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此言也在理,且看彼者心诚,郭俭便也未再推却。
这般说定,荀渺令郭俭先坐,自去厨间取出昨日的冷饭残羹将喜福喂了,即携客出门。二人一路到了金梁桥。
郭俭沿途指点,然所荐不过几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看去并无过人处。荀渺不置可否,且行且看,忽而一指道边门庭高阔的三层酒楼:“就此处罢!”
“景楼?”郭俭面色一变:“此是周遭最贵的酒楼之一,这一脚跨进去,没有三五百文想是出不来!”
三五百文,一夜花销?!乍闻此荀渺倒也一怔,略微犹豫,然转思来,郭偕看轻他,多也是因他穷酸悭吝!且说钱财终究身外物,所谓千金雇笑,既来寻乐,何必吝财?一念既通,便笑:“二哥放心,我已带足钱,今夜定令你尽兴而归!”言罢拖着彼者往内去,“二哥不必多虑,当初我初来乍到,身无余财,自须俭省些,如今时过境迁,既薄有积蓄,也当及时行乐!”
“此言甚是!看汝年纪不大,却深谙为人存世之道啊!”人声带笑自后来,显是听到他方才之言。
回头,荀渺见几步外停着一蓝盖马车,一灰须老者正撩帘探头。乍看之便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
老者在家仆搀扶下下车,盯着二人打量片刻,却也露讶:“老朽怎看你二人似面熟?”转向郭俭:“尤其这位……”
郭俭揖下:“宋相公好记性!郭某去夕曾往相公府中送过斗蛙与斗虫,着实与相公有数面之缘。”
老者竟是宋衍!
经这一提,宋相公也抚掌:“是郭驸马!老朽眼拙,万望恕罪。”又问知荀渺是朝官,便笑:“听你二人言下,正寻处饮乐?既这般,今日便由老朽做东,一道入这景楼饮上两杯如何?”
他既言出,二人自恭敬不如从命。
入内选了间雅室坐下,荀渺与郭俭不敢妄自呼索,宋衍遂一应代劳。一阵酒食上齐,看有店中名酿“碧光”三壶,以及冷热精臃各类肉食果蔬不下数十碟。宋衍又命歌伎献唱助兴,自与二人听曲谈笑。推杯换盏间,郭、荀二人拘谨渐去,气氛随之热络。
酒过三巡,宋衍旧话重提:“方才在外听你二人论及行乐,既不吝财,老朽于此倒浅有心得,实则这世间乐事本多不胜数,并不限于酒楼妓馆间。”
正是酒酣耳热,二人忙自求教。
老者嘴角勾出一抹玄机:“尔等可曾赌过?”
赌?郭俭略茫然,却还是点头,掰起手指:“斗虫、斗鸟、斗彩衣、斗妆容……”
荀渺接言:“牌戏……”
老者摇头:“此些皆寻常,毫无新意。斗虫斗鸟,靠的是慧眼如炬择取良种,再加训练以促斗性、养技巧,场上一招见势,强弱分明;牌戏则凭技巧,一局下来形势便了然,全无悬念可言。博弈之趣,本在两可之间,应天由命,由此胜者惊喜,负者惜憾,终在’意外’二字,此方是’赌趣’精髓之所在!至于汝等所言种种,皆少这一分意趣。”
不想区区博戏,竟还存这许多讲究!
郭俭追问:“则依相公,如何赌法才算不失意趣?”
此显中老者下怀,看他拈须轻笑:“所谓意外,便是随机而取、就地而博!譬如……”老眸一转,伸手指向正抱琵琶轻拢慢捻的歌伎:“轻易些,就赌一赌此女芳龄几何?”
荀渺侧目细打量那女子片刻:“吾看总也不过十七八。”
老者不满意:“究竟是十七呢,还是十八?”
“这……”荀渺不敢断言。
老者拈须:“老朽赌十九!”
当下问来,果不其然!郭、荀二人拍案叫绝,兴致既起,便央老者继续作猜。
拢袖正坐,老者悠悠然:“老朽与人做赌,从不空耍,方才已破例,若继续,便须下注了。”
郭俭忙点头:“相公意下,如何下注?”
老者忖了忖:“看你二人初试身手,且耍小些,二十文一注,如何?”
二人自无不愿,当下各自拿钱,便问赌题。
老者早有腹稿:“实言告尔,老朽常与人赌猜年纪,于此算有心得,寻常猜来便十拿九稳,遂方才一赌,于你二人并不十分公允,且不作数!新开此局,便取一你我三人皆生疏之题。听闻近处的瓦市近时有西域舞伎献艺,吾等便围绕舞伎下一注如何?”看闻者无异议,便命人去请舞姬。
又一曲终,西域舞伎也到了,乃一褐发白肤、隆鼻深目的窈窕女子。荀渺正暗下称奇,便闻老者出题:“此一局,就赌此女今日穿了几层衣裳!”
荀渺虽觉此题太过简单,却还是仔细向那胡女身上打量去,明眼可见其外罩一件轻薄淡色纱衣,内是大红裙裳,余则便不外显了。忖来已是六月天,且说舞女着装轻便才易施展,遂是笃然报数:“三层!”言罢看郭俭。
其人微微犹豫后,一咬牙:“两层!”
