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理由倒也无可厚非,唐岑出国那么久,对后来一年多里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两人也没有觉得他这样的理由有什么不对。只是到底他们对姜妍有着太多的偏见,说出来的话唐岑听着总觉得刺耳得很。
“大家都说她估计是考太差了,觉得来了也是丢脸,就找借口不来了。”男孩毫不掩饰自己对姜妍的不屑,也或者是姜妍表现得太过无所谓,让承受着高压的其他人心里不平衡。
听到他们提起姜妍,坐在他们身边的同学也按捺不住地接上了话茬:“就她高三那个状态,老师都说她最多就考个二本的学校。”
“她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也不读书,考差很正常。”
唐岑想起了高二那半年姜妍没心没肺的笑容,又想起了那天收到的消息,心不在焉道:“哦是吗……”
“算了,都毕业了就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班长将话题引到了唐岑身上,“唐岑你去哪啊?”
“巴斯大学。”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走得太突然,没有和昔日的同学好好道别,唐岑现在也不会想着来参加这乌烟瘴气的谢师宴。
唐岑听着旁人浮夸的恭维,耳畔却回荡着姜妍的声音。他觉得眼前的人都陌生得很,不论姜妍在不在场,这些人都毫不掩饰自己丑恶的嘴脸。
“她的性格算不上多糟糕,有的时候还很热心,但是我感觉她身边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朋友。”唐岑歪着头,细碎的发丝挡住了他的小半张脸,何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惋惜。
寂静的病房里回荡着唐岑一个人的声音:“她好像融入不进那些女生的小圈子,也不喜欢和男生来往,和整个班级都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这个词何休也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过,而那人说的正是眼前的唐岑。
想起了那位过世已久的友人,何休咬了咬下唇,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后才开口:“后来你们还有再联系吗?”
“有。”时有时无,大多数时间都是姜妍主动找他,抱怨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只不过在唐岑遇到了陆晟之后,面对陆晟的追求,不知所措的唐岑也开始主动向姜妍寻求帮助。
“我记得你在大二的时候去过一次医院,也是那个时候查出来生病的。”何休看着唐岑的眼睛,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深深浅浅的针眼,“那也是因为姜妍吗?”
已经向何休坦露太多关于姜妍的事情,现在牵扯到病情的事情,唐岑也没有再否认:“是她让我去看医生的。”
“为什么?”在唐钤给的资料里,何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唐岑为什么会突然去医院,即使有姜妍的存在,也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然而唐岑的回答又一次超出何休的意料:“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所以我就去了。”
最初的时候,唐岑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
孤身一人在异国求学,又忍受着唐松源和姜妍带来的压力,唐岑就像溺水的人一样,不断地挣扎着,只为了呼吸到水面上那一口新鲜的空气。
在和姜妍通电话的那个晚上,从腰腹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里传来的疼痛感,一点一点撕扯着唐岑的神经,蚕食他的困顿和迷茫。
从那之后,唐岑渐渐地发现,似乎只有微弱的阵痛才能让他保持应有的理智。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就像自杀成瘾者从不断的自杀行为中感受心脏鲜活的跳动,但他依旧神志清醒地对割腕上了瘾。
每隔一段时间,在前一道伤口快要愈合的时候,唐岑就会在浴室里待上半个小时,在自己左手的手腕或是手肘上割开一道新的伤口。
但即使是不断尝试割腕,唐岑也始终只是希望能在疼痛中活得更清醒些。他用剃须刀的刀片在手上划下浅浅的刀口,再用冰凉的水流冲刷伤口,直到伤口被冷水冻得麻木,不再渗出血液为止。
隔着薄薄的衣料,唐岑摸着贴着胶布的地方,指尖缓缓地、用力地按了下去。阵阵刺痛通过神经,从手腕一直传到了大脑皮层,唐岑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在感受到疼痛的那一瞬间,唐岑霎时觉得身体一轻,所有的迷茫与压抑的情绪都从他身上被撕扯下来。所有反复出现在他手臂上的伤口,最后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得看不见了。
但疼痛上瘾之后,依旧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新的问题。
那一分从疼痛中获得的清醒对唐岑而言,只是拖延了他精神走向崩塌的时间罢了。
唐岑清醒地接受了陆晟的所有讨好,在和姜妍的交流中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照着唐松源的指令重复着机械性的学习。他试图让自己的人生回到正轨,但姜妍已经扳下了岔道的开关,他的未来和结局都朝着另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走去。
从陆晟开始追求唐岑的半年后开始,那一点微弱的疼痛渐渐满足不了唐岑的需求。即便手腕上不停地增添伤口,唐岑的意识却是混沌的,就和他刚到巴斯大学的头半年一样。
虽然每日都是按部就班的,但连自己的言语行踪都记不清,只有当别人突然提起某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时,唐岑才会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恍惚地记得,明明陆晟他们提起的都是些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却总觉得恍若隔世——上个月发生的事情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年,一些细节和片段都模糊不清。
