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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野心(近代现代)——戈多糖

时间:2020-06-15 09:08:11  作者:戈多糖
  严奚如后退三步:“不必了吧。”
  可少年诗兴如同疾风横雨,张口便开始朗诵。
  “雪落下的时候,悄悄地离开这世界。落在树枝上,一粒,一粒,像我对你的眷念……一滴,一滴。愿我,是那最后一粒雪花,落在你的肩头。连同枝叶脉络的颤抖,是我对你,深深的思念。”
  一句三叠,和唱戏似的,可严奚如鸡皮疙瘩掉一地,没坚持到最后,疾步逃跑了。
  ”严大夫!“大魏呼唤他背影,转身寻求安慰,“为什么,是我写得不好吗?”
  江简已经笑得坠到地上,只剩俞访云认真评价:“没有,写得很好。”
  “抽签剩的最后一张签子,我给你放电脑旁边了啊。”护士长不忘操心,“严奚如!别再送笔了!”往年他不管抽到谁 ,一箱签字笔就给打发了,反正丢得快,都是消耗品。众所周知,普外科的医生好追,一支蓝黑笔就可以泡到。
  诊室里的碎纸机坏了,严奚如打到护士站求助。护士妹妹进来的时候,他正弯腰收拾到处四周的废纸,雪花似的到处飞。对面来一句:“如果我是一颗雪花,也想落在你的肩头。”
  严奚如猛然抬起头,一脸惊恐:“你哪里听来的?”
  “你还没听吗?你相好的发在医院公众号上,亲自朗诵,声声入耳,句句动情。”
  严奚如差些腿软跪在地上。
  “严主任,我能加下您的微信么?”
  “可以,扫这个在线问诊。”
  “不是,我没什么事,就是……也写了一首诗,想念给你。”说着,男病人挑了下描得精致的眉毛,“我是你的雪花,也是你的思念呢。”
  这班上得胆战心惊。严奚如进了电梯,又碰上平时不苟言笑的书记,闲聊了会儿:“下年院庆,你不代表你们科室出个节目?”
  “我能有什么才艺,表演打手术结啊。”
  “可以诗朗诵啊,”书记背着手上下打量他,“雪花在叶子上抖来抖去,是我对你的思念!”
  严奚如:“……”
  回到家,沈枝在客厅里转圈圈,放着毛阿敏的思念,边唱边跳步:“思念~积压在我的心头~”
  严奚如已全然崩溃,捂住耳朵三两步跑上了楼,接起电话腿都软了:“求求你,你别思念我。”
  俞访云一愣:“你已经知道了?”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知道什么?”
  对面说:“我下个月就回十九楼了,本来说在外科待半年,但ICU那儿缺人,安排我早点回去。”
  严奚如挂了电话,心扑簌簌地刮冷风。这么干巴巴的一个豆蔻,刚握出点温度就要被收回去了,当官的说得话果然都算不得数,尤其是方光明。他心气不舒,给中药房的同事发了个消息,把豆蔻上次给阿婆开的处方发了过去:熬成七付,明天我来拿。
  中药房:你什么不舒服?
  严奚如:心慌,胸闷,堵得慌。
  中药房:这是膈下逐瘀汤的化裁吧,管心下痞硬结块的,你真要喝这个?
  说到煮鱼汤,眼前又浮现起那豆蔻的脸。严奚如捂住自己胸口叹气:就喝这个。
  中药房:好端端的怎么胸堵了,是不是大魏对你的思念深深深,一滴滴全落在心上,把你心给堵上了?
  严奚如:滚啊。
  他郁闷得连晚饭也没吃,登了两个病案,颓丧地往床上一躺。今天承担的思念太沉,压得腰都疼。沈枝在楼下喊他:“严奚如!你快递到了!”
  深更半夜来送甚快递,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沉快。严奚如推开门出去,四周安谧,那个人独自坐在院外的花架上浸着月光,翘着膝盖,乖乖的。
  豆蔻自己坐着总是不安稳,不是跷脚就是倚靠着旁边,严奚如慢步走到花架边。俞访云腰后一沉,是师叔坐到身旁噙着笑看他。“送快递?”
  俞访云摇摇脑袋,又点头,伸出拳头手:“你的胸牌落在门诊了,护士捡到的。”
  严奚如仍是盯着他:“就为了张胸牌,特地跑来找我一趟?”
