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盛越泽就再没来过,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也只让助手过来。前些天钟鸣主动联系了他,告诉他剧组准备半个月后开机,如果他的身体不允许也可以适当推迟进组,他赶紧说自己下周就能出院,这次绝对不耽误。
这次的治疗进行得很顺利,医生说他的腿已经完全康复,已经能正常行走,但短时间内还是要避免剧烈运动。他一想到过不久就能进组拍戏,心跳就加了速。
他终于可以开始工作了。
他拿起手边那一堆书中的一本,上次剧组派给他的最新剧本。
看着上面电影的片名和两个主角的名字,脑海里又响起那一段在死寂的大厅中播放的录音,他的心逐渐泛起痛来。
这是当初易欣付出了他至今未知的代价,努力帮他争取来的机会。本是姐弟共演,现在却只剩了他一人。
他抬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要把这当成她的遗愿,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出院的那天,他很早就开始收拾东西。按照约定,他要从现在的房子搬出来,住进盛越泽指定的地方。
圈内这样的关系他听说过不少,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个操作法。每当他思考这种关系的性质,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在往深渊靠近的时候,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在抗拒,让他清醒,让他不要贪图短暂的利益。
但当他想到能马上讨回他姐的东西时,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不论将来面对他的会是什么。
在整理的时候,他突然想回家一趟。虽然盛越泽让他直接去他那里,搬家的事晚几天再说,他还是想打包一些重要的东西先带走。依对方的古怪脾气,他去了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家。
他打了个电话给盛越泽的助理,告诉对方自己先回去一趟,晚一点自己开车过去。对方似乎有些为难,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等到下午和主治医生谈话,了解完以后的注意事项,便提上行李告别走出了院门。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正直直地往下坠落。
当他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时,感觉到自己真的要迎来新的生活了。
他拦了一辆车往家的方向开。接近市区时,一路上经过一条条烟火气息很足的街道,到了离家最近的闹市区后,他忍不住让司机就在这里停下来。
大概很久没有到热闹的地方,让他这样极端喜静的人都有点想念起嘈杂的氛围来。下车后他就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像是在享受最后的自由,急切地冲向任何他所能触及的缝隙和角落。
他拐了很多个弯,走进了一条只有寥寥几盏灯的偏僻小巷。这时他听到一个旋律从巷子深处传来,是一个女人的歌声。
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旋律非常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只跟着好奇心径直走到了一家酒吧的门口。
从门口的装潢来看,这家应该是一个比较朴实的清吧。他想听听音乐放松一下也好,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店的规模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一些,此时挺热闹,一半以上的座位都满了。舞台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正微微低着头哼唱。
她留着披肩的黑色长发,皮肤在灯光下白得有些病态,五官很立体,但看得出不是很协调,脸颊侧面一道凸起的长疤痕更给她的面容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易畅找了前排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舞台上的人。
温暖而忧伤的旋律刺激着他的神经,缓缓敲击着他的心脏。
慢慢地,他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震了震,又怀疑自己是想多了。他闭了闭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手心还是克制不住地出着汗。
等这一曲完毕,台下响起了很热烈的掌声。女人微微鞠了个躬,起身走下舞台。
接下来一个年轻歌手上了台,摆好吉他开始弹唱,活泼明快的旋律很快充斥着整个酒吧,但还是没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又呆坐了一会,打算起来去点杯饮料,却听见旁边有人用轻佻的语气道:“怎么,那么金贵啊,一杯酒都不肯喝?”