就连姜妍,唐岑甚至也会有她很久未曾发来消息的错觉,只有在翻着手机的聊天记录时,他才勉强能回忆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唐岑不记得自己做过了哪些事情,时常觉得自己从未参与过任何小团体活动,但其他人的言语中又清楚地透露出他的行踪。他的记忆力每况愈下,最后就连翻开课本都觉得眼前的笔记十分陌生。
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也为了给唐松源一个令他满意的交代,唐岑不得不通宵背着那些不停被他遗忘的东西。他机械地重复着,直至这些东西成为短暂性的反射,大脑不需要依靠记忆力也能使用为止。
那个时候的唐岑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对人生感到迷茫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大脑时不时就会冒出这么个声音,质问他为何而活。
他似乎只是单纯地因为迷茫而迷茫,因为抑郁而抑郁。
在浴室里,唐岑无数次对着镜子举起刀片,将冰冷的金属物贴在自己脖颈处。薄片下压时鼓起一小片泛着几条青线的皮肤,唐岑在锋利的刀片快要划开皮肉时,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将手里的刀片甩了出去。
唐岑双手撑在洗手池的边缘,冷汗沿着他的下巴滴在白色的瓷盆里,和里面的水珠融为一体。唐岑无声地叹了口气,擦了擦下巴上的冷汗,走到墙角将刀片重新捡了起来。
拧开水龙头随意冲洗了几下,唐岑握着刀片的一端,干脆利落地划开了手肘内侧的皮肤,猩红的血液沿着伤口的下端流出,在洁白的瓷盆边缘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蜿蜒的血迹最后消失在了下水道口。
在那天之后,唐岑的手上再没有增添新的伤口,直到五年后他再度回国。
“你还在……往自己身上添伤口吗?”听筒那端传来了姜妍的声音,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担忧。
唐岑撕开了手腕上的胶布,底下只有一道淡粉色的痕迹:“没有了,我最近感觉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姜妍问道,“去过医院了吗?”
“没有,你觉得我应该去吗?”唐岑看着天花板的吊灯反问道。
姜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了过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唐岑才听到她说:“去吧。”
在唐岑终于意识到轻度的自残行为已经不能缓解他的焦躁抑郁时,身体出现的异常症状已经严重到连粗神经的安迪都察觉到了,而那明显的精神恍惚也不是用通宵能解释得了的。
在身体和精神彻底崩溃之前,唐岑听从了姜妍的建议,独自一人去了伦敦的精神病院。
第26章
精神病院比起唐岑去过的其他任何一家医院都要安静,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些尖利的哭喊和哀号,整个医院安静得令人压抑。
唐岑站在大厅里,医院的护士看出了他的窘迫,在询问情况之后,护士拿到他的预约号,替他办好了其他手续。唐岑顺着护士指的方向上了楼,进到了候诊室里。
其实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很多看起来就像正常人一样,候诊室里没有一个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如果不是站在这里,唐岑难以想象他们一直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
就像其他人也看不出他的异常一样。
唐岑人生至此最大的孤独不是无人理解的真实想法,也不是茫然机械地生存,而是独自在精神病院里面对自己的疾病。
候诊室的长椅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人。
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显示板上间隔变换的数字,唐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安地揉搓着双手,掌心一点温度都没有,上午陆晟握着他手时传来的温热此刻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
唐岑有些后悔,没有让陆晟陪他一起来,但他又不想让陆晟看见他狼狈的一面。
他以为他不害怕,可以独自面对这一切。
“咔嗒——”门被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唐岑的自怨自艾。从被打开的诊室的门后,他看到一个剪着蘑菇头的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少年在唐岑前面的长椅上坐下,手上拿着一张纸,唐岑从纸张颤抖的幅度猜出,那应该是那位少年的诊断书。
少年背对着他,唐岑看着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听着压抑的抽泣声,深深地吸了口气,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纸巾。他探出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将纸巾递给了他。
少年惊慌地回过头,用颤抖不止的手抽出了一张纸巾,小声含糊地向唐岑道了谢之后就飞快地离开了候诊室。
在进诊室前,唐岑在脑海里重复自述了无数次病情,每一条症状、每一个想法都清晰地列在他的脑海中,可真正进了诊室,面对面容慈祥的医生,唐岑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唐岑挣扎了很久,在医生平静的注视下,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默默地在备忘录里敲下一行行字。
他将手机递给医生,医生接过之后细细看了一遍,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之前没有来检查过?”
