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生手捧着广告,没吃晚饭,而是在正常人应该吃完晚饭的点儿,站在各大酒店门口,对看着像电影人的各国游客派发广告。他穿着《生根》的T恤衫,一边发,一边对对方宣传:“您好!我是中国的电影人,我的电影《生根》入围都灵主竞赛单元了,5号展映,欢迎观看!”
有人对他十分鄙夷,可更多人报以微笑,接过传单看上面的字,其中几个穿西装的甚至与他聊了几句,问他为何作为导演却亲自来发宣传单,谢兰生总不卑不亢,都笑着答:“我没资金做宣传了!但是非常希望《生根》可以被人亲眼看到。”对方总能表示理解。
谢兰生在隔壁酒店还有对面酒店门口发了好大一波广告,回到自家“官方酒店”的时间是晚上9点。他深感这里作为官方酒店才应该是主要战场,于是偷偷摸摸爬上顶楼,把广告从每间房间的门缝里偷偷塞入。
他做贼似的,有服务生经过时就老老实实装在走路,没有任何人看他时就做贼似的塞小广告。酒店一共500个房间,他想着,能塞多少就塞多少,被赶出去就被赶出去吧,反正后天就展映完毕了……如果被谁正好看到,被赶出去的可能性还真是不能小看的。
小心谨慎,小心谨慎——
到某一个房间前面,谢兰生正撅着屁股往门缝里塞广告呢,就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地道英音:“Who、are、You。”
“!!!”
被抓包了!!!即使是谢兰生,也被吓得跳了起来!
他忙不迭转过身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说:“我是中国的电影人,我的电影《生根》入围都灵主竞赛单元了……但,我没资金在场刊上打广告让大家去看,只能自己印宣传单,希望得到一点关注……”说着,谢兰生将他手里的《生根》广告递上一张,还指指背面,道,“唔,背面是另外一部中国导演拍的电影,叫《玩耍》。”
身材高大的英国男人接过广告,脸色稍霁,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宣传单,又抬眸看了看谢兰生的眼睛,抬起手,从怀兜里拿出一个银色金属的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谢兰生,说:“Bill。”
“嗨,Bill,我叫谢兰生,能认识你非常高兴。”谢兰生把名片接过,仔细瞅瞅,发现上面的名字是“William Wilson”名号是“文艺复兴国际”的销售总监。
也不知道“文艺复兴国际”究竟是个什么公司,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嗯。”Bill冷淡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谢兰生忙退开半尺。Bill刷卡进屋,关门了,房门发出咔哒一声。
“呼,好险……差点就被叫服务生了。”谢兰生惊魂未定,拍拍胸脯,继续塞了。
到了大约十一点时,谢兰生手里的广告终于只剩最后一张,大功即将告成。
然而,他刚想塞,手就猛地顿在那里。
片刻以后,他唰一下把广告收回,仔仔细细叠了一折,带着回了他和莘野位于五楼的标准间。
莘野为他把门打开,问:“广告全都发干净了?”
“没,”谢兰生的眼睛很亮,他用双手仔细擎着最后一张《生根》传单,说:“还剩一张。”
莘野挑挑眉:“干吗剩一张?”
“因为啊……”谢兰生走进去,到了桌前,拿起一支纯蓝墨水的英雄笔,在广告的左上角写了几个字,又再一次折好纸页,郑重递到莘野胸前,说,“因为……莘野,最后一张《生根》邀请,我想送你。”
莘野低头:“……嗯?”
