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气流平息,程熙睁开眼,对夏焉疲惫一笑,松开二人交握的手,径直向后倒去。
“程熙!”夏焉扑过去抱住他。程熙的面容明显苍老了,浑身是汗呼吸艰难,夏焉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惊慌失措地攥住程熙的手,问:“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道门中有一洗髓之术,即是洗去自身所有修为与精神血气,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提升境界,得窥仙门。这是很难做到的……”程熙倚在床头,瞧向夏焉的眼神饱含无尽的温柔,说话渐渐断续,“但若用于……置换他人体内沉疴痼疾或难解之毒,却容易得多,可它不能作为医术,因为……”
因为那是一命换一命的方法。
程熙努力抬手,想摸夏焉的脸而不得。
夏焉跪在他身边,嘴唇发抖,打从心底里绝望地说:“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程熙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指节终于触到了夏焉脸上的泪痕,他虚弱至极,却挂着前所未有的轻松笑意,道:“你能病愈,对我来说就是最幸福、最值得的事。”顿了一下,“先前你叫我答应你的事,现在该你答应我了。”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夏焉使劲儿摇头,大声哭喊,眼泪涌出更多。
程熙无奈一叹:“你不答应,我也是要死的。”
“你不要这样说!”夏焉急了,一抹眼泪奔下床,“我去找大夫!我去找人救你!”
“焉儿!”程熙侧身,努力扯住夏焉衣角,艰难恳求,“不要去了,没有用的……最后的时刻,我们安安静静地独处一会儿,好不好?”
夏焉一双泪眼看遍四处,左右为难。程熙靠近他,道:“你抱着我。”
夏焉立刻将程熙抱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和脸,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害怕!不要放弃!”
程熙满足地依偎着夏焉,缓缓道:“日后与晚月和晨星一起,替我孝顺父亲和爹爹。”
夏焉一怔。
“晚月与晨星年少不稳重,你偶尔也帮我约束约束他们。”
“皇上是明君圣主,亦是好父亲,他心中定然爱护你,只是他为子女计较深远,切不可只看当下。”
“再日后……朝堂之上莫要出头树敌,平日依从太子殿下,遇事询问爹爹或侧妃殿下,大体不会出错……”
程熙难过地咳了起来,夏焉搂紧他,不断抚着他的脊背。
程熙的呼吸越发艰难,声音更低下去:“你……一定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伸手入怀,颤抖着摸出两个信封,夏焉再无法淡定,攥住信封便夺门而出!
丞相府大乱。
薛晨星父子与小方立即为程熙输送内力,景澜与程有从朝中赶回,带着太医院几乎所有太医与建平帝派下的大内高手及珍贵药材,夏昭与韩梦柳也来了。
接着,太医们商量救治之法,武功高强者轮番以内力拖延,景澜与景晚月各方调度,夏焉陡然发现自己竟什么都不会,只好跟随相府侍从处奔跑传物传话。
从中午到深夜,众人拼尽全力,始终吊着程熙一口气。
三更过,再闪亮的灯烛亦蒙上了一层属于黑夜的暗影,景澜扶着桌面看着床上沉沉昏迷的程熙与周围为他输送内力的众人,难过地闭了闭眼。
片刻后,程有与薛沐风被小辈换下来,二人走向景澜,一同坐下。
“直说吧。”景澜撑着额头,面色极差。
程有质朴敦厚的面上克制着巨大的痛楚,准备了一下,道:“行波,午儿他……根本不见好转,一直这样,不是办法。”
景澜深深吸气,“然而也已别无他法,对吧?”
程有与薛沐风对望一眼,皆不言语。
景澜按着眉心,道:“沐风,给师父与师伯发信。”
薛沐风一愣,“他们惯于云游,早不知身在何方,甚至可能已经……”
“希望再渺茫我也要试,就按从前的办法发。”景澜眉眼坚定,语气笃定,“且看造化。”
烛火跳动,景澜抬头,见程有与薛沐风脸上都挂着汗,叹息道:“先擦擦脸歇一下,你们总不能也累垮了。”余光瞥见身后有个端着水盆的侍从,便起身伸手,侍从迎上来,四目相接,景澜一愣。
是夏焉。
因为忙碌,他的脸跑得通红,正连连喘息。
程有与薛沐风随即站起来。
气氛一时尴尬,夏焉顿了顿,把盆放在桌上,亲自投入手巾拧好递上去。
程有只得接过,道:“多谢殿下。”
这句谢说得夏焉十分没脸,他愧疚地垂下头,却听景澜道:“沐风去发信,四殿下随臣聊聊吧。”
夏焉一怔。
他谨小慎微地跟着景澜来到书房,低声道:“景相,对不起,我、我总是害程熙。”
景澜示意他坐,自己也走到书案后坐下,望着案上的灯,露出疲惫的笑意:“四殿下不要这样说。午儿从小便是个关怀他人的好孩子,今日情境,也不是第一回 了。”
夏焉乖顺地坐着,微讶。
“晚月与晨星周岁时染了小儿时疫,午儿那时五岁,听说山顶土能治,便就独自上山去挖,结果不慎摔了下来,昏迷不醒。”
虽是往事,夏焉仍旧紧张,忙问:“然后呢?”
