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充满痛苦的压抑声音让江寻的冲撞更疯狂。七皇子用尽全力,把江寻拖回听监室中,江寻拼了命地要挣脱,两眼通红,血管凸起,已经失去理智。
七皇子心中明白,江寻是知道一切无可更改的。他的父亲,为了心中信念,也为了家人,也为了长久理想中的未来图景,决定站在另一边,意味着死亡的那一边。
江寻明白。可那是他的父亲。
他不停歇的挣扎撞得七皇子胸口发痛,可七皇子依旧死死地抱住他,用手臂堵住他的嘴,埋住他的叫喊。手脚已经使不出力气了,江寻就用牙咬,把七皇子隔着袖子都咬出了血。
巨大到骇人的雷声中,雨重重砸落。
血与汗与泪淌下,晕开,在当年被墨点晕染的衣袖,在他和他的胸口。
☆、二一·裂簪
雷声终于止息时,大门开合,太子离开。
江寻挣脱七皇子,两人冲进去,看到了死去的江父,身体蜷缩着,脸上是死前的痛苦,双眼紧闭。七皇子看到便知,是毒杀。
江寻看着江旷星,久久地沉默,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忽然伸手,将江旷星的眼皮推了推,好像想让江父睁开眼,平静的语气,就像早晨问安一样,一声声问道:“父亲?……父亲?……父亲?”
七皇子不忍,拉住了江寻的手,江寻也没有反应。
七皇子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们必须走了。”
像被这句话惊动,江寻转头怔怔看七皇子,眼中忽地涌出泪。
那泪,竟混着血。
七皇子心中惊骇,刚要开口,江寻闭上眼向后倒去,鼻孔眼眶都同时流出鲜红的血来。七皇子把抱在怀里,才发现江寻身体已经烫得如烧炭一般灼手。
背起江寻,他迅速离开,打定主意不能让江母看到江寻的样子,于是直接带江寻悄悄回到查封后已经被废弃的景王府。
晚上,江寻醒过来,一片幽暗,只有一只微微的烛光,一跳一跳,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
他感到手边有一股凉意,才发现七皇子坐在地上,挨在床边,握着他一只手腕。七皇子露出的手臂、袖子、衣襟,都是血。江寻心里一紧,然后想起,父亲已经走了。走得那样惨烈凄凉。
他拉起被子,把自己捂在里面,雨还未过去,雷声已经没了,可那时的雷声还历历在他耳边。被子裹着他无声的哭嚎,发抖,捂住了他的痛。
像是有感应一般,就算江寻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七皇子仍然惊醒过来。他看到面前蜷缩成一团的江寻,用力挪动麻了的身躯,站起来,俯下身,轻轻张开手,用怀抱拥住江寻,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三天,江父死讯出,被归为畏罪自尽。
圣旨下,江家被查抄,江家母妹被贬为娼籍,江寻被贬为漠北行宫苦役,今生不得离开驻地。
出发往漠北之前,江寻住在劳役营房,因为他是戴罪之身,被关在一间牢房里。
不顾章先生的劝阻,七皇子去劳役营房找江寻。可真见到面了,又发现不知道说什么。
“也好。”最后,还是江寻打破沉默。他拿出那根紫檀簪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塞进七皇子手里,七皇子不接,两人僵持着,江寻忽地说了一句:“这一生,不必再见。”
七皇子睁大了眼睛,江寻垂目,两人没有四目相对,可江寻眼中的决绝,他看到了。
“你在想什么,江寻。”他问,却又不是问。
他最害怕的,就是他猜中了江寻的心思。
“你是不是在想,要用余生去复仇?所以你要先斩断和我一切联系?”
江寻没有回答。
七皇子的呼吸急促起来,“你要如何去?太子的势力大到可以由他心意遣散天牢最深处的侍卫,连我要做什么都不过借他的光,这样的人,你要怎么去斗?他为了一场诬告可以筹谋数年,这需要怎样盘根错节、眼线遍地的网织罗列,你想过没有?”
江寻的脸色比之前更冰冷,七皇子从未见江寻露出过这样神色。
他一时情急,不顾江寻抵抗,紧紧抓住江寻的手臂,脱口而出:“江寻我求你听我一句:不要去送死!”