  俞访云抿紧了下唇,避免自己的兔牙露怯,可这样说话更没什么底气了,还容易咬到舌头。“你先拿着。”
  “好。”严奚如却用大手覆盖住了他的拳头,严严实实。
  俞访云手掌朝上摊开,对面非但不接,还伸开五指与他掌心相贴,视线也叠在一起。
  贴掌对视,一个眼神汪汪,一个眼波脉脉,像谁和谁在紫藤萝花架下私定终身……手上牌子也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谁渗出的汗。
  胸牌都要在手心里化了,啪一声脆响,严奚如手心挨了一掌,东西也被胡乱一塞。俞访云扭开头——给个塑料牌而已,演什么《玉簪记》。
  可他被打之后笑得更开心,手撑在豆蔻腰后,轻轻开始哼唱。用的绍兴腔调,音调在天上飞,但音色深又醇,叫人沉到湖底,周遭烦都漂远。仍是那两句——
  “我经之四时,四时无常。我行至天地,天地促狭。”
  “公子切莫慌张,那末我走山观水,为你铺就新的明堂。”
  俞访云诧异看他:“你还记得这两句?”
  “当然,我回去一字一句琢磨了好久,终于明白它选自哪里,”严奚如吹了声轻哨,“选自俞豆蔻写的,《豆蔻记·劝师叔笑口开》。”
  豆蔻自己也开口笑。相视笑完,又不好意思起来:“随便哼的,不是特意唱给你的。”俞访云一下站起来,“我下半夜还要值班,先回去了。”
  旁边一跑开,花架重心便歪了,朝前头栽去。严奚如跌到地上,紫藤萝铺了一身,心中却蓦然畅朗。因为那词中含章,只有自己听得懂。
  那日之前,他把苦闷愁碌都暴露给他看了,于是俞访云在唱词里添了一句,告诉他——
  “天地促狭,四时无常,都抵不过人心的辽旷。”
  灯火又通夕,凌晨四点多,俞访云被护士叫起。七床是个肝癌的老年男人,孙女极其可爱,本来在过年前安排出院,近日肝功能急转直下,病情危重,看样子又是要在病床上过年。
  伤口渗了一圈血,俞访云拉上帘子给爷爷换药,小女孩站在外面问:“俞哥哥,我一周没见到你啦。你是去陪女朋友了吗?”
  俞访云捏着药镊,耐心回答:“不是的哦。”
  “那哥哥你有女朋友了吗?”
  俞访云忍不住想笑,这是除了“大夫,我能吃辣吗”,他在病房听过最多的问题了。
  帘子里只有金属的磕碰声,一直没等到回答,小女孩忍不住探进头来,被俞访云压着脑门推了出来:“没有,小双去外面等着。”开腹伤口多少有些可怖,少儿不宜。
  小双背对着床帘,很满意:“没有就好,那以后让我来当俞哥哥,江叔叔,和严医生的女朋友。”
  帘子唰一下拉开,俞访云弯下腰看她:“不行哦,你只能当江医生一个人的女朋友。”
  “为什么啊?江叔叔不会吃醋的。”
  俞访云拍拍她的脑袋:“因为俞哥哥,有很喜欢的人了。”
  小姑娘计数不好,掰着手指头也算不清,怎么三个减一个他,就只剩了一个呢。
  晨曦殷勤,总有早起的人不负光阴。俞访云在天台上遇到了看日出的大魏,对方娇滴滴地送他一枝玫瑰。“ 我也开始思念俞大夫了呢。”
  他回到办公室,翻出笔记本将花瓣夹进书页,连这里的抽屉都藏着几颗核桃,
  从几年前开始,一颗一颗地攒,终于离功成圆满近在咫尺。严奚如拿他比豆蔻,俞访云代他用核桃,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浪漫。
  天都亮透了,俞访云下巴垫着手背,终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他的心动并不值钱,像核桃一样,装了整个抽屉。坏了就换,丢了就添。但没关系,总会盛满,总会让他看见。
 
 
第18章 搭搭脉
  小双见医生来了就很开心。“我问过啦,江叔叔已经有女朋友了!那我到底是和俞哥哥还是严医生好呢?要不就先嫁给俞哥哥,再嫁给严医生好了!”
  大家被小女孩的可爱打败。“不行哦,只能嫁一个。”
  小双很是纠结,考虑了半天:“那我还是嫁给俞哥哥好了。”
  严奚如佯装生气:“为什么啊?”
  小双原地一跳,两个马尾跟着蹦高:“因为要把你留给大魏哥哥呀,他很思念你呢!”
  病房里笑倒一片,连俞访云都笑了。严奚如嘴角抽搐,告诉自己不生气。等做足了心理建设再走进隔壁病房,却发现今天的鸡蛋花兴致不高。
  心内科的会诊医生来看过大魏后说,他几年前做了主动脉瓣手术之后,最近有肺动脉高压征象是左心衰的表现。结合全身条件,不适合在短期内行第二次心脏瓣膜置换术,风险极大。患者却坚持要做手术,会诊医生没办法,只好让严奚如劝劝。
  他忍着脾气讲了一堆道理,大魏就哼一声,娇嗔道:“我就是为手术来的,你知道的呀,严大夫~”
  严奚如眼皮一跳,声音陡高:“那你爱做做,非得住我们这儿干嘛啊?!去心内啊!”