与这里氛围格格不入的语气显得十分尖锐,他扭头,只见刚刚台上的女人就站在不远处,还是低着头,脸上带着些茫然的神色。她对面是两个坐着的男人,大概是对她感兴趣,但却又一脸看不起她的表情。
“对不住,我不陪酒……”她有些讪讪地道。
一男的似乎喝高了,大着舌头道:“好啊,那你滚吧。”
女人听了这话就想往易畅这边方向走,没想到刚迈出一步,一条腿就猝不及防恶意地截了过来,将她重重绊倒在地。
一旁的两个男人相继发出刺耳的哄笑声。
易畅见状马上站了起来,上前想伸手扶起她,却被一个东西吸引住目光,一步动弹不得。
女人抿紧嘴慢慢地爬起来,习惯性地揽起了披在胸前的长发。借着舞台上偏来的灯光,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锁骨处的那道疤痕。
他记忆中的那道,从儿时就存在的疤痕……
与此同时被唤醒的,还有那首从儿时就开始听的歌,当时还是男孩的他如此熟悉的歌曲。直到那个最爱抱他的人离开的那天,也带着这个旋律一起远离了他的生命。
他嘴唇哆嗦着,又张又合,突然的失言让他慌张无措。
女人起来后没有看身边的人,捏紧了衣襟就要逃开,直到她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
“妈。”
她愣了愣,又觉得应该不是在叫自己,停顿了一秒又要往前走。
他看着那个又将从他的视野里远去的消瘦背影,只觉心一阵剧痛。
“妈……”他靠近她,脚步有些不稳,“我是畅啊。”
第72章 幸运
在夹杂着鼓点的乐声中,时不时有人穿过并不宽敞的走道,向木然站着的二人投去有些异样的目光。
易畅微微喘着气,看着面前的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微蹙着眉看向他,视线在他全身逡巡,眼神变了又变。之后,她的唇开始颤抖,眼里有了泪光。
“张妍你快过来啊!”
这时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匆忙看了一眼身边后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跟我来。”
易畅跟着她穿过人群走出了酒吧,又继续往巷子深处走,一路上他又惊又喜,心里又有满腹的疑惑,说:“妈,你怎么叫……”
“嘘——”
女人似乎很警觉,扭头对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拉着他快步走到一个木门前,掏出锁开了门。
这是一栋简陋而老旧的平房,进去后还能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他跟着她往里面走,穿过一间房后,他们来到一个更小的门前,门口挂着的是极其老式的已着了一层锈的锁。
进门后,她对他道:“你……你先坐。”
易畅哪里坐得住,只傻站着,看着面前的人用发颤的手反锁上门。她挠挠头又想了想,觉得不放心似的,拿起旁边的木凳又顶了上去。
等做完这一切,她喘着气转身向他,手放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惊喜,有惶恐,也有不敢置信。
“妈,”他吞咽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快要说不出话了,“妈,我……我是易畅。”
像是怕对方听不清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哽咽:“你还……你还记得吗?”
他承认他害怕。怕的不是他认错了人,怕的是他的母亲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爱他的人,连相认的机会都不给他。
即使他们失联十年之久,即使她的面容已经改变,即使他永远记得她的名字不是张妍,而是越玲,他仍然确信,面前的人就是他的至亲。
十年了。他从没妄想过,这个只在相册和模糊的记忆里出现的人,真的又再次回到他身边了吗?
他怎么那么幸运?
越玲深深看着他,眼里已满是泪水,拼命点头又摇了摇头,上前紧紧拥住了他:“傻孩子……妈怎么,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紧紧地将她回抱住,仿佛一旦放松就会再次失去一样。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激动的心情,就像在不断安抚他,告诉他她还是在意他……
过了许久,等到泪水都浸透了衣服,他放开他妈,抬手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越玲也擦了擦眼,笑着道:“渴了吧?我给你倒点水。”
他点了点头坐下来,看她忙活着。渐渐地,他发现她不管是做什么,手都一直在发颤,让他不禁有些担忧。
等他从那双瘦得骨节分明的手里接过水,便问:“妈,你的手怎么了?”
“啊……没什么,”她随意地甩了甩自己的手,“大概……大概是最近有点累,不碍事。”
他看了一眼手中遍布着划痕的简易玻璃杯,像是已经用了很久,他喝了一口便抬头观察四周。
这个只有十几平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凳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个破旧的衣柜,地是光裸的水泥地,墙皮都已经掉了漆。
他看得心里有点泛酸,问:“妈,你这几年都住在这里吗?”
