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焉从未感受过这般安慰,冰冷僵硬的身体瞬间融化了。暖意游走,刺激着双眼、鼻尖和喉头,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韩梦柳任他哭泣,低声道:“等你再恢复一些,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比你的更长,也更曲折。”自嘲一笑,“我大你十岁还多,人生三十载,有二十六年我都挣扎于疯狂想死与拼命活着之间。”
夏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体一顿。
“我也曾主动寻死,却没死成。”韩梦柳道,“然后我想,活着吧,世上千百样人万多件事,且看他们究竟还能将我怎样折磨。总之我韩梦柳绝不认输,永远都不。”语气爽然,如顶尖剑客一剑挥来,洒脱豪气,万锋辟易。
夏焉震惊了,通红的双眼呆望韩梦柳,韩梦柳一笑,道:“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朦胧泪光映照着韩梦柳绝世的面容,他笑意渐浓,道:“我肚子里有了个小家伙,除了你我,这世上尚无人知晓。”
夏焉大惊,“那太子哥哥……”
“不告诉他。”韩梦柳笃定道,“我不想告诉他,你帮我保密。”
小厅温暖,夏昭的脸更红了,小声嗔怪道:“阿梦,这个干嘛也说。”
“讲都讲了,就当清楚明白。”韩梦柳看向程熙,敛起神情,“后来,我向四殿下说了我的经历,又时常开导他,佐以药物及针法将他体内积压的淤毒导至脚底封住,总算控制了他的病情。而后,他本来的性子一点点显露出来:活泼可爱、天真肆意、无惧权势、不贪不痴。这般率性自然的无双人物,若真死了,该多可惜啊。”
“脚底?”程熙蹙眉低喃,“淤毒导至脚底会怎样?”
“减缓流动,避免伤身,只是双脚有时会有些烧热。”
程熙恍然大悟,“难怪。”
韩梦柳晃了晃杯中酒,轻飘飘道:“然他虽努力康复,终究仍有解不开的结。就是你。”
程熙:“!!!”
“想到复仇之事被你知晓,可能会连累你,那些积压的忧郁焦虑便又冲破阻碍,崩溃得一发不可收拾。”
程熙的眼眶顿时红了,眼睫轻轻抖动,“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韩梦柳定定道,“我父母一为自戕,一为病故,临终时反复告诫,说他们无怨无悔,让我看淡、让我放下,可我依旧多年深陷痛苦之中。我尚且如此,何况四殿下是因他人设计,近二十年懵懂茫然惶惑不安,娘亲更是被活生生地逼迫至死?”闭眼长叹,“也罢。你双亲健在家庭和睦,从小到大顺遂幸福,此一节,怕是难懂。”
程熙摇摇头,“我、我会努力去懂,我会努力地去理解他、照顾他。”重重咬牙,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那时我一走了之,如斯潇洒,却不知他已经……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在他身边……”
“你亦不易,不该怪你。”韩梦柳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间明月,“往日不谏,来日可追。”
夏昭面色深沉,点头道:“四弟他……我过去有些偏见,错怪他了。”
寂静片刻,程熙起身,对韩梦柳与夏昭恭敬一跪,躬身到地。
夏焉仍在昏迷,不便挪动,便继续留在太子府。韩梦柳照顾他,程熙一有空闲便前来陪伴。
知晓了夏焉的真正身世与病症之后,程熙一边帮他谋划复仇之法,一边走访医馆药铺、询问太医,翻阅家中藏书,始终存着一个希望:但凡能找到根治之法,即便万死,他亦幸福。
元宵将近,程熙二十四岁生辰就要到了,本命年原该大办,他却拒绝了——此番境况之下,他根本无心庆贺。
一手摸上领口,夏焉送他的护身明珠静静地卧在那里,他愧疚顿生:若这宝物不是被他戴了,夏焉是否就不会再度病发?
元宵早晨,程熙与家人一同吃了寿面,外出上街,街上四处挂灯,喜气洋洋。
夏焉好玩耍,喜可爱小物,程熙便买了一串栩栩如生的动物灯笼,准备挂在夏焉床头,望他早日醒来。
突然薛晨星远远奔来,急切大喊:‘程熙程熙——!’
程熙把灯笼串搭在胳膊上,扯住薛晨星,“怎了?”
