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时他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也曾经在这里,她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艰难地合上同一道门闩。
而谷蕴真总是很乖巧,他被母亲抱着,便不会乱动,他记得母亲温柔的长发、柔和的声音、以及落在额头上,很暖很软的指尖。
只是在他记事与不记事的模糊岁数中的某一天,母亲便变成了相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只能冰冷而美丽地对他投以微笑。
谷蕴真唯一记得的,便只剩下雨夜里父亲的号哭与自己那时茫然无措的心绪。
他回到家中,把鸡蛋放到厨房,又去寻找很薄的老相册,里面大多数是谷班主登台的相片,很少的几张是谷班主的素颜照和生活照,而谷班主和他的妻子,只有一张合照。
夏夜应喜月华如白练,但谷蕴真却觉得这月光似寒霜,照得人分外心凉意冷。他坐在唯映月色的里屋之中,指尖抵着一本老旧的相册,低头与照片里的已亡人对视。
阴阳相隔,黄泉人间,当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他只看了片刻,便起身进了房间。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或许也身患绝症,因为他的父亲与母亲都是罹患重病,忽然离世。他按着心口,却觉得心跳得并不真实。
每当精神上出现了难以忍受的苦痛,艺术一定是一味相当合适的解药剂。
这也是谷蕴真追崇艺术的最本真目的。
他在院落里放好那把从小伴随他长大到大的古琴,稍作沉吟,便屈指拨出了一段曲调。古琴的音质一如从前,清泠如潺潺流水,只是那调子未免太过愁思百转,惹人垂泪。
这琴声丝丝如诉,它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从遥隔万里的七八岁淌到如今,而弦上凝结不下的那滴苦泪,终于缓缓融化而落。
谷蕴真弹完一曲,按了按眼角,正望月出神,袖间忽地掉出了一根竹签。他捡起褪去颜色的竹签,对着月色看到其上的文字,发现这是上回去漉山时,他在那位以卜姻缘而闻名遐迩的卿卿舍人那里求的中平签。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又伤春……”他轻声念道,下句是乱凑的秦观的一首词。这种东西,无非是给沉在爱慕之中的人一缕玄学上的希望,其实其中的真实性又有几分呢。
但谷蕴真还是把上句的暗喻念了出来:“……不如怜取眼前人。”
怜取眼前人。
大醉一场醒浮生,浮生又得一日凉。
他无端想起上回和池逾去散的那回心、醉的那场酒。池逾那时问了他很多东西,似乎还因为自己的故意挑衅很咬牙切齿。后来他在池府的客房醒来,没有看到池逾的人影,还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气。
但现在那些好像都不重要。
池逾捂他的眼睛和嘴巴,池逾因为他嘴里胡诌八扯的初恋磨牙皱眉,池逾隐晦地向他求和卖软试图让他喝醉,池逾因为畏惧一个答案而粗鲁地掐他的下巴灌他酒,池逾未经允许地吻他右手上的胎记,池逾到现在都不知所踪。
池逾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好。
那都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他想池逾了。
不管这个混蛋做过什么事,在这一刻,在万籁俱寂、华灯俱灭的这一刻,谷蕴真突然很想见他。
想到连谷蕴真这么内敛而保守的人,都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不由自主的疯狂冲动。
他想毫无借口、不顾缘由地奔出去,推开深锁的门,去到池府的思故渊轩里,只为了见池逾一面。
见他的笑脸。
见他风流人间、却唯独对自己深情款款的那双笑眼。
第43章 时载酒
第二日天高云淡,夏阳明媚。谷蕴真在逐香楼闲坐喝茶的时候,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原本不想听,奈何换了座位之后依旧有人在议论,看来这桩事确实牵动着满陵阳城居民八卦的心。
“今日白家那位大小姐在新日酒店过二十五岁生辰,我有个亲戚在新日酒店当服务生,说是把三层楼都包下来了,大堂摆流水宴,谁去都可以。”
“啧啧,倒不愧是喜奢的白家,生辰宴不包场那才叫奇怪呢!欸,照这么说,我没有请柬,岂不是也可以去蹭饭?”
“当然可以。”先前说话的人摇着扇子说,“只是要带一张贺帖去,上书你自己写的祝福语。听说白家收这个给白小姐集福呢,到时候全城的贺帖都会被装到盒子里,再放到城隍庙给白小姐供着,祈求平安。”
谷蕴真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想道,池逾这种读书即要命的人,居然也应邀去了,不知道他又会瞎掰什么不通道理的祝福语。
铁观音慢慢在舌尖回甘,谷蕴真却还是觉得嘴里发苦,他拣了一块最甜的糕点吃下去,依旧无味。大约是心里甜不起来的原因。
原先想来逐香楼散心,但林闻起不在,又听到了这些未免烦人心情的事情,喝口茶都苦,谷蕴真也待不下去,留了茶钱便起身离去。
他越走越气,又想起姓池的对自己百般撩拨,现在反倒衣装革履地去出席别人的生日宴,说不准往后还会迎娶那人进门,觉得池逾简直可恶至极。
很生气,并完全不能息怒!
