇有不耐地插话,“四殿下真心实意地回答了问题,您是否也当兑现承诺?再不走,就迟了。”
一句“太子殿下”明显是动气了,夏焉向夏昭翻了个白眼,挪到角落里盖着披风缩着坐,夏昭黑着脸下令,马车终于出发。
不多时华灯初上,如想阁到了。
一下马车,馨香醉人,夏焉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新奇地向四处看:店面林立灯火辉煌,男女嬉笑轻纱软缎——京城烟柳街果然不同凡响!
一位作富贵江湖客打扮的俊朗年轻男子堆笑上前,毕恭毕敬地朝夏昭行礼,夏昭却连看都不看那人一眼,仅只倨傲一哼。男子并不介意,又朝韩梦柳行礼,笑道:“恭迎大驾。”再往夏焉身上看,疑道:“这位贵客是……”
韩梦柳引夏焉上前,介绍道:“小叔。”
男子恍然大悟,向夏焉一躬,“原来是赵小公子,欢迎欢迎。”
韩梦柳对夏焉道:“这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镇远镖局宋益宋总镖头,今日武拍会的大东家。”
夏焉点点头,入乡随俗地向宋益行了个江湖抱拳礼,道:“久仰大名,宋总镖头幸会。”
宋益爽朗一笑:“幸会幸会,赵小公子太客气了。”
他们身份特殊,不便从正门直入,便随宋益由一侧小门上楼。夏焉拉拉前方韩梦柳的衣袖,小声问:“阿梦哥哥,我为什么是赵小公子?”
韩梦柳道:“小昭儿在外行走,以赵为姓。”
“哦……”夏焉眼珠转转,“是‘昭’的谐音?”
韩梦柳没有多说,只“嗯”了一声。
贵宾席设在二楼,绕主阁一周修了精致的雅座与雕栏,雕栏上挂着遮光的细竹帘和轻纱帐,外头看不见里头,里头却能轻易地看到一楼大厅的情景。
一行人来到视野最佳的主宾席入口,宋益刚掀开纱帐道了句“请”,紧接着就“诶”了一声。夏焉他们向内一望,也愣了——
主宾席有左、中、右三张双人案,距入口最远的右侧案上,赫然坐着程熙与薛晨星。
程熙立刻起身,领着薛晨星含糊行礼:“见过三位公子。”
夏昭牵着韩梦柳径自去往中间案上,问:“你们怎么来了?”
程熙道:“听说有个盛会,来看看热闹,不想竟跟公子撞了席。”
“无妨。”夏昭并不介意,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出门在外不宜排场,既然都认识,便不拘礼了,一块儿坐吧。”与韩梦柳首先坐下,示意程熙与薛晨星也坐。
程熙与薛晨星躬身,却不动。
夏昭便看向入口,眉头一蹙,“喊着要来,怎么来了就一直杵着?就算你不愿坐,好歹也为别人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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