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窸窣,内室布帘掀开,头戴玉冠,束发及腰,身着白丝锦衣,脚踩银线武靴的“程熙”走出来,往厅中一站,负手扬眉,得意问:“怎么样?”
声音清亮活泼,与一贯的程熙截然不同。
坐在桌边饮茶的宋益上下打量片刻,道:“好好说话。”
“程熙”便咳了咳,换上低沉温润的嗓音,再道:“怎么样?”
“神情收一些,少眨眼,往低调内敛那边去一去。”宋益无奈,“喂,你对他可比我熟悉多了吧?”
“哦哦。”“程熙”原地蹦了蹦,闭上眼,动动脸上的肌肉,再睁眼时神色认真,躬身优雅道:“在下程熙,见过宋总镖头。”
“好。”宋益一拍手,“如今天下便只剩一人能看出了。”
“程熙”惊讶道:“啊?还有一人?!”
宋益不紧不慢一笑,端起茶杯道:“便是程大公子本人。”
“程熙”顿时吁了口气,“原来如此。”
宋益补充道:“不过想必程大公子就算真来了,也会晕上一晕,质疑自己。”
“嘿嘿。”“程熙”开心笑着,小跑到桌边坐下,捧着脸道,“我的擒拿手你也认可了,那考试就算通过了吧?”
宋益笑容收起,举起茶杯,“愿四殿下一切顺利,马到功成。”
易容成程熙模样的夏焉也严肃起来,双手握着茶杯,郑重道:“一定。”
突然屋外骚动,仿佛虫兽在深邃的地底翻身,先是细碎微声,接着“哗”一下尽数涌出,踏得大地震荡!
接着传来呼呼的强劲风声,其中夹杂“乒乒乓乓”的脆响,不久前才经历过这境况的夏焉连忙起身,紧张地问:“怎么回事?有人打架?!”
宋益右手按上搁在桌上的长剑,镇定道:“殿下莫慌,这回武拍会我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找了过来,正在与我的手下交锋。”
“江湖寻仇?!”夏焉怎能不慌,跑到窗边一看,远处两拨人正斗得激烈。
宋益迎上来道:“殿下放心,我会护你安全。”
夏焉胡乱点点头,焦急地看着远处,血线不断飞出,身体接连倒下,他那张装扮成程熙的脸紧紧皱起。
“比我想象得厉害一点……烦死人了。”宋益将窗边的花瓶一转,对夏焉道:“殿下,我出去看看,外间有保护机关,殿下安稳在此便是。”说着运起轻动,通过窗扇纵身跃出。
“机关?”夏焉疑惑地看院里,简单干净,哪里像有机关的样子?
然而不久之后,果真有人从远处战圈脱离,冲向他所在的小院时,院外的栅栏和院里的腊梅、石桌、石凳等竟突然自己动了起来,还迅速往来交错,放出一排排暗器,打得袭击之人嗷嗷倒地。
夏焉登时匪夷所思,下巴都快掉了:这是什么阵法?也太玄妙了!
他十分好奇,但眼看着朝小院来的人越来越多,自知不宜暴露,只好关紧窗户耐着性子缩到屋角去。
惶急地等了一会儿,突听外面几声痛苦的闷响,而后万籁俱静,阵法不动了。
怎么回事?被破解了吗?!
还是宋益回来了?
不,不是宋益,否则一定会招呼他的。
接着屋门轻响,夏焉立刻闪身进入内室,左右看看无处躲藏,索性跳上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门吱呀一声推开。
夏焉屏住呼吸,在被中瑟瑟发抖。
轻稳的脚步声在厅堂转了一圈,靠近内室。
夏焉紧张地咬住嘴唇。
“哗”地一声,内室布帘被掀开,无形的威压靠了过来。
夏焉缩成一团,正想着实在不行就扑上去给他一记擒拿手,身上的棉被就“哗啦”一下被大力抖开!
他浑身一凉,与此同时鼓足勇气“啊”地一声大叫,伸手起跳扑向来人,抬头,急喘戛然而止——
两个程熙,一个穿白衣,一个穿蓝衫。
一个挂在另一个身上,咬牙切齿地掐脖子揪衣领,一个微怔,双手托着另一个的腰身。
……
面面相觑。
像照镜子,可表情衣裳怎么不一样呢?
挂在人身上的那个首先颓了,挣扎着要下来,另一个却不让,微怔变作蹙眉,一手抱得更紧,一手誊出来到尴尬至极的那一个的耳后,抬指轻轻拨动,拨出一层薄皮,猛地一撕!
