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船尾有人拉长了声音,好像是在对他们说些什么,声音清扬柔美,说起话来像一支歌。祝深好奇地凑了过去,将头探到了外面去。
后面的那船头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粉红的裙子,头上戴着一圈红白相间的花环。
见祝深探出头,小姑娘很高兴,扬手与他打招呼,手中缠绕悬挂着的一大圈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
“她在说什么?”祝深问钟衡。
钟衡瞥了他一眼,“她说想送你一个礼物。”
小姑娘又絮絮地说了一大堆祝深听不懂的话。
钟衡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了什么,小姑娘遗憾地点了点头,忽地扬起了一个笑,又对钟衡说了好一串。
祝深不解地看向钟衡,钟衡眼睛盯向别处,轻咳了一声。
“你们在说什么?”
钟衡低声道:“没什么,她说她们家是卖龙凤铃的,说要送我们一对。”
祝我们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她为什么要送我们啊?”
钟衡低声道:“她说你好看。”
祝深乐了:“我就说你没有全部翻译过来吧,这么重要的话你怎么可以不翻——”
“伸手。”钟衡打断他。
祝深不知道钟衡为什么突然有些生气,耸了耸肩,伸出了手。
那姑娘开心地从腕上解下一对龙凤铃,握在了手心,轻轻地对它们说了什么,然后虔诚地将双手递了过去。
船身摇摇晃晃,祝深险没站稳,是钟衡拉了他一把。
祝深侧头对他笑了一下:“谢啦。霓城话怎么说谢?”
“霞霞。”钟衡低沉的声音吐着上扬的叠词音字,说不出地好听。
祝深双手接过了那对龙凤铃,对着那个小姑娘道:“霞霞。”
她捂着通红的脸回到了船篷里,缠绕着的铃铛们齐齐作响。
祝深也回到了船篷,一手握着一个铃,像是得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两个铃子一大一小,用黑线穿着,还缀着珠子。铃身花纹繁复,一个刻着龙纹,一个刻着凰鸟,看上去十分古朴。
“你要哪个?”祝深冲钟衡摇了摇,两个铃铛叮铃作响。
还没等钟衡说话,划船的老伯就道:“这是龙凤铃啊。”
祝深意外这老伯会说普通话,又问:“您知道?”
老伯笑了:“你左手的是龙铃,右手的是凤铃,各有各的声音。把它们合在一起,还会响起别的声音。”
祝深一试,果然又是另外一种声音了。
钟衡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拿他左手的那个铃铛。
——却没能拿得走。
祝深指尖绕着那铃铛的线,轻轻一扯,铃铛顺着长线,又从钟衡手中滑到了他的手中。
祝深勾着长线冲钟衡笑:“好歹你得这铃铛也是沾了我的光,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钟衡沉眸盯着祝深,后者嘴一勾,弯了眼睛。
“谢谢。”
“我要听你说霓城话的。”
也不知怎的,祝深就想要听一听一向高冷的钟衡说软糯的霓城话。
钟衡垂眸看着祝深摊开的手心,看了约有好一会儿,想来是喜欢这铃铛的。
这倒是奇了,祝深与他相处了这么久,还没摸清他的喜好,也从没见他表示过喜欢什么。
正在祝深想要把铃铛递给钟衡的时候,突然见他喉结动了动,轻道一声:“霞霞。”
钟衡说霓城话时,低沉悦耳,敛尽冷冽,是温柔的,也是温暖的。
祝深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钟衡就从他手里拿走了那只铃铛。
一声“叮叮”,从祝深的手心传到了钟衡的手心。
祝深随口说道:“我的铃铛你可要保管好了。”
钟衡看了他一眼,启了唇,想要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良久,他说:“嗯。”
隐约中,有什么在发酵,只是时间尚早,仍有许多不算明了。
抬起头来,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什么已经变了。
不变的是往复的流水,是城北的河道,是三月的霓城的岸边柳,从你面上温柔拂来的时候,仿佛连时间都静止。
那变的是什么?
是灵动的表情,是偶尔的置气,是手心的铃铛还残留着你掌心的温度,是偏头就能看见的你。
祝深啊。你的什么东西我没有保管好?