这几年在找他爸的时候,他也有打探他妈的消息,但都一无所获。在他爸出事后,他们姐弟俩终于决定将他们妈报为失踪人口,只是在一次搜寻后就放弃了。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那么想见到她,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继续找下去。但是那种希望落空的滋味,他实在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鸵鸟,好像将让自己痛苦的事情埋藏起来,它们就会在他的视线外消失一样。不管是对谁,对亲情,抑或是爱情,他习惯于自欺欺人,逃避着真实存在于他面前的问题,于是才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这房子啊,就这两年搬来住的,挺习惯的。”
越玲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柔和又有些傻气的笑,和他印象里的母亲有一些不同,但还是让他觉得非常喜欢。
他注视着她做过手术的五官,心疼地抚了抚那道有些狰狞的疤痕,问:“你的脸呢?怎么伤的?”
“之前……之前和人结了仇,觉得整了容会安全点,就去做了……”他妈有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对他笑了笑道:“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一些?”
他怔了一会,握住她的手,说:“不管怎么样,妈都是最好看的。”
这句话显然很受用,他妈笑开了,说让他等等,她去拿点点心过来。
他站了起来,细细打量着这个房间。他将地上的垃圾收了收,又把散落的几件衣服捡了起来,不经意看到衣柜边的角落里有一个黑漆漆的盒子,还上着锁。
盒子很精致,上面落了些灰。他将它从地上拿了起来,拿纸巾沾了点水正准备擦拭的时候,却听门口一声厉喝:“别碰那个!”
他吓了一跳,扭头只见他妈瞪着他,眼里充满了惊慌,快步走了过来将盒子夺了过去。
“抱歉,我就想擦一下……”
他想他可能动了她什么隐私的东西,女人的心思应该都挺敏感的,是他冒失了。
越玲看了眼她儿子,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把盒子放进了衣柜后,她转头对他笑道:“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吧。”
桌上是两瓶酸奶,还有一袋子各式的小蛋糕,他妈拿了一个塞进他嘴里,道:“隔壁邻居今天带的,我给热了一下,味道还好吧?”
看他点了点头,她便开心得不行,自己也拿起一个吃了一口,继续说:“我这工作呀也是她帮忙找的,酒吧里一个管事的,人特别好,刚刚那一嗓子听见没?就是她,哈哈。”
易畅将嘴里的蛋糕吞下,问:“为什么把名字给改了?”
“哦名字啊……不是说了结仇了,改了名好躲呗。”
看着她有些无所谓的笑,他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问:“到底是和谁结仇了?”
越玲眼神闪烁了一下,说:“哎,这你就不用管了,都过去了。”
他只觉得荒谬,忍不住抬高音量道:“怎么可能过去?你告诉我,我好帮你解决啊。”
从重逢到现在,他妈一直在颠覆着他对她的想象。
他远没料到再次相遇的时候,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他能察觉出她的状态并不好,即使她如何努力对他扯出笑容,不过都是想掩饰自己的落魄和不安罢了。
一想到分离的这几年里她可能经历的一切,他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他绝对不会让她继续受苦了。
他妈有些不以为然,安抚他道:“不用不用,真的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担心。”
他有些急了,刚想劝她又听她问:“对了,欣欣……欣欣她怎么样?你爸呢?”
她端坐着认真看着她的儿子,眼里都是关切,却见他突然避开了她的视线,低下了头,沉默着。
“他还那么爱发火吗?”她拢起耳边的头发,笑道:“还是那个死样子吧,你别不好意思说,他我还不……”
“不在了。”
越玲愣了愣,觉得有些听不懂了,问:“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开始艰难地复述过去的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空气一直沉寂着。
这个过程中,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直到他听到抽泣的声音,鼓起勇气看向对面的时候,发现他妈紧闭着眼,泪水不停地流着,嘴唇微张着,手死死攥着衣服的下摆,好像这样能减轻一些痛苦一样。
他心如刀绞,安静地走到她身旁站定,跪了下来。
“妈,对不起。是我……我没照顾好他们。”
不论他们一家是如何失去联系,不论他们妈的隐姓埋名,逃离他们的生活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最悲哀的是,在他们终于重聚的这一天,曾经勉强维持的家也已不复存在,只剩了他一人站在终于失而复得的亲人面前,却要带着满腔的愧疚与悔恨。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回避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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