“啊!”
一声大叫,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羞愧。
夏焉全力推开程熙,滚上床缩到角落,抱膝埋头。顶着一身属于对方的装扮还被拆穿,实在丢脸极了:这个所谓天下唯一一个能看出来的人,也来得太快了吧。
程熙:“……”
程熙缓了口气,淡淡道:“我师父是易容高手。”
夏焉埋头含糊道:“你怎么来的?”
程熙道:“院里阵法由阴阳五行术数发动,我师父也会,教过我。”
“我是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程熙道:“我找了小方,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找你,他经不住我唬,就说了。”
夏焉咬牙愤愤道:“小方!”
“我的确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找你。”程熙望着恨不得缩进地缝的夏焉,眸色深沉,“你……为何要学易容术?”
夏焉一愣,程熙的语调太平静了,让他觉出了一点危险。不待他多想,程熙便继续道:“我知道了一些事情,跟着想通了你近来的所有行为。”
夏焉大惊,从膝盖上抬起双眼。
“你的身世并非皇上昭告天下时所说的那样,对不对?你的娘亲其实是宫中侍女,为丽贵妃所害,你……想要报仇,对不对?!”
掷地有声,一字一顿。
夏焉:“!!!!!!”
他的脑海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而后,程熙说过的字句开始清晰反复地回响,不断纠结缠绕,绕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紧,最终形成一道黑暗的大网,随着一声巨响当头罩下,收紧。
他浑身紧缩疼痛,尚未有丝毫缓解,那些字眼便又化作重锤,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重地砸上他的脑顶和心口,让他如堕深渊,如负山海。
程熙知道了……
他怎么就知道了呢?!
他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一定不会放任自己去报仇的,他……会帮自己?会插手?
那、那……
此事若是拖累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他的家人,相府那么多、那么好的人……
都是因为自己,从之前到现在,全是因为自己!
但凡沾上了自己便不会有好事!
夏焉呆滞地坐着,满头冷汗浑身颤抖,涣散的眸中充满了恐惧。
程熙立刻觉出不对,上前道:“你怎么了?!”
满载关怀的英俊面容映在夏焉眸中,朦胧得好像随时会破碎消失,夏焉仿佛现在就看到了程熙和相府众人被他连累的恶果,一时又急又悔,心口极度灼烧,身体一歪,“哇”地接连呕起血来!
“焉儿!”程熙吓坏了,一把抱起夏焉。
夏焉浑身沉重意识模糊,却坚持扣住程熙的腰带,无力道:“去、去找……阿梦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大大猫.Depp.猫灌溉营养液X1,感谢大家订阅!
第33章 阿梦说故事
太子府。
夏焉昏在床上,头发拢起,面唇苍白。
韩梦柳坐在床畔,手边放着空药碗,身前铺着一排一尺长的金针。灯烛推近,他拈针凝眸,稳稳刺入夏焉肩头穴位。
夏焉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程熙负手立在一边,眉头心疼地皱起;更远处站着夏昭,双臂抱着谨慎地看。
“最后一针。”韩梦柳松手,让金针留置,道,“此番病发凶猛,要至少十日才能苏醒,若还有下回,我就没办法了。”一顿,低声道,“大概其他人也不会有办法了。”
韩梦柳天资极高,所学甚杂,正经学问、旁门左道几乎无一不通,文学、武技、医术上更是顶尖。
程熙一听就急了,上前道:“为何会这样?!这是什么病?他平时都好好的!”
不可置信的喘息在安静的卧房内突兀回响,韩梦柳瞧了眼沙漏,收回夏焉肩上的金针,平静道:“我们出去说。”
来到外间暖厅,夜色正浓,侍从送上温酒,韩梦柳斟满三杯,将其中一杯推给程熙,道:“热酒暖身,稍微用些,他倒了,你不能跟着倒,许多事还要你为他支撑。”
这话无疑给了程熙极大的力量,整晚混沌的双眸终于闪出光芒,他拾起酒杯一饮而尽,吁气道:“多谢侧妃殿下。”
“事情发生在两年半之前。”韩梦柳将程熙的酒杯再度斟满,“那时我与小昭儿刚成亲,心情不爽……”
一旁的夏昭严肃地咳了咳。
韩梦柳无奈一笑,“的确是心情不爽。有时夜里睡不着,便外出散心。一日晚间风雨大作,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悠,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循声找去,只见一人弓着身子瘫在雨水之中。我走近了,发现他是在呕血,血水成滩,不断蜿蜒,雨水都变成了红色。”
灯烛静燃,程熙与夏昭都没有说话。
韩梦柳低声道:“那便是他,刚刚恢复身份,回宫才两个月。”目露伤感,“他当时的面色比今日还要苍白数倍,只剩一口气艰难吊着。老实讲,若非我那夜出去,若非我就在附近,若非我坚持去看了他,如今这世上便没有夏焉了。”
夏昭听得震惊,程熙的手攥紧,吸气道:“咳了那么多血,难道是肺疾?”