江寻听了这话,双眼一亮,怒目圆睁,挣脱七皇子,拿起手中那根紫檀发簪,一下折断,扔在地上,冷冷一句:“我江氏一族生死,何曾敢与你有关。”
七皇子听了这话,怔住,许久,没有再说什么,跪地把簪子的碎片一片片收拢,抱在一块手绢中收好,起身,只说道:“我会让你平安回到我身边。到那时,我亲手为你戴上它。”
留下他带来的包袱,七皇子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身,一字一字,字字都像刻在心上一般郑重,“你要保重。”
不知七皇子走了多久,天光已暗,四壁寒凉。江寻打开七皇子留下的包袱,里面有御寒的衣物,银两,还有一本他们俩一起编写的诗集,第一首就是石桥下的那四行。
他闭起眼,看见石桥下模糊字迹。其实那时他已看出,那字迹,是陈年的血,与石色相溶,变成深褐的灰。
看到那首诗时他还不知道,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候:没有谁负了谁的心,只是有些人的分离,并不是因为不再相爱。
闭着眼,他仿佛能听见金色的鱼游过他们的肩,微风清波,日影反射在桥底,像发亮的纱的游丝,中间,荷池浸润青石,水花拍在云纹,字句映照,撇捺间,像一个不小心出声的秘密。
“小八,喜欢么?”他转头,看见身旁那幻影问他。
“喜欢。”靠着冰凉的石墙,他说。
“很喜欢,很喜欢。”
☆、二二·离人
几天后。
离城时,江寻手脚都戴着镣铐。他一直低着头,直到一处,他才抬头望了眼,只这一眼,押囚的监官一鞭子打过来,打在江寻鼻梁上,绽开一道口子,流下血来。
“看什么看?罪臣之子,也配抬头看景王府的墙瓦?”
小江低下头,再没抬眼看。
那个湖心岛,会再盛开成一座花洲吧,等冬去春来。
可是,他的冬天,不会过去了。
因此一役,太子势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第二年一切太平,唯独深冬时圣上染了风寒,迁延不愈,朝野都在暗地议论太子随时可能登基。
江母与江妹被贬入娼馆后,七皇子请章先生打点,将她两人安置妥当,如今都城局势不稳,一旦太子登基,江氏余族死生难料,七皇子前去探望江氏母妹,言及圣上身体,江母很平静,说,这一天早晚会到。
江母拿出一个包裹,请求七皇子,有机会去漠北猎苑时,捎这个包裹给江寻,言其中有一封书信和一些御寒衣物,还有能使冻疮愈合的膏药。
又过一月,开春,圣上身体忽然大好,朝野私下议论,都说圣上像回光返照,某日,圣上忽然说既已开春,该按常例围猎,全部朝臣和太子都反对,唯独景王没有。
下朝,圣上留七皇子对弈,到一半,宫人端来药,圣上不喝,七皇子劝他,圣上不大乐意,“既然关心我身体,为什么你不和其他人一样,反对我去猎苑啊?”
七皇子犹豫,圣上说:“但说无妨。”
七皇子离榻,跪地,慎重道:“儿臣阅读医书典籍,各种病症,各有对应的忌口,然儿臣也听得民间郎中说过,若患者已享高寿之天命,则时时遵循医嘱禁止不如遂其一二心愿。太子殿下与诸位大臣,必也心怀善念才劝阻父皇,但儿臣也有儿臣的善念,儿臣此时的善念,就是遂父皇心愿。”
圣上听了,端起药皱着眉头一口喝下,良久,感叹道:“太子拿朕当皇帝,你拿我当父亲。善哉。”
七皇子回府,和章先生讲起近日朝中事,也讲到圣上问他这一段。
章先生听了七皇子的回答,赞扬。
七皇子看向窗外,“如果那时候他没有保我,我这番话,一定会是全然真心的。”
他转回头,看到一直摆在桌上的包裹,正是江母托付他交给江寻的那一只。
他语气里有一种恍惚,“可怜,下棋的人,终会变成棋子。”
章先生在一边没说话,七皇子察觉,笑了,“先生是不是在想,辅佐错了人?”