唐岑盯着自己的脚尖回答道:“没有。”
“嗒嗒嗒——”医生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了几下,随着打印机运转的声音,他将两张纸递给了唐岑:“去做一下测量表吧。”
“谢谢医生。”唐岑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躬身向医生道了谢,随后快速地离开了诊室。
对着指示牌,唐岑找到了心理测量室。他敲了敲门沿,里头的医生正和一位年轻的夫人说话,听到敲门声只是拿走了他手里的纸单,抬手示意他稍等。
唐岑站在门口,看着离他最近的座位上坐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人平静地对视着,眼神却没有一丝丝交流。
测量室的医生结束了和那位夫人的交谈,他见唐岑还站在门边,才轻声叫了一声:“唐先生?”
唐岑闻声抬起头,看着医生走到那个男孩的身旁,指了指边上空着的位置:“这边坐。”
那个夫人正在和男孩说些什么,男孩的视线没有再落在唐岑身上。唐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坐在了旁边的软椅上。
医生站在他身后,手握着鼠标在电脑上点了几下,调出来两张测量表:“HAMA和SDS测量表,做完了告诉我。”
唐岑点了点头,手搭在鼠标上,久久没有移动。直到瞥见身旁的男孩和夫人都起身离开时,唐岑才挪动着鼠标,在测量表上勾选。
“紧张感、易疲劳、颤抖、感到不安、易醒、梦魇”——“3”
“软弱无力感、浑身刺痛”——“2”
“视物模糊、记忆力、注意力障碍”——“3”①
“我对未来抱有希望”——“3”
“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有人需要我”——“3”
“我的生活过得很有意思”——“4”②
…………
知道自己有病是一回事,真正拿到诊断书又是另一回事。
唐岑第二次从诊室里出来时,手上真真切切拿到了诊断书,上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印着四个单词:Moderate anxiety(中度焦虑)、Moderate depression(中度抑郁症)。
看着诊断书上罗列着的一串陌生的单词,唐岑心里没有任何意外和悲伤,有的不过是平静的释然。
是啊,果然如此。唐岑在角落里将诊断书折起,连同药盒一起小心地塞进了包里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
唐岑回到家里的时候,陆晟还没有回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包里翻出药盒和诊断书,唐岑小心地将诊断书压在了抽屉的最底端后才打开了那几个药盒,倒出了里面的说明书。
说明书很长,上面写满了服药后可能出现的一系列副作用。唐岑看了两眼那些大大小小的发作概率就觉得心烦,他胡乱地把说明书塞进药盒里,将药盒藏进放草稿纸的箱子里之后,才把药片一股脑全丢进了抽屉里。
在唐岑合上抽屉的那一刻,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唐岑起身走到卧室门边,看见了抱着两本书,刚从外面回来的陆晟。
陆晟费劲地从锁眼里拔出钥匙,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看着他的唐岑。他有些惊讶地问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唐岑点了点头,没吭声,反应冷淡得出奇。
“去哪了?你脸色看起来很差。”陆晟来回打量了一番唐岑的脸色,最后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尴尬地说道,“莉莉说明天要去市区里逛逛,晚上早点睡吧。”
“好。”唐岑说着就回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看着门在眼前合上,陆晟无奈地耸了耸肩,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又在医院里徘徊了那么长时间,唐岑现在回到属于自己的小空间里,放松下来之后才觉得浑身疲惫。
如果不是陆晟提醒他,唐岑早就忘了明天还要出门这件事。他想了想,翻出了其中一板药片,剥开锡纸膜,将药片倒在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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