“最初我也以为是。”韩梦柳道,“当时夜已深,进不了宫,我便将他带回了太子府,诊查之后才发现竟是郁滞之症。”
“郁滞?”程熙与夏昭皆一脸疑惑。
韩梦柳点点头,“郁滞之症由心而生,忧虑、相思、悔愧、愤怒、惊惧……诸如此类心情积于脏腑不得排遣,久而久之便成了病,病重之时,比大多外伤内疾都要痛苦百倍。”眼神悲悯地向内一望,“而且医家看来,此症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无法根治?!”程熙如遭重锤般起身。
韩梦柳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患此症者,大多心思细腻,一时脆弱,一时又极为坚强。譬如四殿下,当时病重如斯意识模糊,竟感受得到我是谁,还一再求我不要送他回宫,不要告诉他人。这说明对他来说,不向旁人示弱最为重要,甚至成为了本能。”低叹一声,“我依了他,让小昭儿同皇上说他初回宫中有些认生,恰与我投缘,想来太子府住住。皇上同意了,小昭儿那时正与我怄气,早出晚归不愿见我,亦没看出此事端倪。”
夏昭脸一红,又故作镇定地咳了咳。
韩梦柳再道:“如此,四殿下便在我这里养起病了。我与小方一起照顾他,他慢慢好转,对我们渐生信任,跟着说了些心里话。”
程熙立刻紧张起来,“他说什么?!”
韩梦柳望着杯中暖酒,回忆道:“他说啊……”
那时夏焉刚过十八岁,比现在瘦弱憔悴许多,性子也不如现在肆意,清醒后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瞧着韩梦柳,连道谢都是战战兢兢的。
韩梦柳温和笑着,半是严肃半是打趣地问:“说实话,你多久没吃饭了?”
夏焉沉默,下巴缩进被子里。
站在一旁的小方道:“侧妃殿下,四殿下回宫后一直茶饭不思,往往五六日也吃不了一顿正经的。”
彼时小方现身不久,夏焉与他还不熟稔,只道:“你不要说了。”
韩梦柳道:“你的侍卫很关心你,这些天来他为了照顾你,几乎没合过眼。”
夏焉一愣,看了下小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不值得。”
韩梦柳抬手摸摸他的脑顶,赞赏道:“四殿下这般可爱,旁人自然想对你好,怎会不值得?”
顿时,夏焉的眸中焕发出了片刻的光彩,虽没说什么,但内心已然松动,将韩梦柳和小方装了进来。
他不愿他们担心自己,十分听话地吃饭养病,后来终于忍不住向他们倾诉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语——
“为了保密身份,谭相对外称我是孙女,可谭家人知道不是,询问谭相,谭相无法明言,只得不理不睬,日久天长,他们甚至怀疑我是谭相的私生子!后来为了帮我回宫,谭相一边瞒着我,一边瞒着程熙他们。他一生光明磊落功勋无数,却因我晚节不保,去世之时充满了对景相及程熙的愧疚……都是我,是我害了谭相。”
“还有程熙,一切都是假的,婚姻大事、夫妻感情、坦荡仕途,都被我破坏了……他该有多生气、多难过啊!可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我却好好地回宫做了皇子,每日高床暖枕珍馐美味!”
“从小到大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仍然不知娘亲姓甚名谁哪里人士、长什么模样、是否还活着……虽然知道了爹爹是谁,可爹爹高高在上,对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在宫里好难受,我每天都呼吸不过来。”
“活着就是给旁人添堵,我不想活着了。”
“可是逃出宫快要死的时候,我又很怕。”
“我就是这么废物!”
夏焉眼圈红了,抱着被子躲在床角缩成一团,韩梦柳却坚持靠近,掀开棉被拉过他的双手,再按住脑顶,让他靠近自己怀里。
24/77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