不知不觉,谷蕴真走到了鞋儿胡同,他许久未见白岁寒,此时倒有些想去看看他,在心中一思索,上回他师兄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抗拒他的探望。
打定主意,谷蕴真便斗胆走向最末的那户人家,但却意外地先发现林闻起靠在白岁寒家门口的那颗大树后,指间端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翡翠烟斗,正垂着眼睛沉思。
谷蕴真正准备与林闻起搭话,林闻起率先抬眼发现了他,他笑着摇了摇头,往后指了指,树干遮住了他的身形。谷蕴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庭院里,白岁寒正在作画。
谷蕴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犹豫踌躇间,白岁寒已经发现了他,在不远的地方说:“安安?”
“啊。”谷蕴真应道,他没有进门,只站在林闻起躲避的树前,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苦恼道:“对不起师兄,我忘记给你买苹果了。”
白岁寒停了笔,看着他说:“没有关系。”
谷蕴真一时没有话答,那边白岁寒却疑惑地皱眉,问道:“你前几天不是买过了?我以为你有所顾忌,没有进来。”
“啊对,我、我前几天脸上长了个痘痘。”谷蕴真猛地反应过来,拙劣地替林闻起圆谎,可惜他的说谎功力远不如池逾。他刚说完就发现自己的话错漏百出,于是无力地弥补道:“我怕你笑话我,就放在门口了。”
白岁寒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谷蕴真觉得他看出来了,林闻起觉得没有。总之白岁寒最后移回目光,拿起笔说:“无所谓,我现在不吃水果。”
谷蕴真走的时候,发现林闻起戴了一对金色的美瞳。
骄阳下,树荫里,他金发金瞳,姿态优雅,恍若人世间里另一颗明艳万千的太阳,又如希腊神话中那位掌管曦光的、名叫阿波罗的古老神明。
――――
新日酒店这场生日宴会办的非常盛大,现场的背景音乐放的是缓和流畅的古典音乐。粉白色的气球和缎带铺满了视野,一大簇粉玫瑰在中央摆成了硕大的桃心,来赴宴的宾客递上红包,然后纷纷去给白太太贺喜。
吃流水宴的客人被要求临时写贺贴,祝福新人永结同心,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场生日宴也是白小姐的婚宴。
新郎还是个金发碧眼的高大外国人,花童则是新人的小儿子,不管心里有何想法,众人还是给予了祝福,毕竟吃人的嘴短。
池逾给了个最厚的红包,便坐在角落里举杯独酌,没有一会就被许原等一群纨绔子弟抓出来,按到桌上一起喝。他左右酒量大,就暂且当个陪酒的,但一整晚话都没说几句。
许原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问他:“池、池少爷,您是不是栽了啊?怎么今儿连句骚话都不说,这不像您!”
“嗯。”池逾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神游,完全不听许原的话,忽然看到远处餐车上有甜点,他想了想,站起身走过去。
许原在他身后大着舌头纳闷道:“奇、奇了怪了,他不是最讨厌吃甜的吗?”
有别的公子哥口齿不清地回道:“别不是他的心肝宝贝喜欢吧。”
“心肝宝贝……哈哈哈哈……太搞笑了……池、池逾不可能……”许原趴在桌子上摆手,酒精麻/痹了他本来就不灵敏的大脑。但他断断续续地想,池逾这种光靠嘴巴游戏人间的人,看似多情,实则最无情。
玩乐这么久,千帆过尽,池逾什么时候又动过真心。
池逾起身之后找到白漫舒,对她提要求:“甜点能给我打包一下吗?”
白漫舒穿着中式的大红礼服,妆容艳丽。她笑道:“大少爷,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池逾不屑地扬眉道:“真不客气的话,我现在已经把东西打劫走了。”
“跟服务生说一下,要什么带走就是了。”白漫舒抱着肩膀说,然后想起什么,问道:“久不见池太太,她最近身体如何?”