章先生摇头,“不,不是错了,是对了。”
七皇子将包裹拿起,揣在怀中,似乎那样,就会有一点温度,能让那个人在接过去的时候,感受到。
一个月后。
江寻接过那个包裹,没有打开,只是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谢景王体恤”,就要跪下磕头,被七皇子伸手拦住。
“你这是做什么!”七皇子道,然后注意到江寻手上的伤,捋起江寻的麻布衣,他注意到那里有不止一道鞭痕。
江寻挣脱他,放下袖子,“戴罪之身,还活着就算不错了。”
江寻并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七皇子却想着多看他一会儿,多讲两句话也好。
“令堂和令妹虽然身居勾栏,但我请章先生多加打点,她们平日做女红和帮忙杂务为生,没有受到什么勉强。”
“多谢景王体恤。”江寻还是这句话。
七皇子张口想再说什么,却惊讶地发现,竟没有话好说。过去数月,心头盘旋无数言语,如今见到了,却被翻涌的心潮吞没,一句也冒不出来。
这一瞬的犹疑被江寻捕捉,他欠了欠身后转向门口就要离开,七皇子怎肯就这样又分别,江寻还未迈步,就感到被七皇子从背后紧紧抱住,抱得那样用力,他挣扎几下也没用,肋骨都开始隐隐发痛。
心间事不由他。他来不及阻拦脑海里浮上的念头:七皇子瘦了许多。
江寻想的,不说,七皇子却想着关于江寻的同一件事,说了出来。
“你瘦了很多。”七皇子说。江寻的身子瘦削得让他心惊。他收了几分力气,怀抱变松。
江因这一句话,停下了挣脱,低眼看地面,仍是不说话。
这一停止,也让他看到七皇子手腕、手臂上的伤痕。是那个雷雨夜,被他咬的。
七皇子能感到,江寻心软了。可他也立刻感到,江寻在抗拒,在恨这不由自主的心软。
然后,他发现缘由了江寻心软的起因:他手上被咬出的伤痕。
七皇子立刻收回手,松开了江寻。他不想让江寻回想那个雨夜。他不想提醒他那些痛苦。
这一松开,江寻像挣脱网缚的鱼,打开门离开了,没有回头。
七皇子独自站在屋中,抬起手臂,指尖划过那一道道伤痕,没有说话。
江寻回屋,其他劳役都在值守,他趁独自一人的机会,关上门窗,打开包裹,取出信,没有拆,仔细检视一番,才取出封着的信笺。
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看罢,又拿起信封对着烛光重新检视,然后打开包裹里那个小小的药盒。
他面色冰冷,合上药盒的盖子,然后烧掉了那封信。
火光猛地一下亮起,又急速恢复微弱,他死死盯着那封家书烧成灰。
不知何时,他双眼竟已遍布血丝,噙满热泪。
第二天要去围猎,七皇子想起和江寻年少时的约定,如今两人都在猎苑,却是如此情形,他辗转难眠,要点起烛火,却听窗户被推开,他一步越至墙边要拔下悬挂的剑,来人却道:“是我。”
是江寻。
七皇子惊讶不已,刚要说话,却在幽暗的月光中感到胸口一阵凉。
江寻抱着他,把自己埋在他怀里。
七皇子一动不敢动。这是不是梦?
江寻也不动,只把七皇子抱得更紧,过了会,轻声问道:“你记得吧,一起读书,骑马,看花。”
七皇子鼻尖一酸,“记得。”他这才敢抬起手,轻轻抚江寻的背,察觉江寻微微地颤抖着,于是用另一只手碰触江寻抱着他的手。江寻的手是冰凉的。
他紧紧抱住江寻:“你身子怎么这么冷。”
江寻轻笑一声,“我值夜,风很大。”
七皇子打开外袍,想把江寻裹进来。
江寻笑了笑,有缓缓的柔情,像涟漪般在他轻笑中漾开。七皇子几乎不敢相信是和白天同一个人。
只听江寻道,似问非问:“直接去被子里好不好?我冷。”
……
夜间,七皇子熟睡,手环着江寻,像是梦里也怕他跑了。江寻独自醒着,枕着手臂,在昏暗烛光里久久看七皇子的脸。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江寻回到行宫杂役住处,在围廊转角,无人,他放慢脚步。
“你知道太子不会放过你的吧。”有一个人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
第二日,七皇子随大队围猎,半道,有两个侍从疾驰而来,一个奔向七皇子,一个奔向圣上。
七皇子得报,江母和江妹已经自尽。七皇子愣住,险些被一支不知哪里来的偏掉的箭射中,身边六皇子拔出马鞍旁的佩刀替他挡开,才让七皇子免于受伤。
“老七你想什么呢!小心点啊。”六皇子说,“刀剑有眼无眼,要看你和谁一起玩,围猎人这么多,你更加要小心。”说着猛地拍了拍七皇子的背。
七皇子却始终看着圣上的方向。他看到圣上也从侍从那里得到一个消息。
一开始,他猜想是江母的事,然后意识到不可能。
圣上不可能再关心已经贬入娼籍的罪臣家眷。即便有这个报告,也不会重要到需要在猎苑打扰御驾的地步。
他之后才知道,他猜得没错。圣上得到的,是猎苑行宫偏殿起火的消息,但无甚损失,只烧死正在值守的杂役三名。
听罢消息,圣上神情毫无变色,继续奔马围猎。
两个多时辰后,七皇子回到行宫,才知偏殿起火,烧死杂役三名,因为风大,火势凶猛,很不容易扑灭了,已经收敛检查过废墟,得死尸三具,其中有两具已经认不出样子了。
议论此事的下人们,一瞥见七皇子的身影,就装作并未议论的样子。
七皇子敏锐察觉不对,心中蹊跷,直至回到卧房,章先生跟进来,掩门。
章先生低头道:“殿下,根据值勤安排和尸身骨相、身体特征,偏殿烧死里还能辨认的那具尸骨,验为江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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