  大魏摸摸颈上丝巾,朝他眨眨眼:“那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不知道吗?”
  严奚如恨不得用丝巾堵上他的嘴,却见大魏调转方向,轮子一转,投向了俞访云的怀抱:“俞医生,这盆花送给你,希望你每次见到生机勃勃的它,都能想起生机勃勃的我。”
  俞访云接过那盆花苞仙人球,对面又说:“我都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的喔。”
  严奚如脸都似仙人掌绿。
  “俞医生,听说你可以开中药,我也要吃。”
  俞访云说:“好。”
  大魏嗔一声:“怎么不搭搭脉呢?”
  俞大夫将三指贴上他的手腕,对面立刻笑得似一朵喝饱了露水的玫瑰,娇艳欲滴。
  “舌苔我看看,口苦吗?”
  “我怕苦的。”
  “好,那我在药里加点甘草。”
  大魏把另一只手掌贴上了俞访云的手背:“俞大夫,我又写了首诗……”
  严奚如狠狠摔了病房门,对着江简咬牙切齿:“让沈蔚舟把他搞走!搞走!”
  刚好点了的胸闷不舒又反复,严奚如回去冲了付中药,让俞访云瞧见。“你什么不舒服?”
  “胸闷心慌,口舌生疮,六月飞霜。”张口便来。
  “我这副药包治百病吗?”
  严奚如咽下苦药:“那谁知道呢,又没人搭我的手,也没人问我怕不怕苦。”
  说完就被大夫圈住了手腕。汤药苦杏仁的味道弥漫在屋里,酿成了五味子的酸和涩,其余的摸不清来源。严奚如看着俞访云,低着头,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寸关尺上,细碎刘海挡住了眼睛。自觉脉搏在他微微温热的指腹下,一息三跳,逐渐清晰。
  俞医生诊断他,弦紧脉,肝火郁结,心火旺盛,并非一朝一夕。严奚如是个多事的病人,站在后面盯着他写完处方。有多为难,一味药的用量改了又改。
  俞访云这周全细密却犹豫不决的性格,好像从小时候就开始。他以前脚底平,常常摔跤,慢慢养成了走十步必须先丈量八步的习惯,就这么成全了之后的脾气。不知是好是坏,即使是平坦大路,也走得似峭壁小径小心翼翼,和某人撞山凿石的脾气正好相反。
  最后放下笔,对折三次,塞进自己口袋。
  “不给我啊?”病人手臂一撑,坐到医生的桌上
  俞访云抬起头:“等着吃药就好啦。我也给你加了甘草。”
  靠得太近,热息吹得他睫毛都轻颤,又与梦中的角度相似。严奚如嗓中一涩:“我不怕苦。”
  “师叔从来什么都不怕。”俞访云轻笑声着,倒像是在揶揄他毫无顾忌。
  无所顾忌皆因心中坦荡。对面又主动抓着自己袖口磨蹭,将刚才凝神写字蹭到手上的红墨水全匀给他,真是爱干净的一小孩。
  严奚如遂即抓住那只手,抹开墨水,刮到他鼻尖。
  “现在怕了。”
  大魏虽然外表看着充满生机,其实内里已经乱糟糟一团。心脏的状况需要更换第二次瓣膜,但结合其他器官的质量,手术的风险也不可估量。心内心外的会诊医生来了两波,始终没敲定一个合适的方案。
  第三次,心血管来会诊的主任是沈蔚舟,看了看大魏的病历之后说:“他暂时不适合做手术。”
  “我知道,但他的指标符合手术条件,各方面情况都允许手术。我已经答应他了,尽快安排手术。”严奚如不知道是被大魏骚扰得不胜其扰还是为何,态度隔日转变,坚决支持他手术。
  “你安排?是你们外科做吗,用你安排?我们心血管不是你们普外,手术想做就做,刀想开哪儿就开哪儿。不综合评判确保手术后的收益,这台手术,我没办法同意。”
  严奚如第一次在自己办公室被人甩脸,面色也不太好看:“我可以找老杨做,不需要你同意。”
  沈蔚舟把病历朝桌上一扔:“你到底怎么想的?他不做这次手术,心脏也能至少维持正常运作两年到三年。这人的情况本来就不能保证正常生活质量,说得难听一点,能多一年是一年。为什么还要横遭一次罪?严奚如,你是不是手术台上站多了,除了手术,连最基本的看病都不会了!”
  严奚如的脸色瞬间转青:“我就是在给他治疗,手术就是最好的方案。”
  “我不是你,我做不了。”
  严奚如被外甥呛得摔门而去,把旁边一直安静写病历的俞访云吓了一跳。
  “他什么毛病?”沈蔚舟笔一丢也想走,却被俞访云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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