薛晨星弯腰喘气,严肃抬头:“我说了,你要冷静。”
程熙呼吸一滞。
薛晨星如临大敌道:“四殿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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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为娘亲报仇
京郊。
朦胧天光笼罩着坐落僻静的大佛禅寺,夏焉与小方蹲在寺院后门外的低矮山丘树林里。小方低声道:“殿下,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做错了。”
面无血色的夏焉打开手边的大包袱,摆出易容材料,道:“你最错的地方,就是经不住程熙唬。”
小方低头悔愧道:“是,我太笨了,因此让殿下病发,我……”抬手就要打自己。
夏焉立刻挡住,涣散的双目露出不忍,“没怪你这个,天意如此,我能醒来也是天意。”
“殿下报仇的念想太强烈了。”
“怎能不强烈?”夏焉淡淡反问,“我这病没个准儿,我等不了。何况现在不仅阿梦哥哥知道,程熙和太子哥哥也知道了,再拖下去,一定会连累他们。”吁了口气,索性坐在地上,“我有点没力气,小方你帮我。”
“嗯。”小方点点头,将易容用具按照夏焉的习惯摆好,神情苦涩。
元宵前夜,沉沉昏迷的夏焉突然醒了,当时恰好只有小方一人守夜,夏焉便要他掩护他逃离太子府,按原计划前往京郊禅寺,易容接近前来礼佛的丽贵妃,为母报仇。
小半个时辰后,夏焉换好衣裳起身,俨然已是二皇子夏纪的模样。
“皇子们白日都要进宫伴驾,论理不会出问题,但保险起见,小方,你稍后去二皇子身边潜伏,若有意外,一定拖住他。”走了几步,脑袋一沉,连忙抓住身边大树。
“殿下!”小方扶住夏焉,“殿下,不如改日……”
夏焉闭眼吐吸片刻,略有缓解后睁眼道:“坐得太久,头有点晕,现在没事了。不能改日……怎能改日呢?小方,你也许不知道,此刻我是开心的,真的,我终于觉得我活着是有用、有意义的了。”抬头,认真看着面前这位始终陪伴自己,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年轻人,后退一步,深深一躬——
“小方,谢谢你。”
小方一震,只见夏焉给自己打气似地原地蹦了蹦,转身跑向树林出口,回头,在初升的阳光下灿烂而笑。
“今日是元宵,晚上你一定要约薛晨星去看灯会!”
“要努力考武举!当武状元!”
“记得答应我的事,好好照看程熙!”
“今日也是程熙的生辰,见到他要说生辰安乐!”
跑了数步,又转回身。
“小方你不要哭!你与镇八方侠同名,是最坚强的!”
“幸运的话,说不定我会和他一样,否极泰来!”
《古今奇侠》中,镇八方侠除暴安良,得罪了不少权贵,最终被陷害围攻,跳崖自尽。后来,他帮过的人们齐心协力各方奔走,终于使他冤情昭雪。
又数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行踪诡秘的无名侠客,传闻道,其身形喜好颇似曾经的镇八方侠,武艺身法却比当年的镇八方侠更胜。
视线中,蒙着暖意晨光的少年消失,小方抬手一抹双眼,有生以来首次落泪。
贵妃礼佛,寺院清空,侍卫驻守在外。
夏焉沉下气息,以夏纪的姿态步伐来到佛寺门口,简单几句便被放行。
一路前往雄伟的宝殿,稳步踏上长长的石阶,压抑着狂跳不止的内心,努力作出夏纪那自小惯出来的、渗于骨髓血肉的趾高气昂。
推开沉重的宝殿大门,金身佛像的光芒映照夏焉半身,另有一半阴影笼罩着跪在正中的华服女子与侍立一旁的宫装侍女。
侍女倏而回头,劈头盖脸喝道:“何人竟敢打扰贵妃礼佛?!”
夏焉眉间隐约一蹙,心想果然从上到下都是烂的。
接着里头换了语气,掌事姑姑迎上来,“是二皇子?二皇子怎到这里来了?”
夏焉坦然进殿,道:“有很重要的事。”
掌事姑姑看了看专心礼佛一动未动的丽贵妃,眼神示意夏焉等待。夏焉便静静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条端正跪着的华丽身影:佛祖面前如此虔诚,在念什么?祈求佛祖饶恕你的罪过吗?
目光扫过宝殿,凝于正中,只见宝相庄严,佛指轻拈,悲悯众生。
片刻后,念完一段经的丽贵妃起身,对夏焉道:“怎么了?”
夏焉看向掌事姑姑,“宁姑姑且去外面把守。”
丽贵妃道:“此处戒备森严,不会有人靠近的。”
“以防万一。”夏焉道。
“这话难得从你口中说出。”丽贵妃一笑,示意宁姑姑去。
宁姑姑福身外出,大殿门一关一闭,光影幽幽。
丽贵妃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佛寺,先给佛祖磕个头,许个心愿。”说着来拉夏焉,夏焉错步一让,道声“好吧”,跪在佛像面前双手合十,静静闭目。
起身后,丽贵妃问:“有什么事?”