“我想起来,这电影节在最开始是你主动要参加的,我本来想一个人来。但是……嗯……莘野,我从来没邀请你来一起观看《生根》首映,但是现在,我诚挚地邀请你到现场参加电影的展映,这对于我非常重要。嗯,你是导演邀请去的,不是自己非要看的。”
莘野好像有点惊讶,几秒后,才伸手接过那张简陋的广告,哂笑道:“行,我接受这邀请了,我会去的。”
“谢谢!”谢兰生说,“那,我先去洗澡了。”
“行。”
在谢兰生离开以后,莘野打开那张广告,视线黏在左上角处谢兰生刚无比认真一笔一划写的“To:莘野”几个字上。
他意识到,这是对方第一次在片场之外写他名字。
他回想着谢兰生刚郑重递过它的样子,凝视着那几个汉字,似乎想把每个细节记在脑中,末了,他用手指轻轻抚抚,自顾自地笑了声儿。
作者有话要说: 叶凤毛改孙凤毛了。
第27章 都灵(四)
小广告在一天后被扫街工人全摘掉了, 谢兰生也没再去贴, 因为《生根》再过24小时就会正式亮相了。
由于《生根》参赛晚了, 自然字幕也做晚了,谢兰生一直等到影片展映的前一天才收到了最终拷贝,这还是被“overnight”寄来的。谢兰生在拆开包后甚至感觉拷贝还热着。
因为交送时间太晚, 谢兰生的作品《生根》被排到了凌晨四点技术检查。对电影的画幅、字幕、声音等等电影节有官方要求,因此,每部电影在放映前必须接受技术检查, 再由导演本人签字。同时, 导演也要确定这个拷贝就是最终要放映的影片内容,所有细节分毫不差, 省着导演糊里糊涂交上去个错误版本。
莘野陪着他的谢导一起去做技术检查。
检查人员一番准备,五点左右才开始鉴定。
谢兰生知道, 自己没法儿回去睡觉了——《生根》片长90分钟,这个鉴定少说也要七点左右才能结束。电影节上, 每部电影在自己的展映日都会被放映多场,而第一场也就是记者会上的放映通常是在上午10点。这个场次十分重要,媒体记者、众影评人还有各家销售公司可能出席的就是这场, 谢兰生作为导演必须亲自出席活动。算算, 如果提前一小时到,他八点钟就要起床了,还睡毛呢。
可谢兰生是真的困。31号1号整整坐了两天飞机,2号晚上由于兴奋只睡着了四个小时,3号晚上强忍着累在大厅里宣传电影, 本来想着今晚休息,可又被通知凌晨四点去做电影技术检查……
谢兰生的两只眼皮一刻不停地往下搭,莘野自然注意到了,长指拍拍对方胳膊,说:“睡会儿吧,我来盯着,真有问题了再商量。”
谢兰生问:’“莘野……?”
“无字幕版你看过了,英文字幕我盯就好。”
“……”
“明天要打一整天仗。”莘野刻意压住声音。技术检查这个房间只提供了普通木椅,靠背不高,人的头没处搁,于是莘野半侧过身,一只胳膊轻轻搭着谢兰生的椅子靠背,垂眸看着对方眼睛,说,“将就将就,睡会儿。”
“莘野?”
“靠我肩上凑合凑合。跟飞机上差不太多。电影展映最后一场要到零点才能结束,不睡会儿你扛不住。明天可能会有买手表现出对《生根》的兴趣,昏头昏脑的可不行。”
谢兰生想也有道理。技术鉴定绝对不算一个困难的活儿,他本人很相信莘野,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在这上面弄出岔子。
“好……谢谢了……”谢兰生的上身一倾,头也歪歪,便按莘野刚才说的,窝在对方的肩窝处。莘野没看他,在看电影。
男人胸膛宽阔强壮、柔韧有力,有些淡香透过衬衫一丝一缕传到鼻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就脸颊发热,心脏有些烦有些躁。
怪了……
他阖上眼,明明已经困到极致,却还是用了好几分钟,才在檀香中进入梦境。梦里,他还是在莘野颈窝里,没有清醒时的慌乱,在梦里他本能地安心。
谢兰生是在电影的“乡村血夜”醒过来的,许是因为声音太大。谢兰生直起腰,看着屏幕。在都灵的氛围当中一切感觉都被放大了,对着彩凤和女儿们,谢兰生有点儿难过,莘野捉过他一只手,拍拍手背,让他安心。
谢兰生便去看莘野,想用眼神表达感谢。在黑暗中,他们两人四目相对,谢兰生只觉得莘野眼睛亮到不可思议,里面有水,还有……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又想起刚才鼻尖依稀嗅到的檀木香来。
都灵时间的凌晨六点半左右,技术检查终于完毕,第一排的工作人员让谢兰生签字同意,而后全都挺友好地祝谢兰生展映顺利,谢兰生也谢谢他们并且表示希望如此。
“啊……”出来后,谢兰生对莘野说,“再回去睡一个小时!”
莘野淡笑:“嗯。成。”
…………
然而,谢兰生和莘野二人全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刚一回到房间床头电话就响起来!在意大利冬日清晨宛如声声催人的钟。
“……?干嘛呀,一大早的,催命鬼吗?”谢兰生一边抱怨,一边把电话接起,听了两句,竟然发现电话的另一端是电影节组委会!
唔,是要嘱咐展映须知吗?