第22章
回到酒店以后,祝深就开始继续完成那幅没有上色的画了。
他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一层一层叠加色彩,这次他的颜色用得很妙,新色与旧色交织碰撞却层次鲜明,亮的是灯笼,暗的是深巷。由亮到暗的过度技巧也堪称完美,不拖泥带水也不显得突兀,算是他应有的水准了。
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去的,祝深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拍下油画,发给了大洋彼岸的吴绪。
祝深去客厅倒水,看见沙发看报的钟衡。
钟衡问:“画完了?”
祝深喝完一整杯水,点头问他:“你要不要看看?”
钟衡折起报纸,从沙发上起身,随他去了书房。
祝深在橱柜找到一盒霓城产的烟,他叼起一支,勾笑看着钟衡的背影。
钟衡走去细细端详,祝深趁着这空当,四处在寻找打火机,正找着,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祝深伸手一拿,摘下了嘴中的香烟。
“吴绪?”
钟衡抬头看他一眼,复又很快地低下了。
祝深倚着窗,对电话那头道:“看到我发你的新画了?”
吴绪慷慨激昂地吹了好长一串彩虹屁,又展望了一下祝深的美好未来,最后笃定道:“你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的,真的,我保证!《废墟》绝不只是你的艺术巅峰,照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成为——”
“行了。”祝深听不下去了,嘴里没味,急需一支烟来解救。他抬起了手,指弯夹着香烟,冲着窗外比划了一下。
吴绪在那边嘿嘿地笑了两声,对祝深说:“事情帮你办妥了,那几张霓城水墨已经买下来了,过几天就能邮回白屋。你怎么会想到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的画啊?”吴绪顿了顿,严肃道:“其实你有没有觉得他的画风和一个人很像?很像你——”
“先挂了。”祝深眸色渐暗,摘下了烟说。
“哎,等会儿!”吴绪叫住祝深:“爱丽丝已经催了我很久了,她问你什么时候回L国复诊?你的药没有了吧,不能再拖了听到了吗?”
祝深将烟重新送到了嘴里,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世界清静。
他迈腿朝钟衡走去,见钟衡还在画架边凝望着那幅画,问他:“看出什么门道了?”
钟衡摇头:“没有。”
祝深当然知道他看不出什么,只是想听他夸自己,于是道:“你只用告诉我好看不好看就行了。”
说出这话时,祝深自己都愣住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追寻过别人的意见了,外人眼中的好看不好看从来不是他要考虑的因素。
他只问自己喜欢不喜欢。
“好看。”
钟衡这么一夸,祝深的嘴巴就往上面翘。
钟衡看着打完电话心情明显好转的祝深,问他:“每次你画好了画都会先发给吴绪看?”
“当然了。”祝深转头看到书架上放着一只打火机,于是径直走过去点燃了嘴里的那支烟:“他是我的代理人。”
一时间书房烟雾缭绕,祝深又回到了他的沙发上,盘着一条腿,抬起头看着钟衡。
钟衡看着祝深娴熟地吞云吐雾,在他印象中从前的祝深是不会抽烟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钟衡冷道:“别抽了。”
祝深微微讶异,头抬得更高,却没有听话,朝他挑了挑眉,吐出了气来,烟圈散化成的烟雾周旋在两人之间,莫名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祝深的唇眼都好似带着迷人的勾子,在这弥散的雾中夺人心魂。
“你在管我么?”祝深笑着问他。
祝深说:“我不喜欢别人管我。”
是笑着的,是漫不经心的,然后悠悠地伸出了一把刀子。
钟衡一僵。
是啊,他在管祝深吗?