“还好及时护住了头,只伤了腰背,仔细将养三个月,总算康复了。回想那年,三个孩子一起受伤生病,各个危险,当真是我这一生中最为艰难之时。相比之下,平叛远征,身入敌营,实在不算什么。”
夏焉听得感慨,心想这便是父母爱子之情。
“其次便是现在。”景澜扶着额头,“我怀着午儿和生他的时候就很不平静,大概他的命运便是如此吧,何况今年又是他的本命之年。我师父乃出世高人,我小时候常听他说劫数与命定,曾经我一点儿也不信,认为人定胜天,喜好兵行险招,但慢慢发觉,自己终究是浅薄。”
夏焉忙道:“景相你不要怪自己!”
景澜摇摇头,“并非怪责自己,而是心存敬畏,事无大小皆不再多做假设,尽力而为便是。”
夏焉登时醍醐灌顶:每每和景澜说话,他便觉得自己是大山底下的一只小蚂蚁。
他想了想,怀着一点希望道:“景相你的师父那般厉害,是不是只要找到他,程熙就……”
“方才说了,不做设想,尽力而为。”景澜看向夏焉,苦笑,“当然了,你听我说得豁达,实际上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不能事事都心如止水。甚至说,我其实早已头痛欲裂,快要发疯了,之所以还能维持淡定,不仅是靠道理,更靠着我是午儿的爹爹。”
夏焉内心一震。
景澜神色深沉,“为了午儿,我不能乱、不能倒。如此看来,情之一字,有时比道理更有力量。所以四殿下,我没有半分责怪你,因为午儿喜欢你,他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他因你而拥有的,一定是幸福多于痛苦,是我们这些亲人永远不能给予的。再者说,午儿这样,我们难过,你也难过,你的难过又与我们所有人不同,它一定更加痛彻心扉、更加深挚苦楚。因此,请四殿下莫要过分自责,我们一道尽力就好。”
夏焉听得满心感动,泪水彻底蒙了双眼,他使劲儿点头,感慨道:“好,我知道了,谢谢、谢谢景相。”
突然想起程熙先前给他的信,半日忙乱,他竟全忘了,连忙拿出来与景澜一同拆开——
一封是给景澜与程有的,写着“孩儿不孝,愧对双亲”;一封是给夏焉的,写着“得遇焉儿,今生最幸”。
寥寥数语道尽所有,夏焉硬忍鼻酸,景澜却是含泪笑了,认真道:“我相信午儿会吉人天相。”扭过头望着夏焉,“因为你将圣上赐予的明珠赠给了他,有天子龙气,又有你的心意,他一定会得到护佑。”
夏焉胸口一暖,整个人都晕乎了。
景澜抬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笑意漾开一点,再道:“其实我一直都期盼着,你能再次唤我作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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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也倾慕他
整整一夜,程有等人为程熙输内力续命,夏焉在一旁记录每人施展的顺序与时长,安排他们轮流休息,并随时搭手帮忙。
此时此刻,他极为精神——是程熙用全部的修为、精气与骨血为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是与景澜的交谈让他顿悟,景澜摸了他的头更仿佛某种仪式,令他在历经起落之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彻底成长了。
黎明时分,他端来早饭给大伙儿吃,趁空瞅了一眼程熙:一动不动,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了。
他难过地别开头,心中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程熙还好好的,他也好好的,此刻他们便能一起吃早饭。
程熙喜温和饭食,譬如豆浆、豆腐脑、小米粥,搭配煮得恰到好处的五香茶叶蛋、蔬菜鲜包、或玫瑰咸菜。据说这些是当年程有未入仕时做小食生意的拿手菜式,制法独到十分美味。
哎,好想和程熙一起痛痛快快地吃家常饭,无忧无虑地品茶赏花,再天南海北地闲聊……
而且如果能一直那样就更好了。
夏焉想得眼睛痛,使劲儿摇头甩掉这些情绪,抱起碗咕嘟咕嘟喝光酸酸香香的面汤,垒好空碗正准备端走,房门突然打开,景澜和薛沐风引着个穿玄色道袍的高挑男子进来,屋里的程有一见,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师伯,床上的便是午儿。”景澜道。
师伯?!