老者啜了口茶,依旧悠悠然:“五层。”
三人皆猜罢,老者便令随来的妇人将胡女引入内室验看。少顷,妇人出禀,道是五层,宋衍再回言中!
这般热天竟穿五层,如何想都不合常理!荀渺回瞥郭俭,见他也是一脸懵怔。
老者倒不多辩,即命胡姬献艺。
琵琶声起,胡姬几个旋身转到室中。皆说胡舞精妙在一个“旋”字,当下看来是果真:但见,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转着转着,竟还开始脱衣了!
非礼勿视!即便行乐,荀渺却还抱一丝君子应有的矜持,心欲回避,然见余众皆泰然,转而忖来,大庭广众,她也不至果真恣意,遂终还教猎奇之心占了上风,只想亲眼一验究竟,便也安然拭目以待。
女子已脱下外罩的纱衣,又解下大红裙裳,荀渺这才见,里面竟还藏着件白纱衣,纱衣里是白襦裙,长至膝盖,内则唯剩一袭白色抹胸,上露肩膀与寻常抹胸并无不同,下却长至脚踝,且自腰下渐松敞,因此即便穿这许多舞起时依旧轻盈。
原是这般:舞时须脱衣,遂穿五件薄裙裳,好慢自解来,否则三旋两转便见底,岂非扫人兴致?荀渺恍然,转见老者怡然捋须,便知此回自己是输在见识上了。遂那二十文钱,二人心悦诚服奉上。
方得此中妙趣,二人意犹未尽,央着老者再下第三局。
宋衍自不推拒:“赌至当下,所猜皆是人事,这便赌一回天意如何?”见二人皆称好,便令他等自行择题。
荀渺起身到窗前,见雨依旧在下,较之来时还大些,眼眸一亮:“相公看,便赌一赌这雨何时能停可好?”
老者拈须:“此题过大,难以具答,依老朽看,不如赌这雨今夜能停否!尔等先猜。”
荀渺想了想:“荀某赌这雨今夜不停!”
往外观望片刻,郭俭似有几分犹豫,好容易定下决心:“我也赌不停!”
宋衍笑:“老朽偏要赌他停!”
当即立据下注。老者且吩咐二人:“既这一赌胜负明日可见分晓,则你二人便明日午间到我府中,彼时输赢各自取付!”
话既说定,又饮一阵,荀、郭二人便拜别老者,各自归返。到家时见雨势又猛,荀渺心下释然。且说醺意不浅,夜色也深,当即歇下,一夜无梦。
醒时晓光入户。旬休日,无须早起,翻个身又欲睡,忽而脑中一念闪过,忙爬起开窗。
晨光熹微,黎明的风虽还带湿气,却已不见雨迹。
天意难测,愿赌服输!此一刻,荀渺终是对这“赌博”二字,心生了几分敬畏。
一诺千金。早早起身打点了家中,午前便往脂粉铺会和郭俭,二人结伴去往宋府。
荀渺编纂小报这许久,有关这宋衍老相公的生平轶事,倒也略知一二:其人好赌之外,饮乐无度也常遭外诟病。荀渺心下,原只以为其人老迈昏聩,早不复当年英武,然昨夜一会,却又令所想有所改观:其人好赌归好赌,饮乐也是实,只说无度却有些过了。不过仅凭一两个时辰所见便轻断一人平生,自还草率了些,今日一去,自可再好生探究一番。
抵达宋府时方过晌午,宋衍正与客饮宴,倒也未忘记昨夜之赌,令将来者引入内。二人当堂奉上赌资,老者笑纳,便留他吃酒。当下将在座诸人一一引荐来,虽皆面生,然闻听名姓荀渺却皆耳熟——三者中一人乃颇享盛名的文士,一为商贾,最后一位则是“诗僧”清觉法师!
尝闻这宋老相公生性豪迈,交友甚广,上自官商、下至平民,并无他不可结交之人,今日得见,才信以为然!心内称叹,荀渺对这老相公的钦佩,自又更上一层楼。
酒过三巡,忽闻下人来禀,道枢密副使邵忱业来访!宋衍闻听似不意外,只或其人忽至败坏了酒兴,乃见几分不悦,斟酌片刻,才令将人引入。
少顷,邵忱业入内,看去面带愠色,于在场一众人乃是视而不见,只对正坐的老者轻一拱手,却连寒暄都懒得,言出开门见山,竟请归还两女子:一唤“催琼芳”,是名伎,另一乔姓女子,为坊间歌伎。老者婉言回绝,邵忱业却不罢休,二人三言两语便起争执,一时你来我去,争锋相对。在座诸人细听好一阵,才知端倪。
邵忱业言下,催琼芳本是他先看中,已说定要纳入身侧,然不知何故,却教宋衍先一步收进府,邵忱业不甘,然苦于未及立据并下礼,只得忍气吞声,孰料此后不久,老儿又故技重施,将他已然下过聘欲纳妾的乔姓歌伎强招入府,如此一来,邵忱业岂还能忍?几回寻中间人游说无果,这便亲自登门讨要了。
眼看二人争执不下,一人坚持讨要一人誓不归还,着实成难。
还是郭俭灵机一动:“二位既心意坚定,无肯动摇,便不如请天意裁决!当即赌上一局,胜者如愿,败者任命,就今后互不相扰,二位相公意下如何?”
