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他兴致不高的话语被一阵凌乱的敲玻璃声打断了。
朗曼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转移。他侧头望向格里芬老宅黑漆漆的窗外,却发现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糊在透明的玻璃上,被室内的光芒照亮,正像是某种蠕动的软体动物一样向下攀爬。 格里芬家主看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从楼上房间流淌下来的血迹。
阿撒托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雨点般打在窗户上、几乎快要漫溢进屋里的鲜血。他略带不满地说道:“是吉尔伯特。真希望他下次尝试逃跑时弄出来的血能稍微少一点。”
吉尔伯特主教携带的那一柄匕首应当是被打下了联邦信仰的那位真神的印记,每当它察觉到威胁的时候就会发出红光示警,如果并未得到主人的回应甚至会主动造成轻微的伤口以做提醒,看上去相当有个性。
虽然阿撒托斯觉得这东西除了激动的时候砍主人顺手之外、其实没什么作用,但显然吉尔伯特对它寄予厚望。他不像是朗曼一样直到第三周目才察觉到自己正在一片时间反复轮回的虚假梦境里,因此之前就开始不停地实验各种逃离方式。
这位老人尽管年过半百,但却极富求生欲。
朗曼:“……他还活着么?”
“当然活着。”阿撒托斯看着他说道,“我从不打算夺取任何一个人类的性命。如果你能更配合一点的话,说不定今天晚上早就过去了。”
朗曼注意到他一直没有什么强迫性的动作,也不知道是不是如对方所说、因为前几次下手太狠这回吸取了教训。
阿撒托斯继续说:“我要一份名单,和一个流程。”
“即你们谋划的、和伊戈尔·苏利文相关的任何一件事,以及参与人员的名单。”
朗曼:“……”
他耳边瞬间想起吉尔伯特的话:希望你在报复到来之前也能维持住这副坦然的表情!
这该不会是诅咒吧?!
他木然想到。
“其实我并没有……”
阿撒托斯打断了他:“我提醒你,之前两次面对我的时候你的确说出了部分内容,试图掩盖或者撒谎的话就试试你是不是每一次编造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吧。”
其实阿撒托斯的威胁可以更简单一点,比方说作为一个神明,在自己编撰的梦境里面,阿撒托斯当然有看穿谎言的能力。
然而朗曼是那种格外有自信、又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他对于世界和人类社会有自己的一套认知,除非阿撒托斯粗暴地将其三观重组(事实证明动作太大会让人类狗带),不然最好还是用一套合适的逻辑说服他自己老老实实配合。
果然,朗曼不敢赌。
他神色阴晴不定地考虑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窗外鲜血滴落到玻璃上的声音接连不断,可见吉尔伯特主教颇有种滴水穿石的毅力。
阿撒托斯能对此视而不见,朗曼却被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恐吓弄得烦不胜烦,恨不得代替阿撒托斯冲上楼、对年迈的主教大人吼两声让他安静躺在床上不要瞎搞。
最终,他提起摆在桌子上的笔,确认道:“我猜您不会是我泄露消息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阿撒托斯漠然道:“你的价值对我来说并不比一粒沙子贵重多少。”
朗曼反而松了口气。他忍耐着头疼和休息不足导致的疲惫感,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力求早点写完早点结束。而阿撒托斯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者说在这之后他是否要报复对方、又究竟怎么给自己的行为打补丁,已经暂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
最后一个字写完的时候,朗曼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一睡不醒了。他勉强睁着眼睛困顿又痛苦地问道:“我可以走了么?”
黑袍青年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纸,看也未看便放在一旁。
然后他说道:“去吧。”
朗曼站起身,晃了晃差点跪倒在地。他走到客房门前,正想要推开门,忽然间意识到阿撒托斯那句‘去吧’其实并不是对他说的。
因为对方的眼神并未落在朗曼身上,而是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墙壁。
——那里正栖息着一群跃跃欲试、看上去对人类的血肉充满了兴趣的触手。
“等……等一下!”他陡然间被吓清醒了,“您说过您不会杀死任何一个人!”
