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晟一怔,完全没想到唐岑会这么问。其实陆晟确实想过和唐岑一起回去,但万一给他所谓的父系亲族造成了什么误解,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陆晟无所谓自己被他们再一次遣送出国,但他担心唐岑因此受到牵连。他犹豫着开口:“想过,但是我担心我父亲那边……”
但唐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我自己回去吧。”
唐岑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连余光都不曾落在陆晟身上。既然陆晟没有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和他一起走的打算,那所谓的反抗也没有任何意义。
扯过毛巾,唐岑将它垫在沙发上后才重新躺下。他双手扣着陆晟的头,修长的手指穿过先前被压得凌乱的黑发,将陆晟往下一拉,两人鼻尖蹭着鼻尖:“你会回来找我吗?”
陆晟突然俯身朝唐岑吻去,亲吻间含糊地吐出一个字:“会。”
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树杈落在床上。唐岑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吊灯不是客厅那盏缀着玻璃吊坠的吊灯,而是他们房间那盏罩着薄纸灯罩的顶灯。
他摸了摸头发,昏睡时陆晟已经替他吹干了,身上也没有一丝黏腻的感觉。只是在沙发那样狭小的地方折腾上几回,一觉醒来唐岑的腰腿都酸软得直打战。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陆晟在清理沙发。唐岑翻了个身,用被子捂着耳朵,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随着“嗡嗡——”的两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唐岑窝在被子里,不情愿地捂着耳朵扭动了两下,等着对方自动挂断,但手机却不知疲倦地振动着。
直到来电自动挂断后,唐岑才松了口气,松开了手。但一段短暂的清净后,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大有唐岑不接就不罢休的架势。
唐岑揉了揉酸软的腰才侧着身子爬起来,伸出手在床头柜的边缘够了够,才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他皱着眉翻过手机,正想挂断电话却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那三个字让唐岑瞬间清醒了过来。
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比大脑的反应更加迅速,唐岑还未明白唐松源为何突然来电,手指就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唐岑抬起手,将手机贴在耳侧:“父亲?”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唐松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如既往地冷淡。
唐岑直起身,牵动到了腰侧酸软的肌肉,他皱了皱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正常些:“刚才在浴室里,抱歉……”
“在浴室?”唐松源反问了一句,听得唐岑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两拍。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唐松源才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听说你在英国和一个男人同居?”
“那……那是大学的……同学……”连唐岑自己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那明显的异样即便隔着手机,借着电流的传递,唐松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吗。”唐松源自然知道唐岑隐瞒了真相,但仍是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论如何,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给我立刻断干净了,毕业之后就马上回来。”
唐岑张了张嘴,却没再替自己辩解。从唐松源说出“同居”这两个字起,他就觉得身上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一样,手脚霎时没了温度,变得冰冷僵硬,汗液争先恐后地从皮肤表层渗出来,打湿了他单薄的衬衣。
“我知道了……”他很清楚,在唐松源知情的情况下,他再多的解释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幼稚可笑的谎话。
唐松源得到唐岑的保证后就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冷漠而决绝。
在唐松源挂断了电话的下一秒,“咣当——”一声,手机脱手砸在了地上,但唐岑却无暇顾及。
父亲他知道!他知道了!瞒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知道了!唐岑抱着自己的头,试图让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但那一点理智根本无济于事,也控制不了他不停地颤抖着的身体。
唐岑伸出冰冷的手扯过被子,机械地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慢慢躺了下来。
“呵……哈……”唐岑蜷缩在被子里,喘息间发出的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都被棉被隔绝在了密闭黑暗的空间里。浑浊的空气进入肺叶,胸腔闷得生疼,唐岑仅存的一点意识也随之被黑暗吞噬。
在陷入黑暗前,唐岑恍惚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第21章
“阿岑……阿岑……”耳畔萦绕着断断续续的呼唤,飘渺得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陷入昏睡的唐岑听得不真切,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在睡梦中的幻听。
好吵……唐岑皱起眉,不愿从沉睡中被人唤醒,但那人却还在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唐岑!唐岑!”
唐岑抬起沉重的眼皮,没有焦距的眼中的世界一片模糊,隐约看到面前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唐岑眼皮颤动着,辨认不出那人。动了动嘴唇,他终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谁?”
“你终于醒了!”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唐岑听到陆晟惊喜的一声大喊后,才揉着太阳穴完全睁开眼。
被子凌乱地团在身侧,只有一小角盖在他身上,背部的布料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他身上。衣料紧贴着肌肤,那黏腻的感觉让唐岑十分难受,他慢慢直起身,伸手扯了扯,将衣服拉开了几分空隙。
陆晟扶着唐岑坐起,从床头抄起自己的枕头垫在他腰后,又拉过被子盖在他的腿上:“刚才我在外面听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喊你半天没反应我就进来了。”
他抬手覆上唐岑一侧的脸颊,拨开了凌乱地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唐岑对上他的眼,看见了陆晟眼里满满的担忧。
唐岑的状态很不对劲,刚交往的时候他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把陆晟吓得不轻。这么多年都没有发作过,陆晟差点都忘了那天晚上唐岑陷入梦魇时痛苦的模样。
想起那段令他心有余悸的回忆,陆晟脸上难得出现了紧张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父亲……知道了。”唐岑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陆晟的手,如今这个局面,实在不容许他再和陆晟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陆晟没察觉到唐岑细小的动作,他正琢磨着唐岑话里的意思:“知道了?知道什……”说到一半他就突然顿住了,如野兽一般粗鲁地扳过唐岑的肩膀,脸色铁青,连声音都克制不住地拔高了八度,“你是说我们交——”
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完,唐岑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用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
嘴唇上贴着的皮肤冰凉濡湿,陆晟这才注意到唐岑整个人都像是从冰冷的池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陆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如果说是因为唐松源,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但他还有些地方想不通……
“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
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
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
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
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
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
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
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
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
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
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
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
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
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
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
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
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
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
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
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
“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
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
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
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
“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
“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
“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
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
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
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
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
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
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
“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
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
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
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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