宋衍拍案:“好,依你此言!”
邵忱业却有几分犹豫,然苦无他法,加之众人劝说,只得勉为其难依从。
午后日光正烈,外间虫声不绝,众人一商议,决议赌虫。为公平计,宋衍不能用府上蓄养的蟋蟀,而是命小厮由庭中当场捉取。忙碌半日,得虫六只,一一扣入碗下,由二人随意择取,各选三虫。赌时每局出一虫,三局两胜,童叟无欺!
当下一局首开,苦战一刻钟之久才见分晓,宋衍惜败。继开第二局,此回两虫本是强弱分明,片刻邵忱业的黄壳小虫便被咬断一腿,奄奄一息,完败无话。第三局,众人屏息聚拢,拭目以待。
宋衍的青背蟋蟀体型稍占上风,但邵忱业的赤头小虫更灵活,几个回合下来,赤头便将青背斗弄急躁,后者屡屡前冲扑空,眼看体力不支,赤头却趁势发力,几回偷袭得逞,青背被咬掉半截腿,退到一隅负隅顽抗。
眼见胜负已在须臾间,邵忱业已露得意之笑,孰料此时宋衍手一松,端着的酒杯应声而落,竟砸到赤头身上,未待众人回神,青背便反扑过去,对着伤势不明而暂呆怔的赤头一通猛咬。眨眼之间,局势颠覆,胜负分晓。
捋须大笑,宋衍朗声:“三局两胜,老朽侥幸得天意眷顾,这便承让了!”无视邵忱业铁青的面色,“邵相公既来了,不妨留下浅酌两杯,老朽唤出琼芳舞上一曲,也算不失待客之道。”
火上浇油!邵忱业不堪受辱,当即破口:“众目睽睽,老儿无信!我本敬你两朝元老、天子之师,遂让你三分,孰料汝竟得寸进尺,出尔反尔,老而败德,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大庭广众,邵某言出在此,即便强抢,也要将崔、乔二女讨回,否则誓不罢休!”
他既无礼,宋衍岂能忍让?亦骂回:“区区贼奴,也敢当老朽口出狂言?”转身入内竟是取了柄剑出来,一面骂“逆贼受死!”,一面向邵忱业砍去,被众人拦下,老儿尚不甘,对着退避门前之人将剑投出,好在邵忱业还算机警,闪身躲过,剑应声落地,他想都未想竟捡起之反向老儿冲杀来!
即便已被怒意冲昏头,宋衍却还知顾身惜命,转身向内奔逃。邵忱业紧追不舍,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一众人醒悟过来自也赶去,便见二人正绕桌转圈,宋衍得隙,转身迈开几步去取挂在墙上的另一剑,然而剑才抽出,便听“嘶”一声,竟是外袍后背处已被邵忱业挥来的剑削开!
众人赶上前将二人隔开,荀渺与郭俭拉着邵忱业往门外退,孰料其人看去清癯,力气却不小,好一通挣扎,至死不扔手中的凶器,二人费尽气力才将之拉到门前,此刻有家丁赶来助阵,合力拉住邵忱业。荀渺空下手才欲喘口气,晃眼却见剑影一闪,当即肋下一凉,继是一阵剧痛袭来!
额冒冷汗,荀渺咬牙下看,只见肋下一片红晕已在衣上染开。
眼前时清时糊,耳边郭俭的声音叫着请大夫,另有人声喧杂,道什么“有人执剑行凶,速报开平府”云云。
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荀渺恍惚间固生一念:若他今日遭此不测而死,不知郭偕可会为先前之举而懊悔落泪?
第七十三章
各种声响逐渐隐没,荀渺坠入那个许久未历的梦境。
陡峭的悬崖上,抱着棵斜生出来的老树往上攀,然肋下传来的阵阵锐痛却令他力不从心,正不济,头顶忽伸来一手,心头一喜,忙握住之,岂料下一刻却觉周身一轻——竟已坠落!再看手中握着的,竟分明是一截朽木!绝望下仰头高呼,却见崖上一人独立,即便周遭景物皆模糊,唯独那张脸面犹然清晰——
“郭偕!”情急欲喊,却未发出声音,倒是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阿渺,你醒了!”耳边人声欣喜,荀渺的目光教梦中那张脸全然占据,只不过两张脸上的神色大相径庭。
张张嘴,却只发出极轻的一声“嗯”,肋下痛楚又传来,提醒他先前所历之事。暗叹一气,小心抬手指指肋下:这一伤,不知要命否?
郭俭会意,贴近细声:“邵相公那一剑是误伤,仅划破了些皮,未伤及腑脏,大夫已说无碍,将养十天八日也就痊愈了,你不必忧心。”
轻伤!荀渺长舒一气,却牵起肋下又一阵痛楚,顿时生惑,勉力问出声:“既是小伤,我却何至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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