“现实里你不会死。”在被那群不知名的生物彻底吞没之前,他听到阿撒托斯说道,“而梦里的每一次死亡,都会在你的灵魂上刻入不可磨灭的痕迹。”
朗曼透过眼前越来越黯淡的些许光亮,看见对方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眼神和表情中确实不含杀意。
……但那种俯视的神情中有一些比杀人者更恐怖的东西。
他不是想要放过朗曼,他只是不在意。
“你醒来之后不会记得这件事,说不定会陷入疯狂……不过也可能不会,这取决于你本人的意志力。”阿撒托斯平和地说,“而我希望你能够知道,这三次死亡结局并不是因为你见到了我,而是你过去某些选择的报应。”
朗曼浑浑噩噩之间听到这句话,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被他艰难地吐出来:“伊戈尔……苏利文?”
然而对方并没有做出回答。
阿撒托斯只是说道:“希望他能喜欢这份礼物。”
第44章
第二天早上,吉尔伯特主教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比起首都年高德勋的教职人员,更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食尸鬼。
福特见到他白着一张脸、一副萎靡不振又遇到了什么重大难题以至于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不由得关切道:“您昨天没有休息好吗?”
他和教廷没有直接矛盾,又从小受到联邦的教育,对于吉尔伯特主教有天然的好感——虽然他旁边就坐着一个据说是邪神的存在,但毕竟长久以来的习惯没办法轻易改变。
吉尔伯特主教表情微微犹豫,似乎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说出来。
伊戈尔维持着人设在这时开了个玩笑:“朗曼先生也没有下楼。难道两位昨晚是一起失眠了?”
“不,我只是……咳。”吉尔伯特咳嗽了好几声,显得特别尴尬的样子,“我这柄匕首,昨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比较兴奋,哪怕我把它放在床头柜或者地面上也会不停地试图割伤我,这才是我没有休息好的主要原因。”
“……您伤得严重吗?”
“不算太严重,虽然造成了轻微的失血过多,但是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没问题了。”主教大人说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且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如果要是能够稍微回忆起一点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他的表情写满了:如果我能搞清楚这把匕首发疯的理由,下次一定老老实实远离过敏源。
敢情您什么都不记得而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伤且失血过多?难道这么晚才下楼是因为一直在对比伤口,最后确定了匕首是真凶么?
饶是心中满怀敬意,福特也感到一阵无语,甚至有些理解为什么吉尔伯特会有这样困扰的表情。
换成是另一个心理素质不过关的人,估计已经吓出毛病来了。
“我现在把它锁在了箱子里,希望它不会敲开锁头自己跑出来。”
紧接着,吉尔伯特开始担忧起仍然没来到餐厅吃早饭的朗曼·格里芬先生了。
“他不会也遇到了什么困境吧?”
阿撒托斯慢吞吞地说道:“他没有和你一样麻烦的匕首。”
“……唉,那倒是。”
伊戈尔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阿撒托斯的表情。
神明显得若无其事,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反倒因此确认确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而且阿撒托斯绝对是矛盾的源头。
老宅里的另一个孩子,朗曼的小儿子特里早饭吃到一半就嚷嚷着要去见父亲。朗曼这两天为了自己的目的难得有心情敷衍这个能力不足的孩子,以至于特里单方面的和朗曼关系突飞猛进,一副干涸了多年的小树苗突然得到父爱滋润的振奋表情。
吉尔伯特碍于礼貌不好去打扰楼上休息的主人,特里提出见父亲的建议之后,主教立刻从善如流:“我带着这孩子上去看看。”
餐厅里的人们目送他们上楼。
半晌,伊戈尔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怎么了?”
“不知道。”阿撒托斯无所谓地说道,“应该还活着,但是精神状态不保证。”
福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了。
“发生了什么?”
雨果嗤笑一声:“我就知道。”
他高高兴兴地插起餐盘里的熏肉,因为格里芬老宅的厨师不知道他不是人类,所以也给仿生人准备了一份早餐。雨果怕体内的零件上锈不敢吃太多,小猫一样一样咬两口就放在一旁。
艾丽卡:“雨果,你篮子里剩下的几块面包可以给我吗?”
仿生人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立刻答应下来:“好啊,火腿和牛奶你要不要?”