他有什么资格管他。
钟衡转身就往屋外走,祝深却皱起了眉头,还没说话,猛地咳起了嗽来。
霓城的烟太冲了,祝深抽不惯,这一咳就惊天动地,人在沙发上都咳得晃了晃。
钟衡脚步一顿,回头看见祝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忙走回去给他顺气。
“把烟戒了。”钟衡硬着声音说。
可他的手,却是那样地温柔,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祝深单薄的后背。
祝深吃得太少,人瘦得好像只有骨头,温热的掌心隔着两层衣料还能清楚地感知他脊柱那一节一节的形状,钟衡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一碰,祝深就散了。
“你别管我。”祝深推开他,转过身去对着窗户,捂着胸口咳着嗽。
就像一个赌气的小孩。
钟衡的手以一个尴尬的弧度停在了半空,微握成拳,人又走了出去。
听见钟衡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祝深,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回头看着钟衡离去的背影,将烟头狠狠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他深呼吸顺着气,却见钟衡又走了进来,手里还握着一杯温水,面无表情道:“喝了。”
祝深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对钟衡恶言的是他,赶钟衡走的也是他。
他不该喝下钟衡的水。
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种微妙感觉,祝深逞强惯了,事实上他都已经习惯自己张牙舞爪了。可他在钟衡面前却像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羞耻与羞愧在这一杯温水前放大了,他宁愿不喝这杯水。
可钟衡却不由得他不喝——杯口抵住了祝深的唇,顺着他微张的牙关,往他的嘴里倒进了一小口。
钟衡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放下杯子离开了。
祝深咽下那口水,愤愤地握拳捶在方桌上。
……疼死了。
想了想,祝深把烟盒丢进了纸篓,又闷头将剩下的水喝完。
真是中邪了。他想。
直到两人返程回滟城,上飞机前,都没有再说过话。
收拾行李时祝深粗暴地将钟衡那套借给他穿的运动装扔到了床底,一个人用力地坐在了床边,床垫都跟着颤了几颤。可他想了想,又钻到了床底把衣服拿了出来,没好气地叠进了行李箱中。
是这样反复无常,却又率性得可爱。
打开了门,门上挂着的凤铃还在叮当作响,祝深瞥了它一眼,翘着嘴,把它从门上拽了下来,揣进了兜里。
手心捂着,不许它发出撩拨的脆响。
真是怪让人烦心的。
上了飞机,两人并排坐着,像是陌生人似的。
祝深问空姐要了一杯咖啡,钟衡扫了他一眼,也要了一杯咖啡。
祝深余光瞥了钟衡一眼,见到钟衡面色如常,不像点错了的样子。
他盯着空姐倒咖啡的动作看了半晌,直到看到空姐微笑着把咖啡放到了钟衡的桌板上,将小推车给推走了,再没忍住:“你为什么也喝咖啡?”
“嗯。”钟衡冷冷地应了一声,又说:“一会儿我们回滟城先去如意山。”
祝深一听又要去钟宅秀恩爱了,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钟衡却说:“不是去钟宅,是去祝宅。”
“祝宅?”
“你爷爷和我说他回国了,叫我们回到滟城一起去看看他。”
祝深就更加奇怪了:“为什么我爷爷会跟你说?”
印象中祝老爷子很喜欢钟衡,不然去年也不会和钟老爷子给他们点鸳鸯谱了。他从前是被他爷爷宝贝在手中的,他知道,爷爷如果不是真的看中钟衡,是断然不会让自己与他结婚的。
“因为我们结婚了,祝深。”钟衡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眼里,和你说或者和我说都是一样的。”
祝深一时语塞。
钟衡将他桌板上的咖啡一饮而尽,转手又拿起了祝深桌上的咖啡。
“这是我的……”还没等祝深说完,钟衡就把祝深的咖啡也喝完了。
祝深凝眸看着钟衡,总觉得他今天是在生气。
空姐见两人的杯子空了,问是否要续杯,钟衡转头看向祝深。
眸光依旧幽深,薄唇轻抿着,一脸全看祝深的意思的样子。
祝深看着空姐,鬼使神差地开始听话:“……给我来杯水吧。”
毕竟待会是要去自己家做戏,关系还是要处的。
钟衡神色稍霁。
“两杯水。”他对空姐说。
第23章 (捉虫)
钟祝两家在如意山上离得不远,两家一直是常常往来的。
祝深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自己家,可钟衡的礼数并未少,带上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采买的霓城特产,哄得祝老爷子哈哈直乐。
祝老爷子今年八十了,可他头发尚未花白,依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若是不说,决计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老爷子年轻时在部队一脸威严,可对幺孙却是宠得不行,亲自在门口等着祝深他们回来。两人回来了以后,他一手拉着祝深,一手拉着钟衡,将他们牵回了屋内,问起了他们的旅行。
“你们玩得愉快吗?”
祝深点头:“愉快。”
钟衡也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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