是来救命的!
夏焉喜出望外,抱着碗退到一边,好奇地瞧那男子:比他见过的最高的人还要更高挑一些,一身玄衣,披散的长发随意打了个结,走路微微带风,仿佛踏云般从容。
往脸上看,夏焉顿时更惊:今年刚过半百的景澜自小由师父带大,那他的师父至少也得是古稀之年,师父的师兄应当也差不多,可这男子的容貌却十分年少,甚至比他们这些年轻人更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明亮光彩!
是神仙!
神仙男子站在床边,俯身将程熙一瞧,叹道:“哎,好可怜的小徒孙。”
景澜躬身道:“敢问师伯,午儿有救么?”
语气迫切而微抖,夏焉连忙侧耳,只听男子道:“小徒孙瞧的那书是我扔给沐风打发时间的,里头皆是初窥我道门的一些小花样,自然有救。”
轻轻一语,却是天大的好消息,大伙儿如蒙大赦,夏焉心间颤抖,直想咧着嘴哭。
“给我一间净室,我来制丹。”男子道。
景澜立刻吩咐下去,男子朝外走,夏焉忍不住凑上去探头,衷心说道:“谢谢神仙!”
众人束手无策的事,到了这男子口中居然只叫小花样,实在太厉害了!
男子扭头看到他,轻松道:“尚不是神仙,差得还远呢。”朗笑着步出房门。
清晨的阳光透着窗户洒进来,室内生机勃勃,程熙的脸色也映出了一点红润。
半日后,男子制好丹药,屏退众人,亲自为程熙治疗。
又半日过去,晚霞灿烂,男子推开房门,对在外焦灼等待的众人潇洒一笑,道:“性命无忧。”
成功了……
程熙没事了,不会死了,以后他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可以尽情做君子,纵意展才华!
夏焉紧紧攥着双手,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滑落,薛晨星“嗷呜”一声大叫,兴奋地窜到小方身上,景澜、程有与景晚月等人相互扶持,眼眶湿润。
景澜取出府中佳酿请神仙男子品尝,长辈们作陪。薛晨星与小方连续为程熙输送内力,消耗甚大,景晚月身怀有孕,亦忧虑许久,夏焉便叫他们都去休息,自己看顾程熙。
搬了个小凳坐在床边,侧手趴上,视线与程熙的身体齐平。他静静地端详,再次感叹程熙实在是英俊,身材还那么好,性情也那么好,又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简直完美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反观自己,不禁觉得差他好大好大一截,有点配不上他。
哎,过去的二十年都荒废了!而在那他迷茫、懵懂、瞎混日子的二十年里,程熙却在不断地努力!
认真读书、勤奋习武、不睡懒觉、事事钻研、始终如一。这些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艰难的点滴最终成就了科场与武场上的双料状元,成就了大伙儿口中的翩翩君子,成就了他最喜欢、也最想成为的模样。
夏焉的指尖轻轻滑过程熙高挺的鼻梁,深深注视中,一股热血流入心田,他不能自已,快步走出房门,夜幕已至,满天繁星璀璨闪烁,将朝华园映得一片银辉,宛若程熙站在千万人中释放着不可抵挡的光彩。
夏焉深深吸气,坚定眼神,伴随着胸口喷薄而出的情绪,抓起庭院角落里的扫把,举过头顶撤开弓步,下劈、横扫、斜挥,转身跳跃、蹲踞、反手挑起,微微颤抖着作出停顿的武姿。
屏息抿唇,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里,程熙便是在这庭院之中,不遗余力地进取着。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像离程熙更近了一点。
……
景澜等人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夏焉这副一手以剑指指地,一手持扫把戳天,双腿绞着,浑身不住轻晃的场面。
景澜轻轻一咳。
夏焉回头,登时一个激灵,连忙收起架势缩到一边,满脸通红。
啊这么多人!丢脸死了!
景澜道:“师伯再看看午儿就要走了。”与程有、薛沐风陪伴神仙男子走进来。
夏焉下意识问:“这么快?!”
景澜点头,“师伯乃是高人,俗世自是留他不住。”
夏焉立刻对神仙男子投去歆羡敬佩的目光。
神仙男子瞧向景澜,问:“这就是孙媳妇儿?”
夏焉脸更红了,景澜笑道:“现在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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