做一个人类幼崽真不错。看着艾丽卡鼓着腮帮子仓鼠似的吃个不停,雨果心情愉快地想。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福特见其他人都面不改色,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大惊小怪。他思考了半天,到底是心中的良知占据了上风:“朗曼·格里芬真的不要紧么?我去联系医院?”
“——我根本没有事,傻瓜。”朗曼一如既往令人讨厌的声音从楼梯口处传出来,这个有着一头金色及腰长发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到餐桌的主位坐下来,眼神凌厉地瞪着福特,满脸不耐烦,“特里的赔偿问题就算了,吃完早饭以后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会安排秘书带你们离开。”
还不等福特回应,吉尔伯特匆匆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背对着朗曼用口型说道:“你先别冲动,我觉得他今天不太正常。”
到底是哪里不正常?
福特面无表情地想,不就是在大众面前暴露本性了吗?
吉尔伯特隐晦地点点朗曼的手指所在的位置。
福特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朗曼正表情认真地盯着手里的叉子,有那么一会好像想用力把它打在空无一物的餐盘上,但又在竭力抑制这种冲动,以至于右手的尾指正在不断颤抖。
“我会去联系医生。”显然楼上应该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不然吉尔伯特不会显露出这么忧心忡忡的表情,“能不能请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帮我看住他?”
在福特点头之后,主教拿着自己的移动终端走远了。
他回头,发现阿撒托斯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朗曼的动作。
神明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朗曼不知为何好像很畏惧他的声音,尽管仍然保持着低头的动作,却老老实实地回答:“烤章鱼腿。”
伊戈尔:“……”
“我的厨师为什么要在大清早做这种菜?”朗曼看上去既愤怒又恶心,“扣他工资!!不,干脆换一个厨师!萝拉呢?秘书不应该早上九点之前上班的吗?”
他的秘书闻讯赶到:“我这就去联系新厨师。”
朗曼冷冷地说:“你昨天是不是又买了可乐?”
秘书:“……怎么了老板?”买可乐也不行的吗?!
朗曼:“我目测你胖了不止一斤。”
“……”
秘书的老板大声嘲笑她:“你以为不量体重就能当作无事发生吗?羊驼都比你聪明!”
秘书坚强地说道:“所以我现在出门……有什么需要带回来的东西么?”
她其实问的是格里芬老宅里的客人,但是朗曼依旧自动自觉地接话了:“给我带一份章鱼球,里面不带章鱼腿的那种。”
伊戈尔开始思考到底是阿撒托斯做了什么,还是这个人单纯地压力过大发疯了。
而福特已经放弃了思考,他开始在脑海中殴打二十分钟以前为朗曼忧心的自己。
最后还是雨果按捺不住好奇,问阿撒托斯:“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阿撒托斯想了想,回答道:“他灵魂深处的某一部分被永久的留在了昨天晚上的梦境里。”
然后他将口袋里的名单拿出来,推到伊戈尔面前。
“这是他昨天晚上顺便写出来的。”
雨果飞快地用‘双眼’扫描文件,紧接着闭上眼睛不动了,估计是去星网上查资料去了。
而伊戈尔则迟疑地接过来,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发呆了好长时间。
久到对这种事不擅长的阿撒托斯问道:“有哪里不对么?”
虽然他可以保证朗曼讲得都是实话,但是他了解的内容也不一定全部正确。推理和总结这种工作还是交给伊戈尔比较靠谱,阿撒托斯对此十分有自知之明。
“没、没什么。”伊戈尔磕巴了一下,“您……我……”
他又闭上嘴,组织了一下语言。
结果:“谢谢,我万分感激。”
阿撒托斯发现伊戈尔露出混合着激动和懊恼的表情。灰发青年还在试图补救:“我不是在敷衍您,我真的觉得这份名单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就算您说这是顺手拿来的战利品,我也……”
阿撒托斯对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不管伊戈尔说了什么,对方激烈的情绪都顺着他们之间的联系流淌进神明的心里——或者说胃里?总之阿撒托斯再次被暖暖的饱腹感包裹,有种在大洋深处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快乐,这样懒洋洋的充实感令神心满意足,他顿时觉得昨天晚上忍受那么长时间的无聊情绪达成这一目标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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