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抹掉,但终究舍不得。
甚至还生出一丝对谷蕴真自身来说颇为离经叛道的念头――想裱起来。
疯了疯了。他按住微烫的脸颊,用触手冰凉的镇纸暂且压住纸张,起身去院子里洗漱,用凉水洗面,想令自己冷静下来。
同一片弯钩尖月、习习夜风下,鞋儿胡同的荒僻尽头,白岁寒正在庭院的中央坐着,他才依靠自己沐浴洗漱完,此时湿发尚未干透,便搬了把椅子,在室外借助自然风吹着长发。
他身旁摆着一盏无骨花灯,这灯原是用作节庆装饰的,因白岁寒年轻时喜爱明亮璀璨的东西,便有人投其所好,请人制了这盏灯赠予他,其中用的材料不是白玉就是透亮的五色琉璃。在夜里点亮,则通体发亮,流光溢彩,十分耀目。
还像模像样地取了名字,叫做捧雪国色。
但再好看,这无骨灯也是许久之前新制的。如今年岁已过,风华皆老,当时再怎么光彩熠熠,到现下这时,也如濒死牡丹,光泽不复当初。
白岁寒虚虚地撑着下巴,在暖和的夜风中昏昏欲睡,他的长发被风从右耳上吹落,散在脸上乱拂,很有些痒,再旖旎些,又令他联想起林闻起轻触自己脸颊的指尖。
的确很像,因为林闻起对他总是慎之又慎、小心翼翼的态度,像对待贵重的古董,甚至还有些怕他一碰就碎了似的。
只是很久都没有见过林闻起了。
白岁寒莫名地皱了皱眉,觉得心下荒唐地有些涩,好在浓重的睡意将他的纠结与不安都暂且包容地兜住了。
他渐渐合上眼睛,下巴与手肘一同慢慢地错开,眼见就快支撑不住,要酿成一出摔破睡意的惨剧,却有一只手将他的腕轻轻一撑,另一只手也跟上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的下巴。
白岁寒在朦胧中感到一些轻触,他微微睁开眼睛,并不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金发的林闻起蹲在自己身前,仰着头,眸色比月色还要动人。
大抵是梦罢,他这段时间做的梦真是太频繁了。
梦境果真照顾人心,连白岁寒的偏好都强加到了林闻起身上。他垂指去碰林闻起的头发,指间捻着一缕金发,稍稍一磨,觉得触感真实又虚假,他张口问道:“为什么你的眼睛不是金色的?”
林闻起便碰了碰他自己的眼角,好像很后悔似的,他眨了眨眼睛,应道:“下次就是了。”
白岁寒眯眼看着他,长发散乱,眼波微动,他的声音很疲倦,像经历了许多的风霜雨雪。他放下了双手,去碰林闻起的脸颊,果真看到他慌乱又错愕的表情。
他在心中想,不管在梦中这样做了多少次,林闻起永远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反应。如果是真的林闻起,也会是这样么?他又忆起之前那晚,自己主动亲上去时,林闻起的神情,似乎与现在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你好像总是很不信……”白岁寒说着,把头缓缓低下来,他的话音断在那里,额头终于抵在林闻起的额头上,却没有太多的温暖的触觉,这让他更觉此时身在梦中。
林闻起追问道:“我不信什么?”
他追问的模样太迫切,与平日里运筹帷幄的他是截然不同的。白岁寒凝视他的眼眸,错开额头,他重新坐直了身体,只微微垂着头,俯视着深深锁眉的林闻起。
与你说有什么用呢。白岁寒这样想着,拇指轻轻动了动,擦着林闻起微凉的皮肤,被这样一个虚影深情地注视着,他并非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却忽然眼眶湿润,而既然置身幻梦中,便也无需忍耐。
尽管知道没有用,但他还是启唇说了,他捧着林闻起的脸,垂着头,缓缓道:“你这是何苦呢。”
一刀夜风骤起,飒飒割过脸颊,树叶在远方高处悲怆哀叹,叶尖有薄凉的月色正在起舞旋转。
与此同时,林闻起的唇角蓦然滴落一点水珠。
他不自觉地张嘴,那湿润立即蔓延入口,令舌尖咸凉,心头苦涩。
再抬头,他便发觉白岁寒已经抵着自己的额头重新睡过去了。方才那些满含倦怠睡意的对话,仿佛是自己的一个痴想幻觉,林闻起碰了碰他的脸颊,停顿半晌,又俯身,在白岁寒额头上隔着一段几乎虚无的距离,很珍重地吻了一下。
――我亲爱的。
白岁寒在深眠中,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走过寥落的庭院,迈进漆黑的卧室,最后被极其轻柔地放到了床上,在腹部盖上了薄被。
他不自觉地蹙眉,然后眉心不出意料地落下一只手与一段温柔到令人心折的安慰性抚摸。
――床前明月光。
林闻起在床侧坐了片刻,望着白岁寒被冷白月色染得宁静平和的睡颜,又伸手与沉眠的他做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十指紧扣的动作。