池逾皱眉斥道:“你关心她做什么?她现在跟你没关系。你的岳母叫做Lucy,喏,在那儿高谈阔论的那个金发老太太,看见没有。”
“我只是好奇一下。”白漫舒说:“池太太前些天还来函催我跟你相亲呢。你没把我成婚的消息告诉她?虽然我们两家定过娃娃亲,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兴什么‘父母之言,媒妁之言’啊,现在咱们追求自由恋爱。”
“她年纪太大了,守旧又有什么罪过。”池逾听到“自由恋爱”这几个字,神色似乎有些变化。可惜不等别人看出端倪,池逾已经泰然自若地说:“你总不能要求一个穿了五十年长裤的人在她八十岁的时候去穿热裤吧。”
白漫舒笑了笑,似乎认为他的比喻很荒唐。
池逾不欲再说,宴会已至尾声,他拿了打包好的甜点盒子,与白漫舒夫妇道别,然后走出新日酒店。出门时,他又想起自己曾在这里拍下一张自认为很适合谷蕴真的古琴。
今夜月光明媚,可远处天际乌云翻涌,隐隐有雷声。
他告别醉得东倒西歪的众人,独自朝斜阳胡同的方向走去,甩掉了身后所有神志不清的议论与揣测。夜晚的风吹在微烫的脸上,池逾忽然踉跄一下,扶住了路灯柱子,才让自己不至于摔倒。
他恍惚地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醉的,否则怎么会选在这样一个错误的时刻去找谷蕴真?池逾开始暗骂给他灌酒的许原等人,但别的纷杂的念头都开始渐渐模糊、陌生、而后依次蒸发掉了。
他最后只异常清晰地记住了一件事。
要去斜阳胡同,要把甜品送给宣称“嗜甜无罪”的谷蕴真。
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池逾还走错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目的地。他不甚清晰地辨认着门牌号,然后在找到谷蕴真家的时候突然记起来,谷蕴真家在胡同的最里面,门前的空地上有一颗槐树,也有几丛凤凰花。
槐树是他在树荫下曾经求过扇面题字的槐树。
凤凰花是像极谷蕴真右手上胎记颜色的凤凰花。
池逾在谷蕴真家门口站定,正打算冒失地敲门,接着便听到了一道哀哀切切的琴声,那琴声曲调婉转,音质动听,在这冷白月光里,如同一捧并不冰凉的雪,忽地在脸上耳边心尖,骤然散开。
于是他似乎尝到了满身满心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哀伤。
他的手拿着染了铜绿的门环,忽地想起自己上回在漉山,凄寒风雨半夜中,池夫人让他去找出元方丈算卦,他却去了卿卿舍人那儿,抽了一支上上签。
池逾不善于记诗词,但那段签文却意外地记得很清楚,他低声念起来:“风弄竹声古琴响……”
然后他敲了门,动作很是粗暴,不像敲门,更像砸门。谷蕴真怕是会被吓到。池逾这么想着,接着听到琴声断了,有脚步声传来,下一刻,谷蕴真毫不迟疑地开了门闩,哗啦一声打开了一左一右的两扇大门。
他像是知道来者何人,竟然没有一点惶恐和犹豫,就这样利落地开了门。
池逾怔然地盯着他月下的脸,天上的弯钩月突然被云层掩盖,谷蕴真的脸也变了暗,但依旧十分漂亮。池逾甚至有种他的嘴唇是鲜红的幻觉。
月移花影优伶来。
池逾在心里念了那段签文的下半句。
谷蕴真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恼怒,但池逾不知道自己哪里有过错。他把那个甜品盒子双手捧起,几分殷切,递到谷蕴真面前,含着鼻音说:“你不是爱吃甜的吗?我给你带了一点儿来。”
谷蕴真十分充满敌意地望着他,池逾脸上突然落下一两点水滴,有些湿润。他错以为那是自己的眼泪,于是惊愕地睁大眼睛,低声说:“我现下虽然有一点悲伤,但应当不至于真哭吧……”
谷蕴真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池逾拉进门内,他一边重新关上门,一边说:“是下雨了,我的大少爷。”
第44章 调冰雪
池逾冷不丁被拽进门内,脚步一个不稳,扶着门板才勉强站好了。谷蕴真关好门,偏头在晦暗的光里对上他深邃而认真的眸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池逾此刻似乎是有些醉了的。
否则他怎么有胆子这样看着自己。
谷蕴真把他带入里屋,他家的电线被近来连绵的雨浸坏,已经断了许久的电,晚间便用蜡烛照明。他正要出门去找蜡烛和火柴,池逾却跟出来,亦步亦趋地缀在他身后。
“跟着我做什么。”谷蕴真用陈述的语气说了一个问句,他的态度颇有些不冷不热。池逾醉了酒,智商和情商都直线下降,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后颈。
他们黏黏糊糊地走回客房,谷蕴真在桌上放下烛台,忽然觉得池逾有些幼稚,而自己则比较可笑。池逾带来的甜点搁在桌上,包装没开,但看豪奢的金色太阳图标,那些东西来自新日酒店。
谷蕴真盯了一会儿盒子上那个金色的太阳印记,被催生的烦躁丝丝缕缕地慢慢缠上心头。他想挑起些什么来发泄掉一些无名火,于是问道:“这是哪来的。”
还是那么陌生的语气。
像被一只平日里对你打滚撒娇的猫突然挠了一下,比之不见血的皮肉之苦,也许心上的打击会更痛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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