“谢导,”对方声音严肃而紧张,“请您立即过来一趟,到组委会的办公室。”
谢兰生问:“现在?我能不能在展映前十五分钟再过去呢?这样我们就不需要一天两次往返会场了。”
“最好现在就来谈谈。”对方语气不大对劲,“越快越好,不要耽搁。组委会的办公室在一楼走廊的最右边。”
谢兰生也有些紧张了:“好的,我马上到。”
怎么了???他们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郑重放下电话以后,谢兰生对莘野说,电影节的组委会刚十万火急叫他过去,一分钟就不要耽搁。
莘野问:“什么事儿?”
谢兰生说:“不知道。”
莘野转身拿上大衣,下颌紧绷:“走,去看看。”
“嗯。”
二人路上都没说话,自顾自地匆匆前行。可是他们都很明白电话不是好的征兆。
都到这步了,还能如何呢……?
谢兰生抬头。远处,阿尔卑斯山被白雪层层覆盖,群峰相连,玉带一般地拥抱着这座城市,雄伟宏大。它静静地巍巍耸立,纯净、美丽、沉默、永恒。都灵好美,不愧被人称作是“阿尔卑斯山的城市”。
一路赶到组委会的办公室的红木门前,谢兰生想抬手敲门,却又忽地缩了回来,看看莘野,让对方耐心等,又抬手,又缩回,烦躁不安,仿佛一推开这扇门就会踏入地狱一样。
“好了。”见谢兰生这样不安,莘野站在他的身后,把谢兰生给转过来,抱在怀里,摸摸头发,又用力拍拍他的腰背,说了一句“没事儿,啊?”
“嗯……”
莘野一向气场强大、内敛冷静,他在谢兰生的耳边,声音带磁地劝慰说:“顶多就是电影拷贝出了问题不能放映,咱们再去参加别的电影展映就可以了,嗯?”
谢兰生也稍微好了些,说:“也对。”
还能有什么更糟的呢?
莘野说完,又整了整谢兰生的头发、衬衫,让他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接着,让谢兰生重新面对组委会的房间大门,十指用力地掐了掐他瘦弱的肩胛骨,给他力量,在他上方说了一句“有我……有我们呢,别担心”,而后,轻轻执起谢兰生的右手,翻过来,砰砰两声,把着他手在门板上敲了几下,又替他拧开门,把他轻柔地推进去。
谢兰生将大门关了,一抬头,却赫然发现房间里面竟然坐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连组委会的主席都在!!!
整个房间气氛严肃,与电影节完全不符!
真是出现意外了吗……
拷贝丢了……?
一个B类的电影节还能出现这种错误???
不过,没事的……就如刚才莘野说的,顶多再去别的影展。
谢兰生深深呼吸,告诉自己必须镇定,而后强迫自己抬起脚来,用正常的步子走过去,一边抽出椅子坐下,一边问:“我猜猜看,是拷贝发生问题了吗?”
“不是。”组委会的主席Matteo De Sciglio把一份传真递了过来,说,“谢导,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谢兰生用目光轻扫,发现竟是中英双语的。
“中国官方发来要求,”Matteo De Sciglio将他的十指交叉,一字一字地解释说,“他们希望电影节停止放映《生根》《玩耍》,同时,要求你和孙凤毛二人主动撤片。”
“!!!”谢兰生万万没想到,电影局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低头阅读那份传真。
上面写着,因谢兰生的《生根》和孙凤毛的《玩耍》并未申请拍摄指标,没有得到开机许可,同时未经官方允许擅自参加欧洲电影节,他们希望,都灵电影节组委会停止放映《生根》《玩耍》,同时,如果谢兰生、孙凤毛承认错误、主动撤片,他们将会既往不咎,只当二人是不懂事。
“……”谢兰生口干舌燥,却又没有一口水喝,只能忍着,十指僵硬。
“谢导,”Matteo De Sciglio主席说,“这件事情非常重大,它关系到你的未来。”
谢兰生说:“我知道……”
“我们希望你们两个可以理性地做抉择。当然,现在距离《生根》展映只剩不到三个小时了,也不知道是否足够做出一个好的决定。”
谢兰生小声说:“可以的。”
“谢导,”Matteo De Sciglio又道,“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都灵国际电影节不会停止放映《生根》,这主要看你和孙导是不是想主动撤片。我们理解你们的困难,不论你们二位做出什么样的最终决定,我们都会尊重并且支持。”
谢兰生紧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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