他的爱实在是很卑微,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简单触碰,就仿佛有了新的力气,还可以再这样无望地坚持下去,直到永远。
过了一会儿,他又生出些别的念头,然而在俯身去做之时,还是只堪堪停在了白岁寒嘴唇的上方,余了很短一段的距离。
那是否认与拒绝,亦是克制与珍惜。
林闻起最终只用食指在白岁寒唇上浅浅一碰,然后转身出门。替这座锁着他挚爱的牢笼和门上锁时,他既痛苦又坦荡地想道,
――即使你一无所知,我也只敢冒犯你唇上方,仅隔一公分的空气。
第39章 经风雨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桐已秋声。”谷蕴真坐在书桌前,听他的学生苏见微一字一句,摇头晃脑地念道。
窗外有夏蝉鸣,天际飞絮轻,日光明媚,风吹动屋舍旁的竹林,竹叶摩挲着发出沙沙声。随着时间渐过,夏天的被屋檐分割的阳光缓缓游移,最后矜持地在指尖停住。
谷蕴真兢兢业业地教了两个时辰书,终于放苏见微去吃午饭。这小孩抄着裤子口袋,满脸高傲地往餐厅迈步而去,像只骄傲的斗胜小公鸡。
他稍迟了些出门,行过点缀花鸟的游廊时,不慎听到两个洒扫丫鬟坐在院子里的假山下的聊天声。谷蕴真本来无意听墙角,但他确实听到了“大少爷”的字眼,于是迟疑片刻,还是顿住了脚步。
幸好这一处恰巧挂了一只尾羽修长的白玉鸟,谷蕴真头一回干这种偷听别人的事,生疏地用逗鸟来掩饰真实意图,但连手腕都是僵硬的。
“是真的么?太太确实是那样说的么……可这也太武断了吧!”
“确实如此。”回答的女孩的声音有些熟悉,谷蕴真惊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那是迟太太房内丫鬟雪月的声音,这姑娘也曾照顾过池逾许久。
雪月说:“我原以为,大少爷那样的性子,断然不会听从太太病中的胡话。谁知道他如今看着桀骜,太太说什么他做什么,真是听话地很。就是小时候,也没有这么唯命是从的。”
谷蕴真微有疑惑地听着,他记得这个叫雪月的姑娘初春时还管池逾叫“小七”,不知怎的,如今倒换了一种更疏远的称呼。
“大少爷不过是心软罢了。”另一个女孩子不由感叹,她想起旧时的一件小事,道,“是前年么,不是有一天儿半夜的时辰,太太忽然说要找什么家书,你说,这哪来的家书?于是把府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最后还是少爷去翻了以前老爷的字迹出来,披衣临了几十遍,又自己撰了一封信给了太太,这才了结。”
雪月撑着下巴说:“但是,那晚太太还是打了他。”
她的语气很轻,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疼惜。谷蕴真搁在雀儿头上的手指微凝,白玉鸟似是感觉到这只手主人的心情变化,偏过头,用柔软顺滑的羽毛蹭了蹭他的指尖,又发出两声清脆的鸣叫。
一阵不算尴尬的沉默结束之后,雪月又道:“可做好迎接大少奶奶的准备吧。我们做下人的,又有什么资格置喙主子的决定。无非他们怎么做,我们跟着,便也是了。”
“那白家的小姐昨儿还发了一张大红的请柬来,不知道是请少爷去参加什么聚会。我看这急切劲儿,或许她也想早日进门呢。”另一个女孩许是察觉到雪月失落的神情,连忙顺着她的意思,用略显嫌弃的语调指责道。
“迟早都要来的,白小姐以往同少爷也相过亲,如今再多培养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雪月后来再说什么,谷蕴真已经不想听了。
他收回手,转身折返回去,走向池逾的卧室,厨房恰好来人把碗筷收走,他冒冒失失的,险些跟人家在门口撞到。
池逾趴在床上,嘴里叼着根巧克力味的Pocky饼干,沉迷于牡丹亭,正读到“禁了这一夜风雨”,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认认真真地垂着长睫,抬指又翻了一页书。
直到他的书被猛然抽走,牡丹亭迷梦陡然扭乱中断。他恼怒地掀起眼皮,正待发火,但一触及到谷蕴真的脸,那股怒气立即就原地消散,池逾转怒为喜道:“来做什么?”
他养伤的这些天,谷蕴真来探望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渐渐的,池逾对他变成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态度。
虽然此人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想法。
谷蕴真随便一瞥,果真扫到池逾书桌上有一张红色的请柬,他气得直挑眉,又不想直说,于是挑刺道:“你看的什么书!”
“牡丹亭赏析。”池逾把细长的巧克力棒咬断一点,含糊地问道,“我不是当着你的面拿的这本书吗?”