夏焉道:“我近来听到风声,老大与老四突然走得很近,说是想拿什么身世对付我。我就奇怪了,什么身世?”
丽贵妃登时紧张起来,蹙眉思索片刻,喃喃道:“难道真的……”
“什么真的?”夏焉问。
丽贵妃来回踱步,华丽裙摆拖在宝殿锃亮的地砖上,犹豫道:“此事我怀疑很久了,没告诉你,一是因为不确定,二是因为暂时没看到发出的苗头,但如今你这么一说……”转过身,神情严肃,“你知道吗?其实夏焉的身世并非昭告天下时说的那样。”
夏焉心中顿时激荡,抱起双臂强行冷静道:“哦?”
“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丽贵妃叹了口气,“建平五年夏秋相交,你父皇西征大胜归来,却因为赵昇将军于此役中摔下山崖生死未卜,内心始终郁郁,一直不入后宫,大伙儿都有些慌。当时,我的玉华宫中有个负责杂役名叫月瑶的侍女,有一日我去御花园散步,竟发现你父皇正在与忙着剪除花枝的月瑶说话,神色还很柔和,我一边震惊,一边心生一计。”
“利用月瑶吸引父皇注意,重夺父皇宠爱?”夏焉问。
丽贵妃点点头,“我将月瑶调来身边侍奉茶水,你父皇果然便常来玉华宫了。我给了他们许多独处的机会,可你父皇却一直不临幸月瑶。”
“父皇并不醉心美色,亲近月瑶或许有其他原因。”
“是,可我着急啊。”丽贵妃拧眉道,“所以我让月瑶主动些,还教了她一些方法。月瑶起初不肯,我威逼利诱,她只好答应。结果又过了一些时日,竟然还是没进展!”
夏焉克制着问:“那然后呢?”
“这么好的机会我怎能放过!”丽贵妃语调拔高,一脸鄙夷,“我狠狠罚了月瑶一顿,谁知她都哭喊成那样了,居然还是不肯……”
“罚她什么?!”夏焉脱口而出,问完后心知不妥,有些后悔,好在丽贵妃没太在意,接着道:“时日太久,有些忘了,大概就是针刺之类。”
夏焉心口猛地一疼。
“接着,我便给她喂了药。”丽贵妃轻飘飘道。
“药?!”夏焉喉头滚动,眼前泛花。
“房中的药,女子用后须经阴阳调和才能化解,否则就苦不堪言、痛不欲生。”佛光阴影里,丽贵妃面色冷白,五官如刀,“说是毒也不为过。”
说是毒也不为过。
夏焉一手攥紧,呼吸之间刀割般痛苦。
“那晚你父皇要来,所以喂药之后,我便将她扔进了寝殿。殿门紧闭足足一夜,我想这次定然是成了。不料第二日清晨前去侍驾时,你父皇和月瑶却都不见了!”即便多年过去,丽贵妃依旧震惊,“不不不,你父皇还是在的,只是不知何时从我宫中走了,之后还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月瑶是真地失踪了,我派人四处寻找,找了足足十八年,才终于找到!”
“那之后,父皇没再问过月瑶吗?”夏焉的双手开始发抖。
“问过,我说她因家中有事离宫了,你父皇居然也没追究。”
夏焉蹙眉,“那你找到月瑶之后……”
“抓起来,反抗的话,便就地格杀。”丽贵妃理所当然道,“没办法,她若再次出现在你父皇面前,必定要报复我。”
夏焉一阵眩晕,强行坚持,“那老四的身世……”
“这便是我一直不确定的地方。”丽贵妃道,“当年月瑶与你父皇究竟成事与否、若当真成了事,之后是否有孕、若当真有孕,又是否生了儿子,这些我一概不知。说实话,我派人杀掉月瑶之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夏焉,我当时冷汗都下来了,以为他就是月瑶之子,可没想到,你父皇昭告天下,说他的生母是西征路上临幸的一位孤女。我不知这是否真是巧合,两年来暗中观察,你父皇照旧不提月瑶,也从未找过我的麻烦,夏焉亦毫不知情,言行举止间更无一丝威胁,我便有些放了心,直到兰儿过来,发生了白绸红梅帕的事,我又派人去如归暖阁搜寻,结果仍一无所获。”
夏焉冷声道:“既然有疑,何不宁枉勿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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