“赏析?你这纨绔脑袋能赏析什么?”谷蕴真翻了翻书,粗略地看过一遍,发现书上还有用铅笔作的注解,他顿时找到了发泄之处,摊开一页,指着池逾的字说:“人易老,事多防,梦难长。你写的什么?心不老,事大如天醉亦休,梦里采花并芙蓉??简直是满纸胡言!乱写一通!”
又指一句“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下的字,批道:“若有佳人便不索然无味?美人美人,你就知道美人!肤浅、无知、混蛋!”
骂完一通,谷蕴真丢下一脸茫然的池逾和一本惨遭挑剔的书,转身就跑,珠帘被掀得撞来撞去,发出清澈但凌乱的声音。
池逾被不由分说地骂了一顿,人走了半天他还回不过神来,抄起书本看了一会儿,他莫名其妙地想道,谷蕴真这是疯了??
谷蕴真确实疯了。
他要气疯了。
他一路冲到书房。恰好今天周五,池在放学放的早,这会儿已经回来了,苏见微正跟她闹着要去逛街。谷蕴真进门时,听到小男孩信誓旦旦地说:“Angel肯定会答应的!”
他问:“答应什么!”
苏见微跟池在一同吓了一跳,池在往门外瞟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应道:“嗯……去逛东街,见微想买点学习用具。”
谷蕴真调整语气,说道:“去吧,恰好我今天头疼,下午也教不了课。”
两个小孩便都去准备出门,谷蕴真在书桌前收拾东西,心情不好让手头的事也都成了一团乱麻,几本书也整理不好,谷蕴真又一个失手,散装的书页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他盯着地板简直想哭,又觉得未免也太脆弱。于是深呼一口气忍了忍,蹲下去,把纸张胡乱地拖到一起,但或许是动作太随意粗重,手指忽地一疼,是被地板上的倒刺扎了一下。
什么叫倒霉。
就是一件又一件令人崩溃的事接连发生,偏又是芝麻碎谷的小事,于是无人可诉,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他蹲在那里,正不知所措也满腹委屈,左边肩膀却冷不防被碰了一下。
往左看没有人,他便往右看。
池逾不甚灵便地半跪着,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看了一眼发现有血,于是猛地把纸都拍到桌上,又伸手去接谷蕴真还在流血的指,急道:“扎到了?我看看。”
谷蕴真的食指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木刺深深地穿透了茧子,埋进了皮肉里,鲜血缓缓地流进指缝。虽然不是大伤,但他的手生得太细腻,衬得这一道小伤口也触目惊心。
“这根刺要拔出来。”池逾皱着眉头,他正想跟谷蕴真说他去拿医药箱用镊子拔刺,但谷蕴真突然往前一跪,猝不及防地扑进了他怀里,手揽着他的腰,脸颊贴上裸_露的锁骨。
池逾捏着谷蕴真的手指,无所适从地被他虚拥着,感到心脏在此刻跳动地无比地剧烈,从未如此。他觉得自己在解一个知道答案的脑筋急转弯,但有人在纵容他不要揭开谜底。
谷蕴真说话的时候,气息明明落在皮肤上,战栗的却是心尖。
他说:“就这样拔。”
池逾说:“哦……”然后他感到,谷蕴真在他身前稍微动了一下脑袋,原先侧贴的脸改成了正面紧贴,微_硬_的大约是鼻尖,柔软的就是……
池逾的脑子凝住了,好在谷蕴真的话及时截断了他的思绪。
谷蕴真说:“池逾,我怕疼。”他的语气里有种隐秘的诱_惑,是虽然含蓄,但绝对不会听错的、那种刻意的勾_引。
用一万个脑子想,池逾也想不到谷蕴真会这样对他说话,他盯着谷蕴真的手指尖,刚才还在担心自己的心跳太快会不会显得很怪异,可是这一刻,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脑子里是空白,或是另一种面孔的悸动。
谷蕴真还在说,依然是那种语气。
他道:“所以让我抱着你,好吗?”
池逾认为,如果问的是好吗,无论回答什么,都代表“我愿意”。因为这个问法实在太缱绻,不是对着默认为亲密的人,一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定然说不出这样几乎是示弱的话。
池逾掐住未扎进去的一点点木刺,说:“会很疼,忍不住的话,不要忍。”
这根刺实在太长,但拔出来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况且血液都早已干涸,平心而论,池逾觉得不会很痛。但谷蕴真或许是对痛觉格外敏_感,在拔出的那一刻,他浑身猛地一颤,发出一点痛苦的呻_吟,同时仰头往池逾身上撞了一下。
这一撞,池逾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锁骨上被一抹柔软擦过,配合着谷蕴真那道声音,他只觉得血气直往脸上冲,还怎么也降不下去。
疯完这个疯那个。池逾差点也要疯了。
他带着谷蕴真去房间,给他找创可贴,翻箱倒柜活像抢劫。谷蕴真坐在那里眯眼审视他的背影,待他转身,谷蕴真便立即摆出一副虚弱无助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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